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孩回到小棚子时,诃额伦发现有些不对劲。合撒儿和帖木格坐在她身边,小帖木伦躺在一堆碎布上,旁边就是温暖的火堆。原本跪着的诃额伦旋即起身,削瘦的脸庞已透出恐惧的目光。铁木真靠近时,她发现他肩上挂着别克帖儿的弓,全身不禁为之一僵,心中已经有数。铁木真和合赤温都不敢直视她的双眼,最后,她气若游丝地问:
“你们的哥哥呢?”她说。
合赤温看着地面,无法回答。她走近一步,铁木真抬起头,用力咽下口水。“他拿走食物,自己吃了。”他开口说。
诃额伦怒吼一声,用力甩出一巴掌,打得他头都歪向一边。
“你哥哥呢?”她尖叫逼问。“我儿子呢?”
铁木真的鼻子淌着血,一道红色细流直抵嘴边,他不得不把血吐出来。他忍着疼痛,在母亲面前露出血红的牙齿。
“他死了。”他脱口而出。但来不及往下说,诃额伦的巴掌便如雨落下,最后他缩着身子踉跄后退几步。她仍不放过他,带着无法承受的哀伤继续打他。
“你杀了他?”她哭喊着。“你以为你是谁?”
铁木真试着抓住她的手,但她太过强壮,于是继续一阵狂打,一掌又一掌落在他脸上肩上,以及任何手掌所及之处。
“别再打他了!拜托!”帖木格在他们身后吼着,但诃额伦听不见他的声音。她耳中只有吼声,心中的怒火直欲将她撕裂。她打得铁木真背靠着一棵树,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那瘦弱的骨架。在她猛力摇晃下,他只能虚弱地垂着头。
“你也要杀了他吗?”合赤温大喊着,试着将她拉开。
她直接撕开袍子,扯掉合赤温抓住的衣角,接着抓住铁木真的长发,将他的头转过来,让他不得不正视她的双眼。
“你出生时,手中握着血块,握着死亡。我跟你父亲说过,你会为我们带来诅咒,但他瞎了眼。”眼泪让她无法看清前方,铁木真只觉得她指掌如爪,紧紧钳住他的头皮。
“他自己留着食物,不分给大家,让我们挨饿。”铁木真大喊。“让你挨饿!”他边说边哭,从未哭得这么厉害。诃额伦看着他的眼神,仿佛他生病了。
“你夺走我一个儿子,我的儿子啊。”她看着他,一手在他面前举起。他看见她断裂的指甲在眼前颤抖了好一会儿。他恐惧地凝视着,等着她把自己撕裂。
突然,她的双臂失去气力,缓缓垂下,她瘫坐一旁,近乎失去知觉。铁木真发现自己站在一旁颤抖不止。他的胃再次痉挛,让他不断干呕,但空空的胃里只能吐出满是酸味的黄色汁液。
他离开母亲几步,看见所有弟弟正盯着他,便对他们大吼:“我们快饿死的时候,他居然在吃肥旱獭!他死有余辜。你们想想,他吃自己抓到的食物,不和我们分享,这样下去我们能活多久?今天我见他抓到水鸭,但这里有让我们吃了更有体力的水鸭吗?没有,鸭子已经到他肚子里去了。”
他身后的诃额伦怒不可遏,铁木真纵身跳开,闪开另一次攻击。看着敬爱的母亲,他眼中盈满泪水。早知她会如此,他大可以不用对她禀明实情,可以编个别克帖儿坠崖而死的故事就行了。不,他告诉自己,自己做得没错。别克帖儿是皮肤上的壁虱,取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却不和他人分享,任凭周遭的人死去。有朝一日,诃额伦必会亲眼目睹这一点。
他的母亲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眼,双手拄在膝上,哀恸地呻吟。她再也没有力气起身,还得靠帖木格和合撒儿搀扶。铁木真抹去血渍,垮着脸面对她。他很想逃跑,不想再次与她四目相对,但他要求自己站在她面前。
“他很可能杀了我们。”他说。诃额伦空洞的双眼注视着他,让他不寒而栗。
“说他的名字。”她说,“说我大儿子的名字。”
铁木真绷着脸,突然一阵晕眩。他感觉流着血的鼻子又热又胀,在脸上大得不成比例,眼前也闪着红光。当下他只想躺下好好睡一觉,但他仍站在那里,盯着母亲看。
“说他的名字。”她又说一次,无神的双眼刹时充满怒意。
“别克帖儿。”铁木真终于吐出这名字,“就是在我们垂死时夺走食物的人。”
“产婆摊开你的手掌时,我早该杀了你。”诃额伦轻轻说着,语中的恐惧胜过愤怒。“那时我就该知道你是什么德性。”
铁木真觉得他的内心被撕成碎片,无法承受她对他的伤害。他多希望能够奔向她,在她怀中取暖,或是做什么都好,就是不希望看见自己带来的空虚与痛苦。
“别让我看见你,小子。”他母亲轻声说,“如果让我看见你睡觉,我会杀了你,惩罚你犯下的错,惩罚你从我这夺走的东西。他长牙的时候,不是你在旁边陪着他。他状况最糟的时候,不是你在那里用草药让他退烧,摇着他入睡。我和也速该疼爱着那小男孩时,你还没出现。那时候我们还年轻,他是我们的一切。”
铁木真听着,震惊而无语。或许母亲不了解别克帖儿长大后变成什么样子。她摇着哄着的婴儿,居然长成残酷的盗贼,铁木真却找不到适当的方式对她说。即使想到了,他也得吞下去,因为他知道多说无用,甚至还可能让她再次起身攻击他。他摇摇头。
“很抱歉。”虽然他是想为自己带给她的痛苦抱歉,而不是为杀人道歉。
“你自己走吧,铁木真。”诃额伦小声说着。“我看到你就受不了。”
他开始啜泣,接着转身跑过所有弟弟身边,每一次喘息都在喉中嘶鸣,口中满是自己鲜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