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萨尔大汗,今日能见到您倍感荣幸。”他说。
“但是又见面了。”山萨尔回答,“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铁木真,你为何要到我家打扰我?比起我的妻妾,我似乎还更常见到你。你还能从我这儿要什么东西?”
铁木真看见阔克眼角流露笑意,这口气令他脸红。他感觉到合撒儿骚动不耐,先以眼神警告弟弟,才开口说话。
“也许您已经听说塔塔儿大军从北方荒地迅速朝这里而来。我亲眼目睹,前来此地警告您。”
山萨尔发出干笑。
“到处都有游牧民和牧人在谈他们。斡勒呼讷部和塔塔儿人无冤无仇。在我当上大汗前,我们已有四十年未曾远行至北方。”他在椅子上倾身向前,往下看着两个僵直站在他面前的人时,眼睛发亮。
“铁木真,你突袭他们,煽动他们打仗。你得承担后果。我替你害怕,真的由衷替你忧心。”他的语气和所说的话根本不合,铁木真希望合撒儿能遵守命令保持沉默。
“大汗,他们不尊敬不曾与他们血战的部族。”铁木真继续说,“我看到有一千名战士,营地里有许多女人和小孩。他们这次出发来到我们土地的规模,比任何人记忆所及还更加庞大。”
“我可真害怕。”山萨尔微笑着说,“那么你有何建议呢?”
“挡住他们的去路。”铁木真斥道,他自己因为老人明显的戏弄而发火。
“和克烈部一起抵抗吗?噢,铁木真,我早就听说了你的盟友。像这种有趣的消息都传得很快。可是这样够吗?我不认为脱斡邻可以带三百名以上的战士去参加这场特别盛宴。”
铁木真缓缓吸了口气,克制自己。
“大汗,斡勒呼讷部的箭手远近驰名。加上您麾下的三百人,我就能……”
山萨尔笑了起来,他突然住口,环视阔克和他的两名护卫。山萨尔看到铁木真和合撒儿的愤怒神情,努力表现严肃的一面。
“抱歉,但这念头……”他摇摇头,“你来这里求我给你战士?你以为能得到斡勒呼讷部的所有力量,让那些人听你指挥骑马回去?办不到。”
“塔塔儿人会一次对付一个部族。”铁木真说,往前走一步要说服大汗。护卫看到他的动作,全身紧绷,但铁木真不理他们。“一旦克烈部被杀光,你又能安全多久?瓦剌部、乃蛮部、狼族又能存活多久?我们彼此早已分离,我想你已忘记我们都是同一个宗族。”
山萨尔变得很安静,凹陷的深色双眼看着铁木真。
“克烈部没有我认识的兄弟。”他终于开口,声音几乎小得像低语。“斡勒呼讷部的壮大并不靠他们。铁木真,你得靠自己抵抗或逃跑了。你不会得到我的战士。这就是我的答复。我不会有别的答案。”
铁木真保持沉默一会儿。他开口说话时,仿佛字字都从内心挤出来。
“我有很多袋银子,从塔塔儿人那里拿到的。每个人你就开个价钱,我跟你买下他们。”
山萨尔仰头大笑,铁木真移动。他粗暴地一扯,从铠甲上扯下一块铁片,往前一跃,将铁片刺进大汗赤裸的喉头。他将铁片边缘来回拉扯,鲜血喷溅在脸上,并无视山萨尔抓住他的双手。
护卫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应付不及。当他们从震惊中回神并抽刀时,合撒儿已在那里一拳打上离他最近之人的鼻子。他也拿了一块他和铁木真预先磨利弄松的铠甲铁片。他狠狠一挥,将铁片切过第二个护卫的喉咙。那人脚步踉跄后退,砰的一声摔在木地板上。当那护卫的肠子露出来,空气中弥漫着苦味,他的腿还在挣扎踢动。
铁木真从大汗的残破躯体旁退开,大口喘气,全身是血。合撒儿之前所揍的护卫莽撞地往前冲,但合撒儿从他同伴那里拿来了刀。当他们交会,铁木真从椅子上跳起,撞上山萨尔的手下,将他推倒在光滑的地板上。当铁木真抱住他,合撒儿一刀戳进护卫尚在呼吸的胸膛,来回戳刺,直到他一动也不动。
只有阔克站着,他惊恐无声张大了嘴。当铁木真和合撒儿严峻的眼神望向他,他退向墙壁,脚踢到塔塔儿人打造的刀。他绝望害怕地乱拿了其中一把,猛地一抽将刀抽出刀鞘。铁木真和合撒儿眼神交会。铁木真捡起第二把刀,两人都特意要挟地往前走。
“我是你们的表哥。”阔克说,拿刀的手很明显在发抖,“至少,看在你们母亲份上,饶我一命。”
铁木真能听见外面传来的警戒喊叫声。斡勒呼讷部的战士会集合起来,他命在旦夕。
“把刀丢下,你就能活。”他说。
合撒儿看着哥哥,但铁木真摇摇头。阔克的刀哐当掉在地板上。
“现在走吧。”铁木真说,“要跑就跑,我不需要你。”
阔克匆忙间打开门时,差点弄断铰链。铁木真和合撒儿默默站了一会儿,注视斡勒呼讷部大汗被切开的喉咙。合撒儿不发一语,走到椅子旁,踢了尸体一脚,这样一踢使尸体滑落,软趴趴地摊平在他们脚边。
“等你见到我父亲,跟他说你是怎么死的。”合撒儿对死去的大汗喃喃说道。
铁木真看到墙上挂着两把他认得的刀,伸手去拿。他们都听见外面正在集合的男人所发出的吼叫声和碰撞声。他看着合撒儿,那双黄眼变得冷酷。
“弟弟,你准备好赴死了吗?”
他们走到外面,踏入春天的阳光底下,眼睛迅速扫过正等着他们的人事物。阿思朗站在门外一步之遥,脚边躺着两具尸体。在前一晚,他们已经讨论过计划的每一项细节,但到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根本无从得知。铁木真和阿思朗眼神交会时,肩膀一耸。他没预料到能活到撑过接下来几分钟的时间。他给了他们两人骑马逃走的机会,但是他们坚持要跟着他来。
“他死了吗?”阿思朗说。
“死了。”铁木真回答。
他拿着阿思朗以前打造的刀,将刀匠以前用的刀塞进他手里。阿思朗晓得他可能也拿不久,但他拿刀时仍旧点点头,把塔塔儿人的刀扔在地上。铁木真望着刀匠身后那群混乱不安的斡勒呼讷战士。他们许多人手上的弓已经拉开,但因未得令而有所迟疑,铁木真趁着他们冷静下来将他们射死之前,抓住机会喊话。
“大家站好,安静下来!”他向众人大声喊道。
恐惧和叫喊声响却越来越大,但那些靠近他的人都停下来,站着看他。这让铁木真想到,动物在猎人注视下会停止不动,最后来不及逃开。
“我以征服权利拿下斡勒呼讷部。”他大喊说,努力尽可能让愈多人听到愈好。“我发誓,绝对不会伤害你们每个人。”
他环视众人,评断他们恐惧和愤怒的程度。有些战士似乎催促其他人向前行动,但没人愿意冲进大汗的毡帐,杀了那些自信满满站在他们面前的人。
铁木真本能地往前走了两步,走向一群山萨尔的护卫。他们是经验丰富的沙场老将,他知道那里的风险最大。说错一个字或是有所迟疑,他们就会暴动。来不及拯救他们誓言保护的人,羞辱和愤怒的情绪在他们脸上交战,铁木真再次向底下的他们提高音量。
“我是狼族的铁木真。你们知道我的名字。我母亲是斡勒呼讷人。我的妻子是斡勒呼讷人。我的孩子将来也是。我血债血偿,伸张我继承的权利。我将来一定会以我的旌旗统一所有部族。”
仍然没有一个护卫答腔。铁木真放下刀,靠在脚边,知道如果举起刀,一定是自找死路。他看着对准他的弓,强迫自己神色自若。合赤温在哪里?他的弟弟应该已经听到骚动才对。
“你们听到哨探的号角声时不要害怕。”他降低音量对着护卫说,“那些会是我的人马,但他们都得到命令不得触碰我的族人。”
这些人已经开始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不知道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离他最近的人似乎在听他说话。
“我知道你们很生气,但是当我率领我的族人往北对抗塔塔儿人,你们将会得到荣耀。你们将替我父亲的死复仇,在这块平原上我们大家将会统一成一个部族。一直以来早就该统一。要塔塔儿人畏惧我们。要大金畏惧我们。”
他看见他们紧绷的手开始放松,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脸上透露出成功的神色。他听见警戒的号角声,再次向大众喊话稳定民心。
“没有一个斡勒呼讷部人会被伤害,我以我父亲在天之灵发誓。我的人不会伤害你们。让他们通过,并且考虑我将请你们立誓的要求。”他环视群众,发现大家都瞪着他看,众人目光都在他身上。
“你们早已听过塔塔儿人说我是只野狼、是他们的灾祸。你们早已听说我的话如铁坚定。我现在告诉各位,斡勒呼讷部在我统治下安全无虞。”
他注视着合赤温和他十名部下骑马缓缓穿过群众,看见他们令他大大松了口气。有些斡勒呼讷部人站在原地不动,必须由他们的马儿轻轻推开。当合赤温和他的部下下马时,群众保持沉默。
合赤温不知道能预料什么,但他很惊讶看到人动也不动地看着他的哥哥。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铁木真立刻拥抱他,忧心胜利只是昙花一现的不安,令他情绪激动澎湃。
“我会单独接见护卫,让他们立誓。”铁木真对群众说。在一片寂静中,大家都能听到他的话。“黄昏时,我会接受你们的立誓。不必害怕。明天,这个营盘要往北出发,加入我们的盟友克烈部。”他环顾四周,看见拉开的弓终于纷纷放下。他严肃地向箭手点头。
“我听说过斡勒呼讷部人在战场上令人闻风色变。”他说,“我们要让塔塔儿人知道,他们来到我们的土地上一定会受到惩罚。”
一名壮硕男子挤开人群,从后方走来。一个男孩来不及走开,他用手掌背掌掴男孩的头,把他打倒在地。
铁木真看着他走来,感觉自己的胜利消散。他知道山萨尔有儿子。这个走来的男子有着父亲的五官,不过体格比较强壮。或许山萨尔本来以前也曾经一样孔武有力。
“我父亲在哪里?”男子走来时大声质问。
护卫转头看他,许多人自动低下头来。铁木真收紧下巴,准备好他们会冲过来。他两个弟弟在一旁全身紧绷,那里每个人突然间都握着刀或斧头。
“你父亲已经死了。”铁木真说,“我已经宣布接管这个部族。”
“是谁在跟我说话?”男子质问。在铁木真开口回答前,山萨尔的儿子对着准备就绪的护卫喝令。“把他们全都杀了。”
没人行动,铁木真挫败的士气又燃起一股希望。
“太迟了。”他轻轻说,“我以血和征服赢得他们。你在此已经没有地位。”
山萨尔的儿子惊讶得张开嘴,环视这些他认识了一辈子的人。人人避开他的目光,他的脸渐渐转为一张冷峻面具。铁木真看得出来,他不乏勇气。他的眼睛就像他父亲一样,评估眼前新的状况时,双眼转个不停。最后,他皱起眉头。
“那么,我就在他们面前,主张我挑战你的权利。如果你要取代我父亲的位置,就得先杀了我,否则我会杀了你。”他一副完全绝对的口吻,铁木真对这男人感到钦佩。
“我接受你的挑战。”他说,“不过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山萨尔的儿子转了转肩膀,松动肩膀。
“我名叫巴烈卡,是斡勒呼讷部大汗。”
这么说很勇敢,铁木真低头而非嗤之以鼻。他往回走到阿思朗旁边,从他手里拿了把好刀。
“快点杀了他。”阿思朗轻声说,“要是他们开始替他欢呼,我们全都死定了。”
铁木真看着他没有回答,转身走向巴烈卡,把刀丢给他。他看着山萨尔的儿子是怎么接刀,自己皱起眉头。他们所有人的性命,现在都靠他的技术,以及与阿思朗和袁安不间断的练习。巴烈卡持刀划过空中,呲牙咧嘴。当铁木真面对他,他冷笑一番。
“穿着那套铠甲?你怎么不干脆要我从远方射箭算了?你没铠甲就不敢面对我吗?”
若非斡勒呼讷部护卫没有低声赞同,铁木真不会理会他的话。他伸出手臂等待,阿思朗和合赤温解开铁片。当盔甲拿下之后,他只穿着一件轻薄的丝质衬衣和一条粗布棉裤。他在斡勒呼讷男男女女注视下举起刀。
“放马过来。”铁木真说。
巴烈卡大吼一声,往前冲来,愤怒地准备想要拿刀往下一砍,将铁木真的头从肩上削去。铁木真往左跳开到攻势之外,快速砍入巴烈卡的胸膛。他在身体外侧划开一刀,对方似乎没有感觉。刀迅速挥来,铁木真被迫挡开。他们挣扎面对面缠斗一会,然后巴烈卡用没拿刀的手推开他。就在那一刻,铁木真出击,刀尖锐利地刺穿对方脖子。
山萨尔的儿子试着吐出涌上喉头的血。阿思朗的刀从他指间滑落,他用一股强大力量将双手举高到脖子。在铁木真注视下,他转身像要走开,然后直接头朝下摔倒,躺着不动。众人发出叹息声,铁木真冷冷地看着众人,猜想他们是否会将他碎尸万段。他看见阔克在人群中,因为惊恐而张着嘴。当铁木真与他目光交会,他表哥转身,并推开人群离去。
其余的斡勒呼讷部人像绵羊般盯着看,铁木真感到自己已经失去耐性。他大步穿过人群,走到炊火旁,从锅子下拿起一支火把。他转身背对众人,他拿着火把沿着边角点燃大汗的毡帐,凝重地看着火焰蔓延开来,因为干燥的毛皮而开始往上窜烧。这场火会烧得干干净净,不会令护卫看到自己的大汗死去而感到羞愧。
“现在全都退下,等到黄昏再集合。”他对众人大喊说,“一直都有工作要完成,我们天亮时要出发。准备就绪。”
他瞪视众人,震惊不已的群众才开始散去,分成一群群人,讨论刚才发生的事。他们不断回头看着围绕在燃烧的毡帐旁的人,但一直等到只剩下护卫,铁木真才走开。
山萨尔挑选作为私人护卫的人比铁木真以为的要少。斡勒呼讷部已经一整代人未曾参战,就连狼族在大汗身边的武装护卫人数都比这里多。尽管如此,他们人数还是比合赤温带来的人多,只剩下这两群人时,彼此有种不安的紧绷气氛。
“今晚我不会打扰山萨尔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铁木真对他们说,“让他们有尊严地哀悼他的逝去。我不会折磨他们,也不会像我以前所遭受的待遇一样抛弃他们。”有些护卫点头表示赞同。他们全都知道也速该妻儿的故事。这个故事在部族间流传,最后变成说故事的人述说的千个故事和神话之一。
“欢迎你们到我的火堆边。”铁木真对他们说。他说话的口气,仿佛不可能有人会拒绝他一样,或许那也是为何他们没抗议的原因。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感到非常疲累,发现自己又饿又渴,几乎无法开口说话。
“拿食物来,我们要讨论即将到来的战争。”他说,“我要脑筋灵活的人来当我的将领,我还不知道你们有哪些人可以率领人手,哪些人可以服从听令。”
他在一旁等着,合赤温和合撒儿将木头堆放在炊火的格架里,火升得又高又猛。最后,铁木真坐在火堆旁一角,他的弟弟和阿思朗也加入他,接着其他人也跟进,所有人最后坐在冰冷的地上,谨慎地看着生命里出现的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