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位小厮也怪异,又笨又懒,正经手艺一样都不学。一个光会给他妈妈劈丝线:他妈妈嫌哪根丝太粗了,把它悬在半空中,他那小刀片儿一甩,说分几瓣就分几瓣,比店里劈的还匀净;一个光会跟隔壁家的狗抢吃的,那狗被抢怕了,睡觉都把骨头枕在脑袋下头,他“哧溜”偷出来,愣是没惊动那只大凶狗;还有一个,更妙了,每逢晴天就呼呼大睡,一到阴天就来了精神,揣一副大筷子坐屋檐底下,目光炯炯的,一看下雨了,精神抖擞、左右开弓,啪啪拿筷子往上夹,跟夹菜似的,速度贼快,舞得叫人都看不清筷子影,夹完了自鸣得意:“今儿看到三千八百滴雨点儿长得俊,全部夹在我筷下。”别人也无可检验,凭他吹去。
这三位到了沈公子麾下,也不过吃饭睡觉、磨牙打架,公子夸耀诗文,他们就负责在旁发愣。不觉光阴似箭、岁月如锅,早又把一段锦样流年熬成浆糊,沈公子马齿徒长,佳人的毫毛都没见着,镇天价看三个小厮劈线逗狗夹雨点儿,脾气再好也炸了,打算把他们遣送回家。
仨小厮觉着公子这儿的待遇比家里好多了,不乐意回去,于是速度最快的柳伴想个鬼点子、心思最细的梅思润一润色,下手最稳的心随就负责到公子面前兜售了:“公子哇,小的听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又俗话说啊,天上掉馅饼,还得出门接哪!公子您家里坐着,佳人外头飘着,不知道公子您在这儿,她进不来不是?公子您还是出去万里路,找找她,把她领回来,小的们愿鞍前马后给公子效犬马之劳。”
沈德生一听,有道理啊,难得这仨孩子有孝心!就带他们出去了。一路上,仨小厮遇山玩山、遇水玩水,茶到碗干、推枕就睡,一路逍遥,沈德生一步三觑、脖子也拉长了两寸,只怕错过佳人。
苍天不负苦心人,到了个德里村,一练清溪、十里桃花,隔着溪,沈德生见对岸有个少女,正于林中折梅花,身子被密密花叶掩了,幸而露出个脸来,看得清楚,那容颜真与花朵一般清丽。他不由得惊喜出声,那少女被惊动了,和羞遁走,娇美无限。沈德生岂肯放过?率仨小厮拔腿追击,只恨眼前无桥无船,要从前面半里地绕过去,比至到了对岸,忽听人喊马嘶,有人衣裳不整逃过来说:“祸事呀,山寨大王在那边发财!”沈德生就过不去了,趴草丛里一直躲到喊声渐止,料来事态平息,悄悄摸去,已是村破屋空,幸存村民坐地呻吟。沈德生不得不带小厮们先救助他们,然后才问及自己心上人。“您问长得特别漂亮的?”村民们道,“肯定是花小姑,唉,她刚刚被大王掳去啦!——公子您想救她?”那目光,后面好像还有话,却又没说出来。
沈德生当然是想救花小姑的,不然巴巴儿赶去强盗山下做什么呢?既到了,却也无计可施,遥望山上强盗旗,害起怕来,还是躲草丛里去。那仨小厮有样学样,挤在他膝下腿旁屁股蛋后头,他给挤得燠躁,正想踹他们躲远一点,听见有人过来。
是两个小喽罗,筛着锣巡山,一边打呵欠一边聊天,说到上次出去,没打到多少好东西,又说跑远一点,把某某城某某富户拿下来就好了,可惜大王脚上长了个大鸡眼,非常影响他的发挥,请了几个割鸡眼的都割不干净,非常的棘手。
梅思一听这话,挺身而出,那叫一个毅然决然,沈德生想拉都没拉住。小喽罗猛见有人跳出来,还当踏山踢馆的,双手把头一抱,就要逃回去叫人,梅思把他们唤住了,道:“这是我主人,我是他小厮,鸡眼这玩艺儿我能割着试试,你们去说说吧?”
梅思割过鸡眼?没有,他只会割丝线?鸡眼有丝线细?没有。所以梅思愿意试试。
当下那大王脱靴脱袜,跷起脚来,一把快刀递进梅思手里,三把快刀架在沈德生他们脖子上,梅思这儿刀下见了一丝血,那三位就是人头落地。好个梅思,将那大王足底按过,软硬方圆有了概念,嘿呀举刀;好个大王,虎目圆睁、大脚直伸,不闪不避,挨他一刀。刀锋过处,人皮坠地,大王一摸,那块折磨死人的硬皮茧儿不见了,踏在地上走走,一丝硬茧也没剩下来,翻过脚底板看看,一丝血也没出,顿时竖起大拇哥儿,叫声好!
梅思跪地举刀禀道,如此这般,既然大王觉得好,那位漂亮姑娘,还请大王赐还沈公子如何?
大王呵呵笑道:“是掳得这么个丫头,你既胃口好,就放还你去,有何难哉!”便叫领出来,沈德生一看,“啊呀”一声,几乎背过气去。为什么?花小姑容颜确如林中一般迷人,可是如今没有花叶遮着,他才看出来:她驼着背、身躯佝偻,这叫什么佳人?却原来乡人没敢说出来的话是:论相貌,花小姑没得说,可这身姿……公子您也有胃口啊?
花小姑拜了沈德生、谢了恩,问明原委,很是惭愧,猛想起一事,笑吟吟道:“恩人哪,不用急,我还有个堂姐花大姑,两年前去某城给大官作婢女了,容颜与妾身相仿佛,又好在身姿挺拔,公子见了一定欢喜。”公子听了果然大喜,便与山大王辞别,取道往某城去。大王舍不得梅思,宁肯使一盘白金,向沈德生买了下来。梅思却又舍不得花小姑,同沈德生商议道:“大王既然已经把花小姑送给公子,公子您看不上她,小厮我却爱她花容月貌,再要外头找一个这样的估计也找不到了,千里姻缘一线牵,公子肯不肯留她下来陪陪我?”沈德生转告花小姑,她脸一红,答应了,便与梅思留在山寨中。沈德生自带了剩下的俩小厮取道下山。
到得那某城,找到那大官宅子,果然是大官儿!但见门禁森严,无法可进,沈德生正长吁短叹间,听得腰门一开,两个老妈子出来倒夜壶,嘴里嘟嘟囔囔,原来大官宠妾新生了个儿子,却是作怪害人。但凡婴儿,干湿水火都在襁褓里,一天难免换上几十次尿布,换的时候难免要惊醒,其他婴儿就算睁睁眼,末了也依旧睡去,那婴儿却一惊即醒,一醒即哭上半日,声碎屋梁,害得阖家没个消停。
沈德生听了这话,也无可如何,柳伴却喜上眉梢,道:“今番轮着我报效公子了。”便上前冲那两个老妈妈作揖,托她们引见,拿出对付大狗的技艺,精心服侍小公子,小屁股下头扯开湿尿布又换上干的,小公子捏着两个粉嫩的小拳头呼呼大睡,鼾声都没被打断过。那宠妾花颜大悦,柳伴趁机代公子求索花大姑。宠妾爽快的答应了:“这婢子我留着也尴尬,你既胃口好,便赏于你。”叫人从粗役房里领出来。果然颜如梅、身如柳,沈德生大喜,快步向前,正想向佳人诉说相思,脚步忽的钉在地上。
那气味……天哪!原来花大姑一出汗,就奇臭无比!这叫什么佳人?
花大姑见过公子,问清首尾,也很惭愧,转念一想,喜道:“我还有个堂侄女,叫花细姑,幼年随戏班子在外卖艺,听说那班子叫飞露班,倒也有些名头,细姑是头牌,色艺可想而知,公子若寻着她,庶几能称心满意。”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沈德生只好又收拾上路,不过柳伴不能随行了,因为阖城育龄妇女都被柳伴手艺轰动,夹道挽留,苦求他在此帮工。柳伴把沈德生拉到旁边,小心商量说,能不能高抬贵手,把他和花大姑都留在这儿?汗味嘛,洗洗就行了,这个模样身段儿,别处可不好找。
沈德生答应了,从此只带心随一个,长江南北、大湖东西,几经辗转、屡历艰辛,几次打听着飞露班行踪、几次失之交臂,终于到了某城,看半城喧哗、半城传嚷,道有名的飞露班,今儿在本地演出。沈德生喜得魂灵出窍,倾囊买了个前排位置,等到头牌花细姑上台,真个仙露明珠,公子看得通身麻木,规矩也不顾了,挤到台口,扒着台子,只觉阵阵香风袭人,竟不知今夕何夕,捱至戏终,急急奔赴后台求见,那花细姑正卸妆,回头看他,露出一脸大麻子,却原来少时发了场恶痘,落下这痕迹,上了粉固然容光照人,洗了粉便原形毕露。沈德生一天欢喜,刹那间如浸冰水,塌腰垂臂、面如铅灰,只比死人多口气而已。花细姑等人也怕出人命,忙拿水灌他、又为他揉心口,正闹着呢,猛可的杀声震天,说南边有个山寨坐大,自封平天王,打过来了,转瞬间把个花花世界、踏成落红满地,急得众人抱头鼠窜。本来吧,沈德生他们倒是也逃得掉的,但敌方有个将领,也久闻花细姑之名,盯着戏服,拍马急追,眼看他们几人要渡河,急发弹丸,有个名堂,叫“满天星”,阵上对敌,乃是杀手锏,不知坏了多少兵将,而今不是两军对垒,也出此重手,竟是下了狠心,他得不着、也不叫人平白逃了去。
好个心随,二话不说,拔步而出,轻舒猿臂,左右开弓,眼看那弹丸逃不出他手掌心,将被他一一擒下,却又苦也,原来他平素夹雨,真是看着漂亮雨点儿才夹的,这一将领发来弹丸,虽然一个个圆滚滚、亮锃锃,都漂亮得紧,无奈其中一颗铸坏了,坑坑洼洼、扭得像个小葫芦,心随电光火石间,竟本能把它放过,眼看它就要打着后头人。却听对方身后也有谁大叫“哎呀”,便有个人似飞蝗般投在空中,手挥锐光,将那弹丸切成轻飘飘的细缕。却原来梅思柳伴都来了,梅思把柳伴抛在空中,给他一个足够的速度,梅思得以追上弹丸,半空出刀拦截了它。几人平安重逢,说不尽的话儿,沈德生这才知道当年的山寨大王举义军打天下,取了个名号,便是平天王,梅思跟着他,经过柳伴那城池,提携柳伴同来。梅思甚得平天王欢心,那发弹丸之将领争竞不得,又见花细姑麻脸,只索罢手,心随与花细姑也缔就姻缘。沈公子凄凄凉凉,孤身上路,仍寻他十全十美的佳人。
后来平天王坐了天下,晋皇帝位,那几年里倒也治理得风调雨顺,梅思柳伴心随三个都荣华富贵,家里举案齐眉,极是和美。据有人说,渐渐的花小姑背也不驼了、花大姑身也不臭了、花细姑脸也不麻了,天晓得为了什么,忽有一天,三对夫妻都白日消失,消失时,空中有细乐吹打。
那时公子还在路上漂泊,困倦了,倚着老树休息,忽见紫衣童子来请,延入洞府,三个王者前来相见,皆冠带峨峨,身后三位夫人,俱珠玉莹莹,仔细一看,王者便是梅思柳伴心随,夫人即为小姑大姑细姑,驼背之类的疾患也全没了。公子大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三位夫人掩口笑道:“我等都是溟海龙女,下凡度劫,各取一件缺点应在皮囊上,若有人无视我们的缺点,视我们为佳人,尽心爱护我们,那我们就是佳人。而今大劫已完,升为地仙,念及故人情谊,招待一下您。请公子尽觞!”
沈德生大醉,醒来,红日西斜,老树昏鸦,袖间犹有酒香。真的他因为要求太高,错过了三位璀灿夺目的佳人么?他不信。他这样有才华,一定会找到个十全十美的女人,而那梦,不过是梦罢了。他又撑起疲惫的身子,踏上漫漫征途。
这以后,三位小厮和龙女在地仙洞府,一直快快乐乐活到今天。至于沈公子呢?恐怕到现在还在世上寻找他的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