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少年派: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作品精选(B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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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花期(1)

极乐鸟

文/江修

1

十一月的鸾镇干燥并且寒冷,倚靠的北方山峦,阻碍了季风和水汽,天际堆满灰沉的云团,却迟迟不肯降下雨雪。一如鸾镇摆摊的小贩们,用各种蒙灰的塑料布搭起的简棚和随手丢弃的垃圾灰扑扑地填充了整个街道。

我瑟缩在四面透风的缴费店里,极力想找一个大一点的遮蔽物挡住彻骨的冷风,而店主在柜台后面像故意讽刺我似的,几乎将他的整个身子贴在电暖气上。他一边用一块看起来油腻腻的抹布擦拭柜台里面的手机模型,一面叮嘱我说一会儿来了人千万不能把责任全推卸在他的身上。

用了好久的翻盖手机终于在闹市中丢了,曾一度担心它会从中间断开,一时也找不到换新手机的借口,现在终于丢了。但我舍不得手机里的那张电话卡,那些藕断丝连我却从不好意思主动联系的人,唯独只知道这一个关于我的联系方式。

学校的地理位置比鸾镇还要偏僻,打开宿舍的后窗就是清晰可见的山脉,贪图方便的我并没有为了补卡跑到三个小时路程以外的市区,而是将就着在这个相对较近的小镇手机缴费店里办了手续。不过所谓的“手续”,也只是交过三十块钱后在一张粗制滥造的手机促销传单的背面留下自己要补办的号码,再从看起来就不靠谱的店长那里听得一句“放心吧,我有内部关系,你把电话写那儿,三天我就给你办得妥妥的”,就算是得到了保证。

再后来,我写错了一位数,成功地让莲安在电话里将我和店长的八辈祖宗一个不落地数落了一遍,也证明了店长某种程度上的可靠。虽然店长一再痛心疾首地数落我“年纪轻轻记性就这么差了”,也不能阻止莲安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要求投诉。

拿到卡的当天下午,我还在纳闷平时每隔十五分钟就能收到一条短信的手机怎么格外安静,打电话给别人的时候却被告知我用的号码和之前的不是同一个。大概过了两周之后,我接到了莲安打来的电话,庆幸当时没有把手机的听筒音量开到最大,否则我不确定自己的耳膜是否还健在。

“你要死啊!”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我已经被她形容成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渣。我握着电话的掌心发烫,却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反驳这个剽悍的姑娘。直到被她逼问出我在哪里补办到了这张电话卡后,她才肯放过我转而去攻击倒霉的店主。

协商的结果就是我现在站在这个四面漏风的缴费店里,兢兢战战地等着莲安来拿回她的卡。店主威胁我说如果不能让她打消投诉的念头,我就永远别想补回自己的卡了。至于那些存着我的电话,有可能联系我的姑娘们,这无疑是一个噩耗,为了她们将来的幸福,我只好一百个不情愿地等在这里。

2

就在我出神地盯着柜台里一款号称超长待机一个月的山寨机时,莲安大步地迈进了店里。之所以这么确定她的身份,是因为听到她那和电话里如出一辙的声音:“我的电话卡呢?”她直奔店长的方向,双手撑在柜台上面,那副不耐烦的表情让我觉得下一秒她就会像演电影那样压碎柜台上的玻璃。

店长早就摆出了一副狗腿子的模样候在一旁,恨不得将脸上的纹路挤出蜜来,才能体现他的热情与亲切。同时他粗短的手指也指向了我这边,将一颗无形的不定时炸弹推向我:“找他,你的卡在他那里。”

莲安的外表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想象里她应该是有着可以媲美艾瑞斯·克里的身材才敢在电话里那样叫嚣。我站起身来,她的身高只到我的肩膀,从我视线的角度来看,只能看到她的头顶和被齐帘刘海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额头。

“还给我。”她伸出手掌,遮匿在袖口的镯子和蓝色松石的链子碰得叮当作响。她的手指抵在我的胸口,让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我退后一步才看清楚了莲安的样子,刚开始化妆的姑娘都有这种通病,眼线描得歪歪扭扭,睫毛涂得浓密得像苍蝇腿,眨一眨眼睛就能在脸上晕开两朵黑色的花。她的脸被冷风吹得通红,偶尔吸一下鼻子的小动作让我有了想发笑的冲动。

“你是C大的?”她瞥见我在口袋边缘露出一角的学生证。

“嗯,你也在那儿上学?”我想趁机套近乎。一面是出于店长的交代,一面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虽然莲安的性格似乎不怎么招人喜欢,但她的长相还是让我蠢蠢欲动的。如果是我的学妹那就更好了,以后可以借着各种机会让我这个当学长的在她面前大显身手。

“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三个骑自行车的女孩儿?”她没有回答我,而是问了另外的问题。

“有的。我记得其中一个女孩子戴了一顶黄色的毛线帽子。”

“你在哪儿看见的?”

“来的时候,我跟她们同路,鸾镇不大,她们应该就在附近了。”

“那不是吗,坐在麻辣烫摊前那三个人。”我走到店门外四处看了一下,很快就发现了她们的身影。那顶黄色的帽子十分显眼,是灰蒙蒙的鸾镇中少见的一抹亮色。刚才骑着车子在路上摇摇摆摆的女孩们现在已经围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

“电话卡,快点儿。”她突然猛地用胳膊肘顶了我一下。

我揉着余痛未消的肋骨,看她麻利地掀开手机后盖抠掉电池,把卡换进去。

“喂,你们到哪儿了?”她拨通电话。

“我们还在路上呢,你不会到鸾镇了吧?”莲安的手机音量很大,我站在一米开外都能将电话里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呢,我也在路上。”她面不改色地说谎。

“那我们到了再给你打电话哦。先挂了,骑车子打电话很危险的。”

“嗯,拜拜。”莲安收起了手机,“喂,今天你陪我一天,我就不追究这回事了。”她盯着我,语气不容置否。

“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措手不及,不知道莲安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你都不愿意,真是脑子不好使了。”店长趁机在一旁添油加醋,想早点把这个麻烦推给我。“本来就是你的错,这是个将功赎罪的好机会。难得人家女孩儿那么主动,这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好机会啊,你说是不是……”

店长的油嘴滑舌终于在我和莲安的共同凝视下打住。我微微点头算是同意了她的话。

3

莲安走路很快,快到我有些跟不上。然而在离那个摊位还有十几米的距离的时候,她停了下来,躲进旁边的商店里。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

“这样直接过去太难堪了。”她自顾自地从我口袋里掏出零钱买了一包口香糖,美其名曰“精神补偿”。

直到她嚼完第四只口香糖才一脸不情愿地把最后那一个递给了我。是我讨厌的茉莉薄荷味,但我还是接下了。

“走吧。”她把吐掉的口香糖用包装纸包好再塞回我兜里。扯着我的袖子走向那几个已经吃完饭的女生。

“哎,你们先到了,等了挺久的吧。”

“是啊,你怎么这么慢。”女生娇嗔地挽着莲安的胳膊,“对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刚才姜嗯说她饿了,先要了点东西吃。”

我站在莲安身后,明显地看出来女孩儿在为自己来不及吃完东西的同伴解围。但莲安仿佛不明所以一般,也站在摊前挑选自己喜欢的菜。

“莲安!”我叫住她,替她感到窝火。

“这是你朋友?怎么不介绍一下?”女生放开了莲安的胳膊,转到我面前,“你也是C大的吧,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叫什么?”

“柳明。”

“你……不会是莲安的男朋友吧。”她拽拽我的袖子,一副似乎已经关系好得不得了的神情。换作之前,我可能对她还怀有好感,但现在,那种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了。她的话让我一时间尴尬不已,“怎么可能。”

“我就说嘛,莲安不可能有男朋友。”她的语气里带着转瞬即逝的讽刺。

我用余光瞥见莲安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装作没听见般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吃东西。

“不是的,我是说我在追莲安,不过她没有答应罢了。”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

“这样啊。”女生有点失落,随即又跑到叫作姜恩的女生那儿。

“快点吃,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玩呢。”她不耐烦地催促,然后和另外一个女生一起走到一旁去推自行车。我注意到莲安碗里的东西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样子。

“等等我,我吃好了。”莲安撇下筷子。

“剩了这么多啊?”姜恩凑过来,“我们先去那边转一转,你吃你的,说不定一会儿就碰见了。”

“正好我也饿了,莲安我们一起吃吧。”我在桌子下面拽着莲安的袖子制止她起身。直到那几个女生走掉后我才松开手。

“多管闲事。”她说,白我了一眼之后不再理我。

4

莲安的头发明显染过,厚重的黑色带着天然的卷曲垂在脸旁。一些从衣服上掉下来的羽絮粘在她的发梢上,使她本来就毛躁的头发显得更凌乱不堪。我伸手帮她摘了下来,她的发质和她此刻的表情一样糟糕,死气沉沉。

“那些是你的同学?”我问。

“是室友。”

“有必要退让到这种程度吗?”我捏紧了一次性筷子,它很轻易地就从中间断开了。

“我不常在学校,也很少有朋友。”她回答。然后从一个铁皮桶里抽出来一双新的筷子递给我。

鸾镇的冬天一直不见降雪,干燥的气候让灰尘全部随着寒风飘卷在半空中,然后落在衣服、座椅、树木,还有食物上。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股灰尘味,就像我想接莲安的话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一样,哽在咽喉处难以下咽。

“走吧。”碗里的菜还剩下一半,莲安拍了拍有些褶皱的衣服的下摆,“我们去找她们。”

我生闷气,不回答她,跟在她身后与她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一路上她始终都没有回头看我,我倒是期望她能再骂我一句“多管闲事”来缓解这压抑的气氛。她走路的方式很独特,低着头,沿着路砖的切缝直线走,每五步都要停下来避开黄色的路砖,然后走在白色路砖的上面,像个幼稚的小孩子。

我们步行至一处手工市场,很多上了年纪的人在那里摆摊卖自制的咸菜或蜜饯,还有手工缝制的棉袄和鞋垫,绣着大红的牡丹,或是点缀着翠色嫩黄的鸳鸯。莲安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了一个照相机开始拍照,相机机身的漆已经被磨掉了好几处,露出金属色的边角,看起来是用了相当长时间的东西。

“你喜欢这些东西?”我拿起一件小短袄,上面绣的是喜鹊和花枝。

“我喜欢摄影。”她说。

“用单反相机才专业一点吧。”我挑出她的毛病,有这样爱好的人很多,但多数只是三分钟的热度,拿着普通相机做一做样子。

“买不起。”她说,然后往冻得发红的手中呵热气,径直走到另一边卖布料的摊子,继续摆弄着相机。有小孩子跑到她的镜头前面挤眉弄眼,她乐呵呵地拍了一张又一张,把衣服上沾满土灰的孩子拦进自己的怀里举着相机合影。在一旁卖点心的妇人不好意思地叫回自己的孩子,然后抓了一些裹着白糖炸的金黄的点心给莲安。她分给了我一些,被风吹得失掉了水分的干硬糕点,后味却甜得腻口,放足了蜂蜜。

5

莲安似乎经常光顾鸾镇,边角旮旯里的小摊她都如数家珍,甚至绕了大半圈只为了带我去看一台用来轧棉花的机器,用来制作被子。印着各式花色的鲜亮被套堆在一起,散发着一股煤油味。这个镇子保留着上个世纪的风格,四处可见卖大幅挂历和年画的地摊。我们还看到待卖的金鱼,一动不动地停在结了薄冰的水面下。莲安用指关节敲了敲鱼缸,金鱼们才在塑料做的水草后缓缓地游动一下。

“还有那边。”她匆匆地奔向街的另一端,我不得不紧跟在她身后,她的精力好得惊人,我已经累得只剩喘气的份儿,她依然能健步如飞。

“我要两包烟。”她对一个抽着旱烟的老头说。

“又是来给你爷爷买烟的?”老头将两包自制的卷烟递进莲安手里。

“是啊,现在很少见卖烟叶的了。”莲安掏出四块钱给他。

“现在抽这种烟叶的人也越来越少喽。”老头感叹着,嘴里吐出一个烟圈,“自己卷的抽起来不咳嗽,最适合年龄大的人了。”

老头儿很热聊地跟莲安又说了些什么,我站在远处没有听清楚。只在莲安招手跟他告别的时候,听见他说“谢谢”。

“你跟你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吗?”我问她。

“我爷爷奶奶早就去世了。”她拿起一支烟让我闻闻,自制的卷烟和我的拇指一样粗,用烟叶卷得紧紧的,是晒干以后的棕褐。醇厚的烟草味,没有商业香烟那么浓烈,却让人不反感。

“那你刚才还说……”

“这些烟叶很便宜吧。”她岔开了我的话题,“但是买的人很少。”

“你看,这些都是手工卷的,每一个都不一样,但是都很用心。”她说,“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讲,好东西是不应该滞销的,对吧?”

“嗯……”她说得似乎有些道理,我正要深究她的用意,身后响起了刚才那几个女生的声音。

“你们也在这儿啊!”戴着黄帽子的女生说,她推着一辆红色的变速自行车,“我们刚好要去那边逛呢,你们也一起来吧?”

“好啊。”受到了主动的邀请,莲安显然有些受宠若惊。

“柳明,一起来吧。”连带着对我的态度也好了起来。

那几个女生跨上了自行车,起初还时不时地放慢速度等一下莲安,到了后面就完全对她不管不顾。即使是在狭窄和颠簸的道路上骑得战战兢兢,也不愿意停下来,就连过马路的时候,都要一只脚撑着地面,然后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倾斜着身子过去,刻意地想与莲安拉开距离。

莲安却若无其事地走走跑跑,不想这么快就落单。

“够了吧。”我停下来,莲安看着她们越来越远的身影,再看看阴沉着脸色的我,气急败坏地质问:“你怎么了?”

“我不是你男朋友,没有理由要和你一样这么忍受。”我冲她发脾气。莲安的软弱让我恨不得狠狠地辱骂她好让她清醒。可我的肚子回应得比我的声带还要快,一串咕噜声过后,我和莲安的表情都变得尴尬不已。

6

后来莲安带我找到一家卖红薯的地方。一个戴着紫色纱巾的维吾尔族妇女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汉语问我们是要烤红薯还是蒸红薯。

我还在费解这两个的区别的时候,莲安已经将两个热气腾腾的红薯提在手里了。

“我专门挑了两个长得好看的。”她说。

“好吃就行了。”我除了填饱肚子,没有别的要求。

“哎,你们一会儿要是吃凉了,拿回来,我给你们热一热。”妇人在身后叮嘱道。

我们坐在路边的水泥墩上,旁边有一个巨大的标语牌能够挡住恶劣的寒风。莲安暖好了手之后觉得有些烫,又赶紧捏住自己的耳垂,这样的小动作让我觉得很可爱。

“说说你的事情。”我嘴里塞着食物,说话含混不清。

“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就是那样,你也看到了,我被排挤孤立,需要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男生来当后盾。”她自嘲。

我哑然,不知如何回答。莲安却又说了下去。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就跟外婆生活。跟她的感情也不是很深厚,她很少说话,也不会提及我父母的事情。独来独往,不和邻居打麻将,不串门,说话最多的时候就是买菜时讨价还价。从来没有亲戚上门看望她,逢年过节也是冷冷清清。她给我的东西很少,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一本挂历或画册。

有时候她会拿一些桃酥回来,装在铁盒子里,放进橱柜。允许我表现好的时候吃一小块。我的淡漠可能是遗传于她,或许是习惯了她离群索居的方式,总觉得与别人隔着一层无形的障碍,心意无法接近,现实里就越加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