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病了,四十几岁的农家汉子,一向身体硬朗,说病也就病倒。医生说是肺里发炎,虽然好好调养不至于有性命危险,但也得躺上几个月。
他这一病倒,家里人其他活计还能应付,最发愁的就是那头牛。
说起这头黑牛,来历不简单,它本是村里老蒜头买的,刚来的时候蛮得很,几个小伙子上去压不住,老蒜头老婆急得直哭,骂当家的怎么买了这么头不中使的牛。乔安蔫不拉叽站在旁边看,看完了把草帽一捋:“我试试。”
他用了五天的时间,粘着牛,黑牛终于对他习惯了,把他当田里的桩子,瞟一眼、尾巴一甩擦着他身边走过,乔安猛然跃上去,像骑着匹马一样骑着它,牛狂甩猛蹦,甩开蹄子一眨眼奔过三块田,幸好那是收割完了的季节,没踩坏青苗,没人敢上去拦,眼瞅着牛没影儿了,乔安跟粘胶糖一样粘在牛背上,也跟着没影儿。见到的人都咂嘴道:这哪是牛?这是一匹野马驹儿!乔安老婆听说了,赶到老蒜头家里哭,说要是她家男人有个三长两短,她就把老蒜头拦腰锯了!可怜老蒜头躲在屋里不敢出门。
太阳斜到山口上的时候,乔安骑着牛悠悠然回来了,夕阳把他们影子拖得老长。牛累得直喷气,垂头顺耳的,温驯了很多,乔安把它笔直牵进自家牛棚,拴了,撒上料,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搓烟叶,头也不抬对看傻了眼的儿子说:“叫你妈跟老蒜头谈价钱,这牛我买了。”
因为只有他能驯这牛,老蒜头只拿半价就卖给了他。乔安拍着黑牛脑门儿呵呵一笑:“半价,就叫你半价吧。”黑牛喷个响鼻,白他一眼,低头吃草料,认了。
这之后,半价也闹过些别扭,都给乔安治下来。它越长越结实,干起活来顶得上五头牛,乔安家的家的农活那是顺风顺水、春风得意,远远近近谁说起乔安老头和他的牛不翘大拇指。
这回乔安一病,坏了。没别的人治得住它啊!乔安儿子去试过,半价牛眼一瞪、牛角一低,儿子脚都没进牛棚,就吓回来了:“妈,得了吧。它的角比你的鞋锥子还利!万一我治不住它,反被它给治了,到时候你有多少医药费够贴补我的?”
乔安老婆寻思,是这么个理,人比牛贵重。可这农活吧,耽误不起,田要翻耕、米要下锅,医院还得付钱,养着这么头蛮牛算怎么回事呢?再说,乔安这个肺,就算病好,只怕也要落下病根,“那时候怕他也没这个力气跟那头死牛较量。”乔安老婆咕哝着,就打算把半价卖了,买头驯服些的好牛回来,力气大不大无所谓,只要像正常的牛一样能干活就行啊,总胜过养个凶神在家里。
真要卖,说说容易,做起来也难。第一宗,乔安当这头牛是心头肉,要卖,他打死不答应;第二宗,远近都知道半价的名头,没人敢买,怎么办?
第一宗倒好说,乔安老婆做主,趁他住院时候,悄悄的卖,反正乔安病得来起不了床,等他病好,问起牛,卖也卖了,横竖横了,他还能咋的?第二宗,倒是巧了,有个大地方来的中间商,听说了这事,还真的敢要。半价出棚时,请了五六个小伙子才按住,绑得像个大闸蟹似的丢上车,乔安老婆生怕中间商被半价的凶样吓住,他倒笑:“就要这样凶的!”痛痛快快付了钱。
乔安老婆划十字谢过圣母玛利亚,拿那钱付了医药费,还买了头乖巧的小母牛,跟儿子把春耕撑过去了。再过两个月,乔安出院。问牛呢?牛没了。老婆指给他看新母牛。他哦一声,闷闷的牵母牛出去田里,转一圈,回来,坐在院子里搓烟叶。老婆道:“肺坏了么不要抽咧。”乔安道:“习惯了,我就搓搓。”老婆嘟哝:“死鬼爱作怪。”乔安没回答,回屋里闷了半宿,穿鞋下地:“不行。”老婆问:“怎么?”他答:“我还是得看看半价去。”
他找到中间商,一问,原来半价被卖给牛仔馆。“牛仔馆?那是干啥的?吃的?杀的?”乔安瞪着眼睛问,想起牛肉馆和阿根廷斗牛,心里一突一突跳得慌。幸好人家回答说,这所谓的牛仔活动,是制服牛的活动,曾经没落过一段时间,现在作为复古表演兴起了,很红呢!乔安不太懂,去看了,场里挂着横幅宣传:“史上最劲爆的公牛”,那牛出场,正是半价,气势汹汹的一头冲出来,观众掌声雷动。乔安揉揉眼睛:“牛角怎么钝了?”旁边人回答说:用来表演的公牛都要把角磨钝的,为了防止扎死人。乔安又问:“它眼睛怎么红通通的?”旁人回答说:表演的公牛都要先经过撩拨,好把它的野性刺激出来,那眼睛当然会变红喽。乔安不再说话,看场中,那个精神奕奕的牛仔最后还是从牛背上被掀下来,落地之前,靴后跟狠狠蹬了半价一下。乔安心那个疼啊,找到牛仔馆老板,问:“我要把半价买回来,多少钱?”老板嘲笑着打量他一眼,报出一个数,是天文数字。乔安咬了咬嘴唇:“那我留下来给你当牛仔。”
他想留,人家还不想要呢。因为他生病后,肺里是留下后遗症了,老喘。老板怪不乐意的说:“我们招牛仔,可不招病号。”乔安苦苦哀求,老板终于答应让他留下来试试。他身手虽不如以往,经验还在,能搞定一些中等凶暴的公牛。老婆带着孩子来找他吵了好几次:“你都半截身子入土的死老头子,那牛再过几年也老了。你在这儿陪它算怎么会事?快回去干活。”乔安不干。老婆气道:“你有本事别回来了!”
他就没回去,大半年过去,攒的工资刚够牛价的十分之一,身上已经伤得都是瘀青。他去找老板,说要挑战半价。老板不答应:“那个酬劳确实是最高的,可我凭什么把我最好的牛交给你玩呀?你说,凭什么呀?”乔安埋头坐着,手在膝盖上搓啊搓,闷了好一会儿,开口:“五年了……假如你有个老伙计,五年了,都住在一起。他生病,你照顾他;你说话,他听着;麦子灌浆的时候,他跟你一块儿干完活,趴在田边听庄稼拔节的声音……假如你有这么个老伙计,难道不希望早点带他回家?”说着,眼睛里泛出泪光,回头遮掩着拿手背抹去了。
老板很受感动,一拍桌子:“成,你去找我们营业经理签个合同,下月十五号晚上那场给你吧。”乔安激动得握住他的手,连声道谢,出去了。旁边的秘书探头道:“老板,这老头不行吧?”老板笑笑:“行不行,我们先把门票卖出去。你现在就给我联系报社。”
老板把乔安和半价的传奇故事捅了出去,许多家新闻媒体连袂报道,市民的好奇心被充分的勾了起来,纷纷前来购票,票价被抬得高高的,还有人趁机卖彩票呢!不过因为乔安前头的制牛战绩不佳,很少有人看好他。
十四号晚上,老板得意的数着收入,想找乔安来叮嘱两句。帐房说,乔安刚才把存在公司的所有工资都领出去,就走了,不知去哪里。“什么?他不会害起怕来,连夜逃跑吧?!”老板很担心,忙派人去找,找了一个多钟头没找到,乔安自己回来了,焉不拉叽的背着手,不说自己去了哪里,只管回房睡觉。
十五号终于到了,喇叭声吹得震天响,一片欢呼和口哨声中,半价出场,咆哮得特别凶,乔安对它唿哨打招呼,它像完全不认识似的,埋头冲过来。乔安心一沉,顿足、扭腰,借着半价冲过来的势头,跳上牛背,场里一片叫好声。乔安在它耳边悄声叫:“半价,你不认得我了?”半价的回应是愤怒的响鼻和奔跳,气息中有一丝奇怪的酒精味。原来为了让场面更激烈,老板给半价灌过药酒,它现在什么人都不认了,只管使尽浑身解数,要把背上的可恶东西甩下来。
观众席上拍手、跺脚,加油和起哄声此起彼伏。乔安死死抱住牛脖,想撑下去,但肺部经不起重担,他只觉胸口一闷、不由自主张开口喘气,手上失去了力气,摔到地面上。半价绕个小半圈,意犹未尽的冲回来,埋头要顶他!四周一片惊呼,保安人员冲上来,但恐怕来不及阻止了。千钧一发之际,乔安挣扎着站起身子,却没有逃,而是下意识的抬起手,替冲过来的半价遮挡阳光。
原来,它最怕阳光照到眼睛。
半价冲过来的脚步,就这样放柔软,待冲到乔安身边时,把头一低,乔安坐上去,半价抬脖子发出一声哞叫,像孩子委屈的撒娇,蹦了好半天,乔安都稳稳骑住了,以漂亮的碎步绕场。观众都疯了,把帽子、手绢、甚至水瓶往半空中丢。乔安赢了!
“可是这样也不够牛价的。更何况这头牛成了明星,身价更高,你还是拿了这一场的报酬,回去养老吧……”老板玩着手指,对他说。
乔安还没回答,听到旁边有人帮他叫起来:“这不公平!”回头,原来是一些热心记者和市民赶来,“这样努力的主人,还赎不回他的牛?不公平,我们来捐款!”说着就要掏腰包。乔安拦住了他们:“不用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彩票:“这场比赛,我用全部工资下了注。”老板结结巴巴问:“你、你投了哪方赢?”“我当然是投自己赢。”乔安平静的回答。旁边的秘书叫起来:“老板,那可是一赔三百!”“我当然知道,我用一半的积蓄投了他输!”老板怒吼,托着头叫乔安挥挥手,“好吧,你赢了,去牵牛吧。”人群静默片刻,爆发出最热烈的欢呼。
兑奖点,乔安拒绝了以支票支付的建议,要求全部给他现金,而且要是金洋:“我家老太婆爱听个响儿。”他说。地方警察怕不安全,特意派了两辆吉普护送他回乡,再加上新闻记者、还有好奇的市民,组成了不小的一支队伍。从城市到乡间的路上,出现了这样壮观的场面:乔安在前面悠然的赶着牛车、车上驮着几袋子金洋、后头跟着呼啦啦几十辆车,时不时伸出脑袋对他吼:“乔安,好样的!半价,好样的!”
乔安悠悠然到了家,卸下半价,把车就丢在门口,牵半价进门,给它喂了草料,拖了个凳子坐在院里搓烟叶,边对看傻了的儿子说:“喂,叫你妈去门口搬东西!就说她的老头子把老牛带回来了,还捎了些她喜欢的添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