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舞动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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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邓肯自传(41)

贝尔维的生活从早晨起就是一片欢腾,你会听到小脚丫子啪啦啪啦在走廊上跑着,还有孩子们一起歌唱的声音。待我下去,她们已在练舞室,一看见我就齐声大喊:“伊莎多拉,早安。”在这种欢乐的气氛之中,谁还会愁眉不展?虽然我常常在她们之中找寻那两张不复存在的脸庞,然后回到房间暗自哭泣,但是我每天依然有教导她们的勇气,她们跳舞的可爱优雅模样也鼓励我继续活下去。

公元100年时,在罗马的郊外山丘上有一座学校,名叫“罗马教会舞蹈学校”。这所学校的学生乃是从罗马最高贵胄中挑选而来,不只如此,学生们还必须有数百年的贵族世袭血统,其间不容许有一点儿不纯。他们必须学习所有艺术与哲学,但是舞蹈才是主要的科目。他们必须在每个季节到剧场表演一次舞蹈。举办这些表演时,他们便从山丘走下,来到罗马。他们在罗马参加一些仪式,然后为大众跳舞,净化这些观众的灵魂。这些男孩的舞蹈既热情又纯净,他们的舞蹈影响与提升观众的心灵,就像药物医治病人一样。当我第一次创办学校的时候,我的梦想正是这种圣洁的舞蹈表现;我也相信,贝尔维对于巴黎以及这里的艺术家同样具有重大意义。

每个星期都有一群艺术家带着素描簿到贝尔维,因为这所学校让艺术家们灵思泉涌,今日仍然存在的数百幅素描以及跳舞模样的模特儿塑像就是出自这些灵思泉涌。我梦想借着这所学校,在艺术家与模特儿之间建立起一种崭新的理想关系;我的学生们随着贝多芬与弗兰克[弗兰克(1822—1890),比利时裔法籍作曲家、管风琴师与教师。]的音乐起舞,扮演希腊悲剧的合唱队,或是朗诵莎士比亚的戏剧。他们的形象不同于我们在艺术家工作室里常见的那样干涩呆板,而是一种最能表现出生命的活泼与生动的形象。

为了充实这些理想,洛翰葛林现在计划在贝尔维的山丘上建立那座当初不幸被中断兴建的剧院。他想将它建成一座狂欢节日剧场,让巴黎人在重要的庆典节日时来这里欣赏节目,还要给剧院配备一个交响管弦乐团。

他再度招来建筑师路易斯·苏,早已束之高阁的剧院模型也再度在图书馆里建立起来,地基也标定了。在这座剧院里,我希望再度实现我的梦想,将最纯粹的音乐、悲剧与舞蹈等艺术组合起来。莫奈—苏利、埃莉诺拉·杜丝或是德丝普蕾将在这座剧院上演《俄狄浦斯》《安提戈涅》或《厄勒克特拉》[厄勒克特拉是希腊神话中阿伽门农与克吕泰涅斯特拉之女,后来与其弟共弑其母,为父亲复仇。],我的学生们则饰演剧中的合唱队。我也计划在这座剧院以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以及我的1000个学生的舞蹈,庆祝贝多芬诞辰一百周年。我在心里描绘着,想象有一天孩子们将会步下山丘,就像古时的雅典人一样,泛舟河上,在印维里德上岸,继续她们的神圣之旅,向先贤祠前进,并且在那儿跳着舞纪念伟大的政治家或英雄。

我每天花好几个小时教导我的学生,当我累得无法站立时,就靠在长沙发上,用我的双手与手臂的动作教导她们。我的教学能力看来确实有点神奇,我只需将双手伸向孩子们,她们就能开始跳舞。我甚至不像在教她们如何跳舞,而是开启了一条道路,让她们浸淫在“舞蹈精神”之中。

我们计划上演欧里庇德斯的《酒神女祭司》,哥哥奥古斯丁将饰演狄俄尼索斯一角,他对这部剧相当熟悉,每晚为我们朗诵台词,有时他给我们演莎剧或者拜伦的《曼弗雷德》的片段。邓南遮对这所学校很热心,常来与我们一同用餐。

从第一所学校来的那一小群学生,现在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她们帮助我教导小同学,看着她们的成长与蜕变以及她们传授我的教诲时,信心百倍,让我相当感动。

但是到了1914年7月,一种奇怪的压迫感笼罩世界。我和孩子们都感受到了这股压迫。当我们从大阳台上俯瞰巴黎时,孩子们常常沉默不语。天空乌云密布,一种可怕的沉闷笼罩大地。我感觉到这股凝重的气氛,我肚子里的胎儿似乎也变得较为虚弱,不像过去两个孩子那样有劲。

我想我太过努力克制哀伤,以便开始新生活,因此觉得非常疲惫。7月中旬时,洛翰葛林提议将学生们送到英格兰德文郡他的宅邸度假。因此有一天早晨,学生们两个两个过来与我道别。她们8月时将在海边度假,9月回巴黎。她们走后,房子变得空荡荡的。我尽管强打精神,却仍然为一种深沉的抑郁所折磨。我觉得好累,常常好几个小时坐在阳台上俯瞰巴黎,越来越感到有某种危险正从东方渐渐逼近。

然后,某天早晨传来卡尔梅特[卡尔梅特(1858—1914),法国《费加罗报》编辑,反对法国总理凯洛的非洲政策,并威胁出版凯洛与情妇的情书,后遭这名情妇枪杀身亡。]被谋杀的噩耗,整个巴黎陷入惊慌恐惧之中。这真是个悲惨的事件,但这只是开端,接下来还有更悲惨的事。卡尔梅特一直很支持我的艺术以及我的学校,因此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大为震惊和悲恸。

我坐卧不安,恐惧不已。现在孩子们已经离开,贝尔维这个地方变得好空旷、好安静,偌大的练舞室似乎更显凄凉。尽管我告诉自己,孩子就要生了,学生们也会回来,贝尔维将再度充满活力与欢乐。但是,我仍然度日如年,直到有一天早上,当时常来我家做客的一个朋友——布森医生突然脸色苍白地来找我,他手上拿着一份报纸。我从报上看到大公爵被谋杀的头条新闻,接着谣言蜂起,说不久之后一定会爆发战争。果真大事即将发生之前,会先出现预兆。现在我终于明白,上个月我感受到的那股笼罩贝尔维的黑色阴影就是战争。哪里会知道,当我忙着筹划复兴剧场艺术以及举办让人类欢欣鼓舞的庆典活动时,却有人忙着计划战争、死亡、灾难。啊!我小小的力量如何能抵得过这股狂潮?

8月1日,我开始感觉到生产的剧痛。窗户下面的街道上,大家正喊着动员的消息。那天天气很热,因此我打开窗户,鼓声与大家的喊叫声伴着我的哭喊、痛苦呻吟与挣扎呼唤。

我的朋友玛丽在房里摆了一个摇篮,上面挂满白色棉布。我盯着摇篮,深信黛尔蒂或帕特里克即将再度回到我身边。外面的鼓声响个不停,但是孩子一定得出世,而生产过程非常痛苦。一位陌生的医生代替我的朋友布森医生来帮我接生,因为布森医生已被征召入伍。那位医生一直说:“夫人,坚持住。”为什么要一个被剧痛折磨的可怜人“坚持”呢?要是他对我说:“忘记你是个女人,忘记你必须坚忍痛苦这种蠢话,抛开一切,尽情大喊大叫——”或许还让我舒坦些;或者,假如他能体贴地给我一些香槟,那就更好了。但是这位医生的想法与我相差甚远,他只会说:“夫人,坚持住。”护士则烦躁不安,一直用法语说:“夫人,战争爆发了,战争爆发了。”我心里想着:“一定是个男孩,但是他还太小,不必上战场。”

最后,我终于听到宝宝的哭声——他大哭——他活着哩。在那悲惨的一年里,我一直担惊受怕,现在这些情绪一扫而空,随之而来的是极度的喜悦。哀悼、悲伤与眼泪,长久的盼望与痛苦,全在这喜悦的一刻得到补偿。当然,如果有上帝的话,那么他真是一位伟大的舞台导演。当我手上抱着这个美丽的男孩时,漫长的悲伤和疑虑顿时化作了欢乐。

但是鼓声继续响着,“动员——战争——战争。”

“战争爆发了吗?”我心里想着,“我才不在乎。我的宝宝安全地躺在我的臂弯里,让他们去发动战争吧。关我什么事。”

人类的喜悦真是自私。我的窗外门外陆续传来叫声,女人的哭泣声、呼喊声,还有大家讨论动员的声音。但是再度抱着我自己的孩子,让我觉得喜悦无比,简直像是上了天堂一般。

夜幕降临,我的房间挤满了人,他们庆祝我的宝宝诞生。“现在你又快乐了。”他们说。

然后,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只有我和孩子在一起。我轻声道:“你是谁,黛尔蒂或是帕特里克?你已经回到我身边了。”突然之间,小宝宝盯着我,憋住了呼吸,他好像噎着了,吸不到空气,他冰冷的唇间吐出长长的叹息声。我叫护士来,她检查之后,惊恐地将宝宝抱走,我听到她在另一个房间喊着要氧气、要热水……

经过一个小时的痛苦等待之后,奥古斯丁走进房间,对我说:

“苦命的伊莎多拉——你的宝宝——已经死了——”

我现在相信,那时我所受的痛苦达到了人间痛苦的顶峰,因为这次宝宝的死亡,就像那两个孩子又死了一次。就像是重复第一次的苦痛,还加上新生的折磨。

我的朋友玛丽来看我,她哭着将摇篮拿走。我听到在隔壁房间榔头敲碎摇篮的声音,那是我可怜的宝宝唯一的摇篮。榔头敲出了极端绝望的最后音符,就像打在我的心上。我躺在那儿,整个人像被撕碎了一样,无依无靠。我泪流满面,乳汁不断溢出,还有生产完后的出血。

一个朋友来看我,他对我说:“你个人的痛苦算什么?战争已经夺去成百上千人的生命——伤兵从前线被送回来。”因此我只好让出贝尔维,让他们设临时医院。

在战争年代里,人人都同样热情高涨。坚持不妥协的信念与高尚的激昂情绪,只是让连绵千里的土地被蹂躏践踏,让无数人牺牲生命。是非功过又有谁说得准呢?当然以目前的观点来看,战争似乎有害无益,但是我们如何能判断得失?罗曼·罗兰则安全地坐在瑞士观望战争,摇晃着他苍白的头,沉思着战争,对于加入战争的不同国家,各有谴责与祝福。

不管怎样,从那时候起,我们都很慷慨激昂,连艺术家都说:“艺术算什么?孩子们牺牲生命,士兵牺牲生命。艺术有什么用?”假如我当时有足够的智慧的话,我应该这么回答:“艺术比生命更伟大。”我应该待在我的工作室,继续创作艺术。但是我却没有主见,跟随其他的人说:“把我这些床拿去吧,这栋为艺术而设的房子让你们使用,在这里设立医院,医治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