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少年派: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作品精选(B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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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淡忆(3)

她有我出租房的钥匙,往往我在白天睡着,又醒来,就能看见她。她抱着吉他随便拨几个调随便哼哼几句。有时候我的电脑没关,Word界面打开着,她就边弹边唱我写的文字段落。和弦声中,还真的更能感受到文字的节奏感,强的地方如雨天时水滴溅落在伞面。听出节奏不对,就跟她说,那儿,那儿再帮我加一句话。然后她会切换半天输入法,切换成五笔。她说傻子才用拼音。我说,大脑构造不同而已,思维方式不同。

她是个很看重工具的人,我也是。比如她对吉他的极致追求,要最好的、超好的,要最最顺手的,每次弹的时候就一定得用自己的;而我的追求就是最舒服的界面,最舒服的文字处理软件,最舒服的输入法。这么说来写作真的是一个低成本的职业。我和J说了这个,我以为她会说,切。结果她说,别那么想,写作需要的是看不见的东西。真的是这样吗。有时候作者会比厌恶他的读者更厌恶自己,因为文字从深处产生,作者更能感到自己的喋喋不休,以及缺乏灵气的表述。她说,我知道,就如我经常想砸掉吉他然后躺上三天三夜算了。她和我说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个小孩儿有着超强的乐器天赋,在还不会弹吉他的时候,就能直接在琴弦上用手掌拍出一段旋律。许久,你知道吗,这就是乐器天赋。学吉他为什么要学指法,学吉他为什么要学和弦,学吉他为什么要识六线谱。有人那么系统那么学术地教你怎么说话么,那为什么全世界99%的人都会说话呢。许久,我们常常在亵渎工具,因为我们没有天赋。把歌曲听上三五遍你是不是基本上就能唱出来呢,那会不会有人把歌听过几遍拿着琴就能弹出来呢。不需要谱子,不需要脑海中抽象的框架,什么都打破,没有任何局限,吉他就是他的一部分。他手指之间的声音是一行穿越原野的火车,充满力量与梦想。音乐是什么呢。仅仅只是音乐吗。音乐只是形式,自由才是目的。写作是什么呢。写作是反复崩溃的过程吗。写作就是比谁都更了解自己。

我问她,你的吉他考过级吗?她说,钢琴考过,吉他没有。因为钢琴是小学时母亲让她学的,一直学一直学,学了很多年。而吉他是后来读高中快高考时偷偷开始练的。

我没有男朋友,J事实上也没有。她总说自己的男友就是音乐。我说光有音乐足够吗,会不会过于单薄,生活不能仅此而已。她说那还能怎样呢,想象一下如果我是一个白领那生活会怎样丰富多彩?朝九晚五,偶尔朝酒晚舞,一辈子直接就能看到末尾,被画在了格子里。过完一辈子就犹如喝完一杯白开水。而音乐呢,就像你已经预先看到了世界尽头,但是在你的身边,竟突然出现了通往另一世界的传送门,你去不去呢。

其实她说的这些都不能完全说服我,但她说,你不也是一样吗。那我还能说什么呢。身为一个作家,我找不到任何反击她的言辞,我甚至怀疑她比我更有当作家的潜质。

我在大二后半段的时候曾正儿八经谈过一个男朋友,短发而帅气的那种。篮球打得不错。假期我们就出去旅游,去玩儿去嗨,跑得挺远的,一次逛了好几个省。然后就分手了。

前段时候一个我特看不顺眼的朋友把MSN的签名改了,改成了一句特有哲理的话,“当我们脱掉衣服,爱情哭了”。于是后来再见到他不断上线下线也没那么反感了。我把我的第一次给了我的男友,但我觉得之前的那种平衡,那样的默契瞬间被打破了。每个人都不是神,这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日常的一面,这我知道。但他在我身边睡着,我觉得恶心、世俗,如一头猪。也许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完美主义者虽然不可能达到绝对的完美生活,但对瑕疵的忍耐力是弱于常人的。也许适当的距离感才能使他真实存在,那么近,反而陌生、害怕。仿佛他已消失于云霄。我用脚踹他,咬他手臂,他模糊醒来,问我怎么了,然后吻我,就继续睡着。我就抢他被子,他被冻在外面这样睡了一夜。

连续几夜我都不断地折磨他,扯他头发。我是真的不安。我对他说,能不能不要这样,不然我就去卖。他说不要怎样,你到底要怎样。第二天爬山的时候他要拉我,就被我甩开了。回来后即刻分手。

我知道是自己的问题更多一些,自己在某些细节上无法与常人接轨,也无从去恨。一些事情,只能平缓去接受。虽然很难受。很多事情是源于儿时的记忆的,或许追求完美也是。幻想大于现实太久,幻想就成为了必须实现的现实,成为绝对。爱的缺失,会将爱神圣化。空气中一直会有一个完整的“他”存在。“他”就是神,“他”是无可替代的一切。当我遇见喜爱的男子时,“他”就会私自附身上去……我看不清,我无法看见一切。每当发现幻想与现实的差别,我一次又一次绝望。没有人能超越神,没有人是王,没有人是一切。

母亲也问我,许久,你什么时候结婚呢。我曾犹豫了很久,给什么什么精子银行打过电话,希望成为一位单身的母亲。我认为这是一个最好的折中的办法。但电话那头问我,你结婚了吗。我说没有。他们说,对不起,没有结婚证明的人我们是不能提供服务的。一下子很沮丧。不能在平淡的日子里幻想一个完美的父亲,幻想腹中孩子的完美父亲。不能不能。

“他”飘荡在城市的一个角落,飘荡在地球之外,飘荡在宇宙洪荒。不能,什么都不能。

在夏天写东西写到烦了,突然想到出去走走。和J说了,结果告诉我说她最近忙得可以,能不能再晚点儿。再晚也许就消失了兴致,当晚就去买了火车票,准备到一个水乡小镇的。火车不能直达,估计还得转好几次车。反正先买了火车票,一切出发后再说。

坐在火车的车厢里,我仿佛舒适得回到了母体,顺着痛苦的河流,回到了没有光明的子宫。眼前还是方才排队买票的场景,排队,然后问我到哪里。他坐在售票口里面若无其事地出票、找钱。这些留在脑海里的残像杂乱无章。火车的车厢内部是明亮的,而外面是黑夜。不知为何,联想到炸弹。我将包从腿上转移到头顶的行李架上,观看火车穿过的夜间的城市。小学的时候语文课,老师总会让我们背一些好词好句,有一个词语是,万家灯火。背词语的方式是,反复抄写,然后第二天听写。

小时候我写作业动作极慢,抄到这个词语的时候,我抬头望了望奶奶家的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了。眼神瞬间被黑暗吞没。后来我曾多次幻想过一个场景,就是夜晚很深了,一切漆黑,但是一群闪光的袋鼠轻盈地从城市的边缘跃过来。所过之处,灯火瞬间闪亮。这样穿过城市,然后远去。在一个短暂的时刻唤醒夜晚的城市,如同一次深呼吸。这就是我儿时对万家灯火的想象。

而此时,说是一场旅行,也许更是对梦境的还原。你扮演过透明的尘埃吗,你扮演过微小的自己吗,你扮演过远去的袋鼠吗。整个城市都在沉睡,而你疲惫的内心明亮着。

我给J发了一条短信,J,我已经在旅行的火车上了,你好好工作,别太劳累。火车让我想起很多,让我重新看见芸芸众生中自己的影子。这次旅行,我希望能够遭遇一场爱情。

许久合上手机键盘,静静望向窗外。夜间的城市是潮汐之后的海滩。在这个时候,车厢的玻璃窗看起来有点脏。

早上很早的时候她就到了火车的终点站,然后吃了早饭,辗转换了两趟车,终于到了所谓的水乡。在去水乡的公交车上,有人问她,你找好住的地方了吗,我们在网上看了,好像都很贵。是个很可爱的女生。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随便吧,随便,到那儿再说了。

然后那个女生就和自己的朋友聊起来了。她听着她们说话,都是很文艺的话题,觉得挺有兴致,挺融洽,但是没有插嘴加入她们。随意听听。阳光照进公交车,皮肤变得汗涔涔,略微有些困意。

下车之后有三轮车过来,说多少多少钱,免票带进景区。什么景区外的旧街道也可以带过去顺便看看。反正是散客,时间也随意,就上车去了。被带到一些民宅,介绍了一些历史什么。不如想象中的好,知道是车夫们谋生的手段。但那样的房子让我想起儿时的外婆家。记忆中的老宅子又被木梁支起,活生生地立在了眼前。车夫多次把车停下,介绍什么,已无心再听。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盆栽的玉树、文竹,还有储存屋檐接过来的雨水的水缸。记忆中的前堂后院,记忆中的木地板,记忆中没有扶手的台阶窄小的楼梯。我听见每天清晨单车经过弄堂的声音,午后木床因翻身而发出的嘎吱声,傍晚老太太端椅子一起乘凉的声音。炊烟升起,干净的烟火味道。我想起母亲对我说,再早一些的时候,外婆家屋后就是河水,每天洗脸漱口洗菜都在这儿。河流愈流愈宽广,缓慢流向大海的方向。河与海之间的水闸,就叫作碶。当闸门打开,河水汇入海水,淡水鱼都跃出水面,渔民们一网一网地捞。很多都直接跳上了岸。碶,是我们这儿特有的叫法,这个字甚至在《辞海》中都没有提到,在电脑上亦难以打出。但随便问一个宁波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这儿有没有碶,不知道我眼前的河流是否与记忆中的相通,如若相通,乘船又需要多少时间。站在这里,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一个可悲的后来者。

我为何要离开家居住呢,为何要出门旅行。事实上,我哪儿都无法到达,因为这个世界突然没有了终点,一旦出发,就如若浮木,无可依凭。我的记忆中,仿若有一条大河。

我听见母亲说,一下子十年就过去了,外婆去世的时候,你才一点点大。就这么大,然后用手悲伤地比画了一下。

再到了景区。其实没有多少东西,就是一条河流,两岸的街,附加一些检票的景点。但反复走了很多遍,如此多遍,所以关于旧式大宅的记忆也重复了如此多遍。仿佛在时间的这端与那端反复往来。

街就如过去外婆家的西街,更像集市。而巧的是,这儿的这条街也叫西街。或许在那个时候,西街都是摆集消费的地方吧。桥头摆着臭豆腐,往里走就是好几家卖芡实糕的。许久在卖蓝印花布衣裳的店里看了很久,喜欢上一条裙子,买下了,顺带又买了一件衣服。出门时穿的就是印着深绿色抽象的植物花纹的连衣裙,很有江南的感觉。见到真正的蓝印花布衣裳,自然要买一套。(可能也不算真正的吧,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人,用板蓝根制成染料,然后印染。)许久在小饰品店徘徊,寻找过往的痕迹。

在河边吃了晚饭,点了很久没吃的螺蛳。想起之前一个大家庭聚在一起用着晚餐的情景,长辈中的男子都是一碗黄酒,面前一堆吮完的螺蛳壳。时间又回到了从前。

晚上回到旅馆的时候才看到J的短信,问玩得怎么样。回了一句,特别文艺范儿。然后倒头就睡。窗子是开着的,古老的商运河道就在窗外寂静着。

第二天将笔记本接上电源,准备整理一下前一日的照片,结果屏幕闪了一下,就黑了。摆弄了半天,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根本无法开机了。可能是里面短路了,烧了,连电源灯都不亮了。

现金基本用完了,找了半天才找到银行,想取钱,才发现银行卡上回的透支还没还。只好再次给母亲发了短信,说缺钱。然后睡觉。醒来后母亲说钱已经打入,省着花。

又游荡了几日,终于打算回去。回到出租房才发现出门前阳台的铝合金窗户忘了关,出去时曾下过雨,雨水打进来,就积在地上了。阳台上的拖把已经在雨水中沤臭了。

许久把在水乡买的东西整理好,发现了J留给她的一张字条:

许久,最近还是很忙,抽空过来了一趟,发现你还没回来,就写个字条留给你吧。那天你说去水乡邂逅爱情,我不知道你具体的想法是什么,我不知道你这个念头的起因,但我了解你内心的缺失。我们都是残缺的人,所以能彼此感应。不要为自己着急,也不要为母亲着急。

你曾经有过的傻念头,我知道,但或许你不怎么理解自己的母亲。你的母亲只是希望你安定。相夫教子,平淡如常人的生活。所以你不需要那么激烈地妥协。

或止步不前,或异想天开,我们都不要。更年轻一点的时候,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抗,什么都能做到。结果到最后,我们不断缩小缩小,变成了一小段笑话。现在,我们不是超人了,只是别再成为笑话。

从水乡回来之后,好多天没有写作,只是不断换着SD卡,一张一张翻着在那儿拍的照片。那么多二维的图像,叠在一起,却能形成四维的时空。

几天间想起J之前说的话,她一直以来说的话,想着想着就很悲观。是啊,我们直接就被甩到了世界尽头。直接黑暗了灯光。这里是镇海,一个介于工业与传统之间的城市。在记忆的左边,是更古老的物什,也许是百年前建造的旧宅院。而右边是看不见的空虚。许久,你在这儿租房子干什么呢?

写作。然后呢?不知道。是不是除了怀念就无事可做了呢,还有无处不在的“他”。内心为何就不能好受一些呢。

突然意识到自己应当买一台新的电脑。新小说原本已接近尾声,硬盘的烧毁却将其作为文字形式的存在抹得一干二净。只剩那一幕幕的空白与残破,沉默地在脑海中闪过。

母亲上回打的钱已经基本花完了,因为住店,加之之前的透支。只好打电话给父亲。打了很长的时间,最后终于开口说:“我想再买个电脑。”“之前那个呢?”父亲问。“硬盘烧坏了。”“哦,那就再买一个吧。”

然后没说几句,就挂了。父亲的意思是让我自己掏钱买,因为没说给钱的事情。我知道父亲很为难,但自己真的没法买,小说也不可能就任之消失了,得赶紧重写出来。体谅却又无言地怨恨。想起高中毕业的暑假写小说的事情,因为那时也想赶个长篇,在假期间写完,但行文不如后来那么流畅,写得很慢。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写得不多,心里很急。父亲喜欢收藏,在好几个晚上占着电脑浏览与收藏相关的论坛。他不会拼音,也不会五笔,回帖的时候都是用鼠标输入法很慢地打字。我在边上很烦躁,坐立不安。父亲在晚上很晚才用完电脑,于是直接就关机了。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我一直等着,等着他用完。我觉得父亲是不了解我的,而且一直都是。所以一直一直怨恨。

我在他离开座位后立即坐了上去,开机。他问你干吗,我说写小说。他就没有说话。我很难过,但是怨恨。我写到凌晨三四点才写了几百字,去洗手间的时候故意很大声,把父母吵醒。我知道这是一种报复,我不该心胸狭窄。但我不报复就会死。

父亲瞪着我说,还不睡!我不理他。他就坐起来在电脑后面看着我。我说,你看着我怎么写,我没写完怎么睡。父亲也不说话,就是一直看着。我如此怨恨他。我把电源直接拔掉。

挂掉电话后,我难过了很久。我知道自己错了。一错再错。但是是谁先错的呢?生命是那么漫长的东西,我发现不了怨恨的理由,却一直怨恨着。

每一遍怨恨父亲,我都把关于他的一切全部推翻一遍。

我给他发短信说,可是,我现在没钱买呀。父亲就回过来一个每月开销的账单。一小笔一小笔都记着,结尾是个很大的数字。他说,体谅一下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