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舞动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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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邓肯自传(46)

我的生命中有些时期就像是镶满宝石的金色童话,像是铺满花瓣的绚烂原野,像是充满爱与幸福的光辉黎明。在这些时刻,我找不到语言来表达我心醉神迷享受生活的乐趣;在这些时刻,我创办学校的构想似乎散发着天才的光芒;在这些时刻,尽管还不明确,但是我真的相信我的学校大为成功;在这些时刻,我的艺术是一种复兴。当然生命中也有不尽完美的时候,在这些时刻,我回顾既往,却深深觉得厌恶与空虚。我的过去似乎只是一系列的大灾难,而我的未来也必然充满不幸,好像是痴人说梦。

生命的真谛是什么,谁能找出它?上帝自己可能也会迷惑。在苦恼与欣喜之间,在肮脏与光辉的混杂之间,在血肉之躯充满地狱之火却也闪耀着英勇精神与真美之间,何处是真谛?上帝知道,或者恶魔知道。但是,我猜他们两者也瞠目不知所对。

因此,在这些充满自由想象的日子里,我的思绪像是彩绘的窗户,透过它我看见令人惊叹的美丽与神奇的美景;然后,在其他平凡无奇的日子里,我只能看着无趣的灰玻璃窗户,看见无趣的灰色垃圾堆,那便是我们称之为生命的东西。

假如我们能像潜水员从海里取出珍珠一样,潜入自己的心灵深处,挖掘出我们的内心想法,那该有多好!

我长久挣扎努力,不想让学校关闭,结果学生们流落四处,我只身一人,这使我灰心丧志。我只希望能回到巴黎,或许能在那儿把我的财产变卖一些钱。那时,玛丽从欧洲回到美国,她从比尔特摩打电话给我。我告诉她我的困境,她说:“我的好朋友塞尔弗里奇将于明天启程。要是我求他一下,他一定愿意帮你买一张船票。”

当时美国一行真的让我整个人心力交瘁,于是很高兴接受这个提议,第二天早晨我便从纽约乘船出发。当我抵达伦敦时,我没有钱能前往巴黎,于是我在公爵街租了房子,然后发电报给住在巴黎的一些朋友求援。但是,或许是战争的缘故吧,没有任何回音。我住在那间令人沮丧的屋子里,度过好几个星期黯淡又忧郁的日子,一筹莫展。我孤身一人,贫病交加,我的学校已经没了,而战争似乎永远不会结束。于是我常常半夜坐在窗边看着空袭,希望炸弹掉在头上,结束这一切。我好想自杀。我一生常常有自杀的念头,但是总有某种力量将我拉回现实。假如自杀药丸像预防药那么容易购得的话,我想世界各国的知识分子在极度苦恼之际,会在一夜之间离开人世。

我在极度绝望的情形之下发了电报给洛翰葛林,但是没有回音。一位舞台经理为我的学生们安排了一些表演,她们想在美国打开路子。之后,她们以“伊莎多拉·邓肯舞团”的名义到处表演,但是我却没有收到一分钱,此时我几乎陷入绝境。后来,我无意中遇见法国大使馆的一个好人,他伸出援手,带我到巴黎。我在巴黎的奥塞饭店租了一个房间,并且向放债公司借钱应付开支。

每天早晨5点,我们被隆隆炮声吵醒,在这些不幸的日子里,前线时有可怕的消息传来,因此清晨的炮声正是战时一天的开场。无时无刻都有死亡、流血、屠杀。夜晚则全是凄厉的空袭警报声。

这个时期有唯一一个让人比较快乐的回忆。一天晚上,我在朋友家中遇见有名的“空军英雄”加罗斯,他弹肖邦的曲子,我跳着舞,然后他陪我一起走回饭店。当时刚好发生空袭,我们就瞧着。在轰炸之中,我在协和广场为他跳舞——他坐在喷泉旁边为我鼓掌,他忧郁的黑眸被离我们很近的炸弹的火光照得闪亮。那一晚,他告诉我,他只想寻死。不久之后,天使便带他离开了这个他不爱的世界。

日子单调得可怕。我很乐意当护士,但是我发现,申请当护士的人已经排成长龙,多了我一个人也徒劳无益。因此我决定再度回到我的艺术,尽管我的心情极为沉重,又不敢肯定我的双脚是否能承受沉重的悲伤。

我很喜爱瓦格纳的歌曲《天使》,歌曲的内容说的是一个精灵无限愁苦凄凉地坐着,这时天使来到他身边。在这些灰暗的日子里,当一位朋友带钢琴师鲁曼尔来见我时,我的生命中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天使。

当他进来时,我以为是年轻时候的李斯特[李斯特(1811—1886),匈牙利作曲家,其女即是瓦格纳之妻科希玛女士。]走出画框了——他身材修长,额头很高,头发闪着光芒,双眼明亮清澈有如清泉。他为我演奏,我把他叫作大天使。雷亚内很大方地让我使用剧院的前厅,我与鲁曼尔便在前厅工作。在隆隆的炮声中,在大家传着战争消息时,他为我演奏李斯特的《上帝在荒原沉思》与《鸟前的圣者亚希塞》。他的演奏启发了我的灵感,我创造出新的舞蹈,这些舞蹈表现着祈愿、甜美与光明。我重新振作精神,他碰触着琴键,弹唱出天籁般的旋律,让我不禁返回了现实生活。这开启了我生命中最神圣、最永恒的一段爱情。

没有人能像我的大天使那样演奏李斯特的音乐,因为他有梦想与远见。他能超越乐谱,把握住狂想引起的真正幻觉以及体会与天使交谈时的那种狂热。

他和善、温柔又热情,但他的行为却有狂放之气。他的精神消磨着他,而他的灵魂反叛着他。他从不以青春的一时冲动向激情让步;相反的,他对热情既无法抵抗又厌恶至极。他宛如站在炭火通红的火盆上跳舞的圣人。爱上这样的男人既危险又困难,因为他对爱情的厌恶之情,很容易变成对爱人的仇恨之心。

经由血肉之躯的外壳去接近一个人的灵魂;或者说经由血肉之躯的外壳去发现愉悦、感觉与幻想,这真是既奇怪又可怕。啊!尤其是人称之为快乐的幻想——经由血肉之躯的外壳,通过外表,经由幻觉,发现人所谓的爱情。

读者一定记得,这些是发生在许多年间的记忆,而且,每当新的爱人来到我的身边的时候,不管他像个恶魔或天使或只是个平凡人,我都相信,我长久等待的人就是他;我也相信,这次的爱情将会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次重生,也许爱情总是给人以这样的自信。我生命中的每段爱情都能写成小说,但是结局都很不好。我一直期待一段能有圆满结局的爱情,一段直到永远的爱情,就像是喜剧电影的结局一样!

爱情的玄妙就在于其主旋律与音调多变,能以任何方式弹奏。对一个男人的爱与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是完全不同的,就像贝多芬的音乐与普契尼的音乐是不同的一样,而回应这些演奏者的乐器正是女人。我想,如果一个女人一生中只有一个情人,那就像是一生中只听过一位作曲家的音乐一样。

夏日的脚步近了,我们到南方避暑。我们住在菲洛角的圣约翰港附近的一家几乎荒废了的旅社,将旅社的车库当作我们的工作室。从早到晚,他弹着天籁之音,我跳着舞。

这段时光让我非常幸福,我的大天使让我很开心,我们的四周都是海,完全生活在音乐的世界。那种生活仿佛是天主教徒死后上天堂一样幸福。生命真像是钟摆,苦痛越深,欢乐越甚。每一次更深的哀伤之后,幸福的程度就会愈高。

有时候我们会离开旅馆,为不幸或受伤的人举办音乐会,但是,多半是我们单独在一起。透过音乐与爱情,透过爱情与音乐,我的灵魂栖息在幸福的高处。

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与他的妹妹葛洛蒂女士住在附近的一栋别墅里,牧师以前在非洲当过传教士。他们是我们唯一的朋友,我常常为他们跳着用李斯特的神圣音乐伴奏的舞蹈。夏季将尽时,我们在尼斯找到一间工作室。然后,在宣布停战的时候,我们又回到巴黎。

战争结束了。我们看着胜利的军队走过凯旋门,我们高呼:“世界得救了。”在那个时刻,我们都是诗人,但是,不幸!诗人也必须起床为情人找食物;世界醒来后也得让经济开始运转。

我的大天使拉着我的手,一起回到贝尔维,我们发现房子变成一片废墟。我们想,为什么不重建这栋房子呢?然后我们用了几个月到处谋求资金,以实现重建学校的计划,但都徒劳无功。

最后,我们终于相信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了,于是同意让法国政府以合理的价格收购学校。他们计划在明年将这栋大房子改装成毒气工厂。我先看着我的酒神殿堂被改装成伤兵医院,现在又注定得舍弃这栋房子,让它成为制造战争器具的工厂。失去贝尔维真是可惜,那里的景色真美。

卖房成交,钱也汇到我的银行户头。之后,我在庞波路上买了一栋房子。它过去是贝多芬展览馆,我把它当成我的工作室。

我的大天使充满怜悯之心。他似乎能感受到让我心情沉重和时常失眠、半夜伤心落泪的所有哀伤。在我伤心难过的时候,他会以明亮的双眸同情地凝视着我,使我的心情得到安慰。

在工作室里,我们两人的艺术融合为一,在他的音乐影响之下,我的舞蹈变得飘逸轻灵。他让我第一次体会到李斯特作品的超凡精神,我们用李斯特的音乐,编出一整套演出节目。在贝多芬展览馆静谧的音乐室里,我开始研究一些伟大壁画的人物动作与光线的运用,我希望在歌剧《帕西法尔》中把它们表现出来。

我们在工作室度过神圣的时光,一股神秘的力量支配着我们,两个人的心灵结合在一起。常常我跳舞他弹奏,我举起双臂,灵魂从躯体内往上升,乘着圣杯的银色曲调冲入云霄,仿佛我们在躯体之外创造了一种灵性统一体;而当乐音与舞姿往上飘至浩瀚无垠的境界时,从天外传来回音。

我相信,音乐瞬间所产生的心灵力量,使我们两人的灵魂在爱情的神圣能量之中协和无间,我们此时已经触及另一个世界的边缘。我们的观众感受到这股联合力量的强大,剧院里常常会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奇特气氛。假如我与我的大天使更进一步研究,我相信我们或许能达到一个境界,能够自然地创造出充满精神力量的动作,给予人类一种新的启发。可惜这种对于最高的美的追求,竟因世俗的热情而画上句点。因为,就如传说所讲,人心永远无法满足,总是会开启大门让魔鬼进来制造各种灾难;我也一样,因为不满足于追求我已经找到的幸福,又燃起重建学校的希望,为了这个目标,我发了电报给当时住在美国的学生。

学生们来了以后,我请来一些忠心的朋友,对他们说:“我们一起到雅典去瞻仰卫城吧,或许我们能在希腊建立一所学校。”

我的动机多么容易被扭曲。一位记者在《纽约人》上将这次的希腊之行写成:“她真是挥霍无度。她在豪宅办了几天几夜的宴会,然后从威尼斯出发,继续一路奢华到雅典。”

我的天啊!我的学生们到了,她们既年轻漂亮又颇有成就。我的大天使看着她们,并且与其中的一个坠入爱河。

我该怎样描写这一趟终结爱情的旅程?我第一次发现他们的恋情是在里度的一间饭店里,我们在那间饭店待了几个星期。搭船前往希腊时,这件事情已经确实无疑。这件事对我造成极大的打击,即使是月光下的卫城美景,对我也已经毫无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