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顺着冰室的孔隙入射在夏锦衣的脸庞,她苍白无血色的脸上,顿时跳跃起一种温暖的生机。她已经这样静静躺了三日,这三日室外风云变幻、雨雪交加都与她无关,适逢这一日【桃花坞】终究颓败,仅余的几个残兵也纷纷退却,她这才有了一丝动静。
她张开眼,目光澄澈,却突兀显得有些空荡。
胡钦此时正靠着床沿睡去,她手边桌上,安放着残影。残影之上还缠着她衣摆的红绸,夏锦衣深呼吸,发觉周身无力,于是苦笑。看来,这次昏迷时间并不短啊。
穿着干爽的衣服,夏锦衣突然很关心一件事,虚弱地抬起手,摸向后颈。虽然感受不到任何异常,但她迫切地想要知道,她想要那几个笔画,是否已经出现。她运功,感受到后颈微烫,然后,会心一笑。
这时候冰室的门被大力推开,岳锦袖风风火火闯进来,身上带着寒凉的温度,神色略有疲倦,但满脸的兴冲冲昭示着他心中的开怀:“哎呦,姐你醒了!”他高兴地抹了一把鼻子,把胡钦推醒:“姐醒了,这交给我,你赶紧好好睡一觉去。”说完,把外衣褪下扔在一边,靠过来嬉皮笑脸地问:“姐,你觉得怎么样?要是没有不舒服我就去帮你找点吃的,行不?”
夏锦衣点头。
胡钦揉着眼睛站起来,见岳锦袖又要跑出去,连忙捉住他的衣袖,比划:弄些蔬菜粥。比划着转头对夏锦衣微笑,略憔悴的脸颊上满是温和恬淡的笑意。果然,胡钦捕捉到夏锦衣面孔上一闪而逝的红晕。
那可是凝结着她跟方瑟的爱呀。
吃过些粥,夏锦衣感觉恢复了气力,知道胡钦几日照顾自己,都没贪得几时安眠,便遣她去歇息,又唤来岳锦袖,叫他坐在自己身侧。
“锦袖,你答应我一件事。”
“哎,姐你说。”
“走的时候,把你的蛊都带走。”
“哦……啊?”岳锦袖挠挠头站起来:“原来你知道啊……”
夏锦衣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就算不以蛊来要挟,我们同样可以找到当年的真相。”岳锦袖舔舔嘴唇,看着她,不说话,只是笑。
“锦袖,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姐,【浮生阁】现在已经离心了,您又不是不知道,尤其我们南府,跟他们貌合神离,防着点总是好的,再过不到三个月就到遴选阁主的时机了,”他冷笑,“我总得给我们南府的候选人一个能够上位的机会。”
夏锦衣抬眉:“你南府的候选人正在你面前坐着,你没信心?”
岳锦袖一愣,上下眼打量夏锦衣:“姐?!”
“你入帝都时携带的指令,便是要我三月内回去南府,我掌握《霁兰经》最熟,虽然用蛊方面我从未尝试,但你已经在我身边,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小成,不是么?”
“姐……”岳锦袖看着自己对面那面貌相仿的女子:“姐,有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只是我知道的这些身份……但是姐,无论如何,我都听你的。”
夏锦衣轻笑着抚摸岳锦袖的头,靠近,抱住他:“嗯,谢谢你的信任。”
“嘿嘿,姐,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听你的听谁的。”
“锦袖……”
她放开弟弟的时候,她在哭。
“姐,你别哭啊,我不会强迫你叫我师父的,你相信我——啊别打我别打我!”
冰室之中,只余锦衣一人,沐浴更衣,新配玄衣,着狐雪靴,腰间长软剑,耳坠明月珰,长发罗叠,细描眉眼,云鬓花颜,三千青丝,及腰散漫,她轻笑着,执纨素,缠住脖颈,又严丝合缝地缠住残影剑格,手法熟络。她一直保持温和的笑容,这是任谁也未曾见过的,她仿佛卸下了什么,又重新背负了什么,但眼角眉梢,已不似之前那般阴郁。
夏锦衣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并非一个人在战斗。
从小到大,姜晚都陪着她,一度生死徘徊,他执起她的手,口口唤着妹妹。姜夏帝都深浅泥潭,他带她始终凌驾其上,表面上或喜或悲,吵嚷打闹,心却始终紧紧相依。
十三年前废墟中失落的小女孩胡钦,熏坏了嗓子,砸伤了腿,一瘸一拐跟着她,怎样也不肯回头,如今那女孩出落人如玉,落落大方,温婉可人。
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从小屋子里跑出来就磕头的陆离——或许,现在该叫她徐维晴,身为一国公主,却甘心在她身边做侍女,捧着她的衣装,关心她的情感,笑容如春风一般。
此生所幸,唯一的亲人岳锦袖也到了自己身边,她还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那样小,那样软,握着她的指头,眨着眼看她,伸手拍她,蹭着往她身上挂,如今也这样高了。
更有接下来会紧随她脚步的卢小渊,有些呆头呆脑,但关键时刻该很实用。怎么说也是天网成员呢。
另……他。
夏锦衣闭上眼,微笑。
还有那琴师,十三年前那浪漫的片段,没有开端没有结局,一晃而过,但那情形,致死不敢忘。
冰阁之内,埙声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北山堂主这才注意到夏锦衣已在他身侧等待多时,便略带歉意地说:“长公主,久等了。”夏锦衣摆摆手:“不碍事,此次前来,两件事。”
“请讲。”
“其一,如今【桃花坞】溃败,祁连山之围已解,我与小筱、清杀明日便会启程赶往东堂,”夏锦衣说着,垂下眼眸,谦恭姿态:“本少希望项先生割爱,令画亡与我同行。”
北山堂主目光一撤,微笑道:“准。”毕竟她身上有太多疑团,且不说湮前辈失踪多年,竟突兀出现个女儿来,并携那柄剑,实在诡异,更因她作为外人,对【浮生阁】知道的太多了,以天网成员在她身边跟随勘测,一来能够借她的眼看透更多,而来也可看透她本人,倒也并不吃亏。
“其二……”夏锦衣站直,目光突兀犀利起来:“【浮生阁】之中,如我父这般突兀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可还大有人在?”
北山堂主颔首:“的确,但这些人中,不仅有未完成任务被毁尸灭迹,更有相当一部分,借此退出【桃花坞】,隐居以终余年。”
夏锦衣抚着下巴,低头沉思,轻声道:“也就是说……”突然,她想到什么一般,冷笑起来,转瞬如常,转身对北山堂主抱拳:“谢堂主了。”
十三年前,一墙之隔,一曲凤求凰。
十三年前,血染长廊,一篇刀光剑影。
该续的前情,不可放下,该讨的仇债,不能放弃。
是时候回去了,姜夏云梦州金玉庄园,那曾经烧毁的梦,曾经贯穿的痛。
还有她曾经金蝉脱壳后,此时此刻即想要返回保护的那片土地,那曾经是属于她的,晋元东堂。
十五年前。
“娘,为什么我不能碰那琴?”
“那是你父亲要传给他徒弟的呀,你老实跟娘混,娘不会亏待你的!”
小小的锦衣仰起头:“娘,那你和爹谁比较厉害?”
“这个嘛……呵呵,你猜呢?”
小小的锦衣眨着眼:“我猜,娘更厉害。”
“为什么呐?”
小小的锦衣笑起来,稚嫩的脸庞写满童真:“因为娘,《霁兰经》真的好可怕呀,娘要是用毒和蛊去攻击爹的话,爹一定招架不住。”
“才不是,其实你爹比较厉害,只是他太不显山不露水而已,不信的话,将来你与继承他的‘梦魇’比试比试就知道了。”
“不的!”小锦衣急切地说:“你们坏,你们都不教我,你们都教‘梦魇’,我怎么战胜她嘛。”
……
“果然,有的回忆,是不可以回忆的呀。”夏锦衣想着想着,泪流满面。
“背离我者,五马分尸,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