60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经历了荒诞离奇,却又极为平常,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多多少少必须经历的生活。有微笑、有痛楚、有恬适、有愤慨,也有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所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个完人,但却是个稀有的善良人。对人无机心,爱祖国,爱人民,助人为乐,实质朴素。对万物充满感情。照我想,作为一个作家,只要有一本传世之作,就不枉此生了。他的佳作不止一本。越是从他的烂纸堆里翻到他的遗作,哪怕是零散的,有头无尾,有尾无头,就觉得斯人可贵。太晚了!为什么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发觉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谨以此书,奉献给热爱他的读者,并表明我的一点心迹!
看了此书,我久久地沉浸在一种震撼中,一种人格力量的震撼。有人说,这墓地完全符合沈从文生前的行为准则:自然,亲切,平实,低调。耳边飘来了先生如下的话语:"人生是一本永远翻看不完的大书,我只是翻看得太快,看到了许多不该看到的内容,我得好好地休息一会了。"于是这位一生都在歌颂自然生命的自然之子,又回到了自然的怀抱,永远与高崖为伴,聆听着沱江那美妙动人的水声。
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一个老人,眯着眼睛看我。老人满头白发,清瘦,矮个子,穿一身当地农民常穿的旧衣服,一双黄帆布的胶鞋。
他捡起两个游客扔下的矿泉水瓶,自言自语似的说:"你知道沈从文吗?你不知道,我讲给你听。"
老人告诉我,他是这里的守墓人,在这儿守墓已经10年了,政府每月给几百块钱的报酬。
他还告诉我,沈从文生前有遗言,他的墓地,不需收别人的钱,不管是谁。
我辞别老人,向山下走去,不远处,依稀听见老人在喃喃私语:"你知道沈从文吗?你不知道,我讲给你听。"他显然是老了。
据说,沈从文先生的骨灰分成了四份。一份撒入沱江,一份放在凤凰旧居,一份埋于听涛山上。还有一份,留放在了先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北京城。
当年张兆和站在虹桥上,目送儿孙们携带沈从文的骨灰和她积攒了四年的花瓣,乘舟顺沱江而下,骨灰撒处,沱江上开满了美丽的花,从水门口一直到南华山麓。
沱江用一汪碧波拥抱了一个至善若水的灵魂。船主、舵主、烟贩、女巫,这些民情风俗画,若连起来,则是美丽而完整的长轴画卷,沱江温柔的水将它结成一股浓浓的乡愁,绵绵无尽。
沈从文曾经说过:"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考,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
的确如此。且不说14岁以前的沈从文是在故乡凤凰小城的一条沱江里泡大的,即便14岁以后到20岁离开湘西去北京"碰运气"以前,他也一直流浪于沅水上下游的各个大小码头。他最流连忘返的是那里的一条条湿漉漉的河街,最看不厌的是那些水上人的作息,最不能忘怀的是这些水上人相吵相骂相爱相谑的言行。
先生用水启蒙,面水思索,借水重塑人性,用水包容万物。"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的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玷污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且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摧。水教我黏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做横海扬帆的美梦,刺激我对于工作永远的渴望,以及超载普通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热情洋溢。我一切作品的背景,都少不了水。"这是沈从文关于水的一个集中诠释,作为一种精神化的东西,水这一物种已溶入他的血液。在沈从文看来,水是一种高贵的美,同时也是一种朴素的美,至纯至真。
水造就了沈从文,水赋予沈从文水的性格。水似乎最柔弱,其实最刚强。它既能随方就圆又能决堤溃防;既兼容并包又泾渭分明。它在温柔平静中隐伏着澎湃的热情。它能黏合住最卑微的人生,又能幻化出多彩的云霞。
带着虔诚,一路走来,从他的故居到他的墓地,仿佛走过了他一生的风景,仿佛走了一个多世纪一般遥远的路程。
从文如水,从文让人。
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从文
1922年,年仅20岁的沈从文,从湖南凤凰来到了当时中国的文化中心--北京。寄居在沙滩银闸胡同一贮煤间,沈从文称此居为"窄而霉小斋"。生活的窘困粉碎了沈从文"想读书找理想"的初衷。北方的寒冬,沈从文身无分文,一身单衣,没有火炉,怎样活下去?对这个问题,后来84岁高龄的沈先生解释:第一是靠朋友的帮助,当时住北大红楼附近,公寓的相熟同学间,过着一种原始共产主义生活,相互接济是我们的常事。
1923年,冬天,沈从文在读书无望、投稿不中、生活走向绝路时,写信给北大统计学教授"创造社"成员郁达夫吐诉甘苦。郁达夫发现这个青年的文章很有灵气,马上前去探访。只见沈从文躺在一间破屋里,裹紧被褥仍旧寒战不已,被疾病和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房东还要将其扫地出门。他立刻请沈从文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并且倾囊相赠,帮他治病、缴房租,还拿着沈从文的习作四处举荐,为他说项。
也正是从这之后,沈从文署名休芸芸的文章《一封未曾邮的信》首次刊登于《晨报副刊》,接着《遥夜》、《公寓中》、《流光》和《夜渔》等文连续出手,一发不可收。至此沈从文正式登上现代文坛。
1927年,上海,中国公学。
大学部一年级的现代文学课上,沈从文第一次走上讲台,站在学生们面前,说不出一句话,在这样令人窘迫的沉默里,他背过身,提笔在黑板上写道:"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下课后,学生们议论纷纷。消息传到教师中间,有人说:"沈从文这样的人也来中公上课,半个小时讲不出一句话来!"这议论又传到校长胡适的耳里,胡适却不觉窘迫,竟笑笑说:"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
沈从文是诗人徐志摩推荐来的,时任中国公学校长的胡适接纳了他。这个从湘西大山里走出来的年轻人,行伍出身,只有一张小学毕业文凭,却被聘为大学讲师,这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
沈从文在学校教书时已26岁。一直没有心情和机会谈情说爱。遇见学生张兆和后,他开始夜不能寐,常常在张兆和住的学生宿舍转悠。可是见到她后,他又紧张地表达不出来,弄得张兆和莫名其妙。
一次,沈从文作为老师去宿舍看望学生,对张兆和说:"你就是那个"笑话"!"张兆和不解,几经解释才知道,原来是"校花"的湖南口音版。
沈从文对张兆和的爱恋来得默然,却是一发不可收。他开始给她写情书了。一封封热情洋溢的情书抵达张兆和的手中,先是让她害怕,紧接着让她不安,后来她便对此没什么感觉了。她那时年龄尚小,对沈从文没有什么爱的感觉,只当他是先生。
学校里追张兆和的男生也多,被同学们编了号:癞蛤蟆1号,癞蛤蟆2号,癞蛤蟆3号,沈从文被编为癞蛤蟆13号。
张兆和对情书的毫无反应,让沈从文异常痛苦,他甚至想到自杀。这种过激的念头传开来,张兆和也有点害怕,就拿了沈从文的信去找校长胡适:"你看沈先生,一个老师,他给我写信,我现在正念书,不是谈这种事的时候。"胡校长答:"我知道沈从文顽固地爱你!"张兆和坚决:"我顽固地不爱他!"没有得到校长胡适的支持,张兆和只好听任沈老师继续对她进行感情文字的狂轰滥炸。
"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
"爱情使男人变成了傻子的同时,也变成了奴隶,不过,有幸碰到让你甘心做奴隶的女人,你也就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遭。做奴隶算什么,就算是做牛做马,被五马分尸,大卸八块,你也是应该豁出去的!"
在信中,沈从文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奴隶的位置,他近乎卑微地爱着张兆和,把她当做顶礼膜拜的女神。
如此一晃便是六年。
在沈从文锲而不舍的追求之下,张兆和坚如磐石的心也开始动摇起来:"自己到如此地步,还处处为人着想,我虽不觉得他可爱,但这一片心肠总是可怜可敬的了。""是谁个安排了这样不近情理的事,叫人人看了摇头?"
1933年,张兆和给沈从文发了一份电报:"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据考证,这是中国第一封白话文电报,用几百封情书换来的,浪漫得有点发涩。
9月,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京中央公园宣布结婚。
然而这不是一场风花雪月的童话,生活在最幸福处并没有戛然而止。开在信纸上的爱情之花,在柴米油盐中还要继续绽放。
对于与沈从文在一起走过的几十年岁月,张兆和在《从文家书》的后记中写道:"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个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人。"
时光的洪水冲过,张兆和的这些话既荒凉又慈悲。
又一场秋雨,沾染了沱江之畔的离歌。手指尖似乎有花瓣滑落,又仿佛是时间从掌中慢慢溜走。沈从文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终于,他还是回到了故乡,归葬在了湘西灵秀的山水里。
回头再看他们一起走过的路,谁对谁错,谁为谁的付出更多,谁因谁的不幸更甚,都已无所谓。在他们情感的天地里,我只是旁观者,不是裁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