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少年派: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作品精选(B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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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短歌(1)

负片

文/江修

午后,泛红的日光拨撩起夏日带来的燥热,身上的衣物吸饱了汗水粘连在皮肤上,硕重的赘物感加重了心底的烦躁不安。额头枕在手肘上,听着头顶风扇呼呼作响的大力旋转,那些鼓动的凉意即刻就被肆意的热浪吞噬干净。夏时穿着灰蓝色的运动装校服,细瘦的胳膊和小腿都被包裹在肥大的校服里,与周围热裤短裙之类清凉的穿着相比,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等到下课铃作响,一直被压低的窃窃私语轰然爆发成聒噪热闹的交谈接连在耳边响起,无非是关于女生钟爱的当季最热电视剧以及被男生们津津乐道的篮球比赛。于是困意渐渐消散,抬起头,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泛着激动热切的绿光。是怎样一幅诡谲的画面?整个教室都被莹绿的光笼罩着,黑板以及地面上投射的光斑,则是凝重的灰白色。

“夏时,你睡醒了?”好友笑意盈盈地伸手去拍她,由于是戴美瞳的缘故,好友的眼睛便不像他人一般眼睛里是巨大的白色瞳仁,渗着惨白的光。

在夏时眼里,好朋友蜜昂的眼睛和光线与水泥地板上的投影一样,是灰蒙蒙的,却有着让人安心、货真价实的色泽。这是她借以区分密昂和别人不同的唯一特征。她在众多面孔中是那样的突兀,好似石雕中唯一一个鲜活的、带有灵魂的人,这样的描述并不夸大其词,对于夏时来说,辨认是一门比数学更要艰难的学问。

“放学了,一起回家吧。”夏时揉着眼睛,绿色的光线摇曳了一会儿,蜕变成青黄的色泽,即使如此,密昂的脸也是看起来如此的亲切。她迅速拉出早就收拾好的书包用力地把抽屉的盖子甩上,拉着好朋友的手就要走。

“等等。”密昂抽出被夏时紧紧抓着的胳膊,抬到了夏时面前。

“你闻,是不是很香呢?”夏时皱了皱鼻子,运动后汗津津的味道夹杂着一股青草和薄荷混合的香气,却如同她每日看到的色彩一样无法在脑海中凝成具象。

“嗯,还好啦。怎么不买茶香的或者柠檬味的,前几天听隔壁班的女生说那两款很好。”回忆起前些天在公车上听到的对话,诚恳地对好朋友建议道。

“这个味道好像不适合……”考虑良久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密昂不应该……”

“够了。”想要说完的话被打断,“好歹这一瓶很贵的哎,别说这么伤人心的话。”陡然转了话锋,语气也瘫软下来一截。望着夏时脸上的错愕这样解释着,“下次我们一起去买他们说的那个味道吧。”恢复了俏皮轻快的口吻,像是躲避什么似的径自向前走去。

成为好朋友的必要条件有很多,诸如有共同的爱好、私密。这种关系不仅建立在形影不离上,还需要有共同的秘密来借以维系,达到一种彼此牵制的平衡。当有一天你把一个人当作了分享秘密的对象,你就将她默认为最好的朋友,因为她获悉的不仅仅是你心中最为柔软脆弱的地方,同样也是最致命的地方。你在获得一个可以安慰你、陪伴你的人的同时,你的身边已经埋伏下了一枚定时炸弹,不知过多久,这样的关系就会戛然而止,自己交付出秘密就会变成对付自己的最大武器。

此时此刻的密昂已经有所知觉,对夏时隐瞒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一学期前的体育课,为了运动会的顺利开展学校举行了两千米比赛的预演,并事先用煤灰在跑道上画出了具体位置以防乱了队形。高二部和高三部仅隔着两个跑道的宽度。手里拿着彩旗的密昂一边听着哨声规范着自己的步伐,一边小声跟身后的夏时抱怨:“什么嘛,好好地开运动会不就完了嘛,非要弄这些有的没的,累死了……”

“等一下跑的时候跟紧我。”密昂回头叮嘱道,夏时回过神来,耳边就已经响起了尖锐的哨音,队伍开始迅速地向前跑动,翻飞的缤纷彩旗耀花了夏时的眼睛。地上的煤灰痕迹也看不清了。

“密昂!”低声的呼救并没被好友听见。夏时迟缓而错乱的脚步被向前冲赶的人群带倒在地上,有许多错落不齐的脚步踉跄地从她身边跑过,就算后面的人相互提醒也不免有些人踩到了她。痛楚和眼泪都在她勉强爬起的刹那喷薄而出,夏时跌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凭感觉得知是高年级的一个学长,隐隐约约从周遭人羡艳的语气中猜出扶住自己的人有着很不错的口碑。从泪水蒙眬的视线里并未发觉他有多么与众不同,虽然看到停留在自己脸上的目光还是来自渗白的瞳孔,但明显温和多了。这不仅仅是视觉能够判断出来的,直觉也在作祟。忘了自己前一刻跌倒的丑态,夏时腾地脸红起来。

幸好前来拉自己的密昂及时解了围,拉着一瘸一拐的夏时去了校医室。

那位没有被她记清面貌的学长想要跟来,却被夏时执意拒绝了。

巧合是一种概率非常小的东西,令人捉摸不定。但生活就像狗血剧,巧合总在不应该出现的场合带来意外的转折。密昂书包的最外侧,装着一封信,毫无疑问,是来自那位意外邂逅的学长。只不过牛皮纸信封上遒劲有力的钢笔字写的收件人并不是密昂,而是大得有些耀眼的“夏时收”。

秉着好朋友应该相互分享秘密的原则,在没有告诉夏时的情况下密昂就偷偷拆了那封信,和预想中的一样,那日过后,学长就对夏时那种迷蒙的眼神念念不忘。也许是习惯了受人瞩目,这样的忽视显然让他觉得十分新奇,想要跃跃欲试着去接近。

密昂清楚地记得昨天放学回家刚跟夏时在岔路口分开不久,便遇见了那天要跟他们一起去校医室的男生。他讪讪地自我介绍,是高三部拥有着众多后援会的北辰。暂且不说样貌如何,单凭学生会会长和篮球队队长里外通吃的头衔,足以让任何女生为之倾倒。所以密昂难免会对他产生幻想,在北辰将信递给她的那一刻,她甚至想好了要怎样不失矜持地答应他。脑海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关于自己和北辰在一起的画面,仿佛来自未来的忌妒和拥簇让她飘飘欲仙。

“那个,经常和你在一起的女孩子,是叫作夏时吗?麻烦帮我把这个给她吧。”

话一出口,密昂的脸色差如死灰,然后又涌起了不甘与愤怒的红晕:“好的,我会交给她的。”即使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表面上还是要装作和善的样子。随后又以方便告诉北辰关于夏时的一切为借口交换了电话号码。

望着学长离开的背影,密昂紧紧地攥着方才装进口袋里的那封信,发泄似的狠狠揉捏着。至此,她手里拥有的关于夏时的弱点终于发挥了作用。虽然不能像夏时一样好运气得到北辰的欣赏,至少能够替自己扳回一局。

虽说自己和夏时是好朋友没错,但自始至终她们之间就是不平衡的,因为夏时告诉了密昂一个绝对不能说出去的秘密。

绝大多数的色盲很容易被发现,因为他们不是红变绿,绿变红这样对应的变化,而是不能分辨某一种三原色,而视其为灰色。如红色盲,看到红色与灰色的东西,觉得颜色差不多,其他人却觉得相差很大,那么就可以发现他是色盲。

但是有一种极少见的色盲叫全色反,又称三原色盲,是所有色盲病中最严重的一种。在他们的眼睛里,现实世界如同一张纯真的底片。患者将红色视为绿色,黑色视为白色,所有看到的颜色与现实完全相反。

而夏时便是这千万分之一的病例。

倘若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恐怕也不会觉得有多痛苦。但夏时的病好像就是要一点一点地折磨她,将她的耐心消耗干净。逐渐地从她的视野中把所有的色彩抽离,剥夺她正常的感官。

年幼的时候尚不知晓这种病带来的痛苦,在逐渐汲取知识的过程中,只以为所有的东西都会像磨旧的彩漆木偶一般褪色。这一过程是可怕的,看到的整个世界在自己眼里慢慢枯萎直到死亡,作为见证者却无法扭转,任由恐慌一点点逼近自己而无能为力。

发现她是全色反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总是说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当时夏时的母亲以为是近视,就塞给她一百元钱买教师节礼物给老师,借机让老师为她换一个靠前的座位。时值隆冬,温度急转直下,满街都是戴着红色绒线帽子的行人,新年的气氛格外热闹。在夏时眼里,每个人头顶的一抹深沉的灰绿显得既好笑又死气沉沉,想着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流行。所以站在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的柜台前告诉售货员自己需要一顶绿帽子时,被追问了好几遍:“小朋友,你确定是这个颜色吗?”

礼物送达班主任手中时,立即获得了它本身颜色所具有的戏剧性效果—年仅二十八却秃顶的年轻班主任相亲数次均以失败告终的事众所周知。所幸作为一个园丁并没当场暴跳如雷,而是打电话叫来了夏时的父母,开了一场简短的座谈会。大致是他一个人喋喋不休地数落,将夏时描述成了一个顽劣而一无是处的孩子。

回家的路上,夏时嘟着小嘴,跟着一脸阴沉的父母。她的母亲从塑料袋里抖出那个帽子扔到她面前:“看看你买的是什么!”

“不对,我要的不是这个颜色。明明买的是绿色的,和妈妈身上穿的一样的灰绿色。”听到这句话的夏时妈半天没回过神来,今早出门时隔壁的王婶还夸赞自己鲜亮的红裙子着实让自己年轻十岁不止。

方才的种种不快也被丢在脑后,夫妻俩儿急忙打车往医院赶。

最后的结果是医生带着惊奇又遗憾的目光递给他们一张诊断书,三个字宣判了夏时的命运—全色反。

这几日密昂的举动有些反常,总是上课偷偷地看手机,偶尔也会在夹在课本的信纸上奋笔疾书些什么。她和夏时之间的谈话变得越发少起来。密昂藏藏掖掖的行为不但没有引起夏时的疑惑,反而是夏时体谅地觉得密昂一定是恋爱了,需要自己的空间。好朋友间有些秘密不必深究,到了时候就会坦白,她单纯地这样想。

捕捉到夏时窥探的目光,密昂下意识地用手挡住正在写下的话。那是些毫无余地的拒绝的措辞,只不过娟秀的字体下,落款处却是夏时的名字,她通过这样的方式一再拒绝了北辰对夏时的示好。通过长久以来的短讯联络,关于北辰的一切都详尽地被密昂记录下来,如果能用夏时的口吻顺利地拒绝北辰,凭自己这些日来对北辰的了解,下一个和他在一起的人绝对会是自己。

但事情进展得很不顺利,北辰收到那封冒名顶替的信之后,便发短信告诉密昂他想约夏时出来单独见面,也许一直以来用信件交流使得北辰觉得自己没有诚意不够勇敢。那种坚定的语气让密昂无法拒绝。这也意味着她的精心策划就要化为灰烬,伪装的假面也要被撤下,颜面也会丢尽。

“密昂,下周体检,能不能……”夏时欲言又止,但她要说的话彼此已经心知肚明。密昂是发现夏时有色盲症状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为了保护夏时不因为疾病而被劝退学,每次体检时密昂都自告奋勇替夏时蒙混过关。

“好吧。”密昂很爽快地答应了夏时的请求,另一个想法在心中蠢蠢欲动。让夏时永远地退出了自己的生活。

体检的当天,手持表格的学生们排着凌乱的队伍彼此打闹,体检的医生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测试色盲时同一幅图摆在那里也不换。当轮到夏时的时候她用祈求的眼神看向密昂,谁知好友正在和一群人聊得火热,丝毫看不到她的窘迫。换作平时,在快要轮到自己的时候,密昂一定会守在自己身边,替自己逃避过去。这一次只能铤而走险自己面对。

“689嘛,这么简单。”听到前面的人的回答声,悄悄地记下了答案。

咬着下嘴唇局促地报上听来的答案,看着校医懒散得在体检表上盖下章子,悬在心中的石块终于落下。正要起身离开时,身后传来了自己最熟悉不过的声音。

“老师等一下,夏时好像有色盲的症状。”密昂清甜的声音听起来异常诚实,加上跑过来时气喘吁吁的表情,似乎有很紧急的事情要说,“夏时一直说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迹,并且最近走路总是撞到东西,我害怕她的眼睛有问题……”随着密昂说完这段话,夏时的面色也越来越凝重。

那段在夏时觉得无比漫长的时间里,校医的手将那本色盲检定图册依次翻过去给她看。明显是难得一见地认真了一回,将那从未翻过的书页挨个看过了一遍。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马赛克在夏时眼里只有漆黑的一片。

校医惊讶地贴近夏时的瞳孔去注视她,没有神情的白色瞳仁随着距离拉近被放大,周围原本应是澄澈的眼白在夏时眼中席卷成黑色的旋涡。她尖叫着推开校医破门而出。手机上已经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是学校的老师要求夏时退学。

夏时抱着双肩蹲在楼梯上,刚才剧烈的跑动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去抽泣,大口地喘息着,想要把心中的绝望与无奈全部发泄出来。

她听见了匆忙上楼的脚步声,但是并没有抬起头。她闻到了淡淡的香气,是青草混着薄荷的味道,闻起来有一点像某款口香糖,但是这香气要更加清冽一点。她想起那日下午密昂袖子上的味道,汗津津的,此刻更惹人生厌。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你别这么假惺惺了!叛徒!密昂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一同爆发出来的还有自己向前大力推出的手,一个人影就从自己的面前顺着楼梯翻滚了下去,很快便流出一摊黑乎乎的血迹。

从轮廓上看,这个人并不是密昂。她胆战心惊地走下楼去,才勉强从记忆里搜索出这张脸的主人。是那天及时搀扶住自己的学长,那温和的眼神已经定格为不可思议。曾经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像死鱼一样向外凸着,没了神采。

“夏时?你在哪儿?”转过楼梯的拐角,密昂脸上带着一抹胜利的微笑,刺痛了夏时的眼睛。下一秒密昂就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她看见北辰僵硬地躺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看完北辰掉在地上的手机里全部的短讯后,夏时向密昂伸出了手。

像和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一觉醒来,天地就换了颜色。四处都像是从胶卷上凸显出来的那样,带着诡异的色彩。睁眼闭眼都是相同的恐惧,没有任何的退路。就是因为自己的惧怕,所以不但隐瞒期待着它有好转的一天而不是日渐崩坏下去。有些真相,在色彩贫乏的负片上,永远不会被发觉。

“最可怜的是全色反,因为他们眼里的主色调只有大片的黑白灰,连立体感都不真实。”当时医生如是说,“如果能早一点发现,在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就引产,就不会这样了。”

就不会这样痛苦了。

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负片,本来就是备份而已,而鲜艳的色彩有一份就够了。前天在家中的抽屉翻出了允许生二胎的各种标准政策的简报,父母俨然已将她当作残次品对待有了再生一个孩子的打算。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直停留在黑暗中比较好,做了这么久的噩梦,连同心底痊愈最后的希望或者是从朋友那里获得的抽象的温暖也被压榨得一干二净。家中有一本厚重精美的相册,夹着各式的相片,有的被放大表框悬挂在家中最显眼的地方。而那些负片,不是因为太碍事被扔掉,就是随手夹在了不起眼的地方,一直沉默着。

“那为什么还要有负片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