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生边上,心城内外:钱钟书的围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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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时光揭开薄如蝉翼的眼皮(3)

钱钟书那不骄不躁,张弛有度的人格,那强大而不固执,傲骨嶙峋的自我的建立,应该跟他这种包容性不无关系吧。

东林小学,注定是钱钟书走向伟大的第一个台阶。

从东林小学毕业,钱钟书和钱钟韩又一起考上了苏州桃花坞中学,这是一所教会学校,注重英文教学,钱钟书的英文再一次得到了升华,在他的青春年华。

十四五岁的年纪,稚气刚刚脱掉,志气就像新发的竹笋,倔强地往上冒。钱钟书的脸开始显出方形,不再圆嘟嘟的,头发比以前坚硬,眉毛整齐而黑,就像画上去的一样,额头宽阔,双耳轮廓分明,风度翩翩。

家教极其严格的钱基博在钱基成去世之后就分外注意对钱钟书的管教。他知道钱钟书的英文越来越好,尤其是到了苏州桃花坞中学读书之后,回家有意无意地竟然常常吐几句英语,于是担心钱钟书“忘本”,他好好地“教训”了一下钱钟书,让他不要忘记根本。

1925年,钱基博到清华大学担任老师,为了督促钱钟书和钱钟韩学习,他特意写了一封家书,并且交代了自己给二人出的“作业”,古文一篇,回家检查。

当时正是夏天,钱基博回家度假,可惜道路不通,他便去天津改乘轮船回家,钱钟书得知父亲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高兴得不得了,便将一大堆颇有“趣味”的杂志,比如《小说世界》、《红玫瑰》、《紫罗兰》等带回家,畅快地浏览。钱钟书早就听人说里面的文章有意思,一看果不其然,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他被这些杂志深深地吸引了,原来的那些古奥的文章,能启发人性,可哪里有这些东西精彩呢?以钱钟书的看书速度和记忆力,不久,就看了一大堆杂志,一尺来高,就在这时,钱基博回家了。

为了检验兄弟二人是不是偷懒了,钱基博让钱钟书和钱钟韩分别作一篇古文。钱钟韩做的文采斐然,典丽质朴,钱基博非常欣赏。而钱钟书做的那篇文章不文不白,没有气力,再加上听说钱钟书在家不看古典经文,却翻阅世俗杂志,他不禁火冒三丈,将钱钟书痛打一顿。

钱钟书挨的打并不少,可自从“长大”以来,父亲还没有正儿八经地打过自己,想起伯父对自己的慈爱来,钱钟书又是委屈又是悲伤。这次挨打给钱钟书造成了极深的记忆,很多年之后,他仍然记得这次挨打的事。

但起码,这次挨打将钱钟书在古文上的心绪拉了回来,多年之后,钱基博应邀给钱穆的《国学概论》写序,钱基博完全让钱钟书代笔写成,不改一字,文章的开头,钱钟书模仿父亲对钱穆的称呼,说“宾四此书,属稿三数年前。每一章就,辄以油印本相寄,要余先睹之。予病懒,不自收拾,书缺有间……”大有当时文坛圣手的气概。钱钟书是读过钱穆此书的,并且通过仔细的思索,觉得钱穆的这本书并不是没有缺漏,他也本着正直的态度,一一讨论,比如对于这本书的第十章,他提到:“第十章所论,皆并世学人,有钳我市朝之惧,未敢置喙。”意思是自己不能加以评判,而对第九章,他也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第九章竟体精审,然称说黄梨洲、顾亭林、王船山、颜习斋而不及毛奇龄,是叙清学之始,未为周匝也。”议论精当,不偏不倚,的确是大家手笔,钱基博见了这篇文章十分高兴,一个字不改就寄给了钱穆。

的确,稍微懂一点文言文的人,大略地看一看,就会深切地感受到钱钟书的那种对古文的亲和力,该用典故的地方,他毫不拘束。该用自己的言语,他也往往妙语连珠。尤其是那种模仿父亲说话的学究口气,惟妙惟肖,可以以假乱真了。难怪,钱基博后来曾经感叹,钱钟书前途之大,自己预料不到。

4.多少年后,你将拥有父亲的背影

与男人而言,父亲的含义是特别的。

每个男孩成长为男人,父亲会起到最大的影响。他是山,是偶像,接着是想要超越的对象,随后成为竞争对手,最后父子的身影合二为一。不知不觉中,人们恍然发现,不论是努力追随,还是刻意回避,父亲都会成为男人们一生塑造的模样。多少年后,他们也将拥有父亲的背影。

时间流逝得非常快,转眼间,钱钟书就到了上大学的年纪,他的目标是考取清华。

成绩出来,数学只有十五分。这在一般人看来就不做什么大学梦了,可出人意料的是,因为他极佳的英语成绩,清华破格录取了他。同时,因为当时钱钟书古文写得好,声名渐盛,所以学校里也器重他,就连学生都没有几个不认识他的。

钱基博为儿子高兴,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孩子,作文已经大有才气,在某些方面,自己有时候都没把握胜得了他。

钱钟书去清华,是人生中第一次离家,而且是几千里的路程。他是在一个下午走的,当时天空中朦朦胧胧。钱基博送钱钟书离家,父亲走后,钱钟书一个人坐在车站,哭了起来。

他想起小的时候,每当自己偷懒时候,父亲那严厉的目光总会准时袭来,甚至会用手敲自己的额头,生疼生疼的。他想起每个周五的晚上,父亲总要带着自己和弟弟去听他讲的古文课程。年复一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在作文方面,自己取得了非常大的进步,也尝到了成就感,而父亲却越来越老了……

钱钟书望着窗户外面的云彩,时而淡时而浓,随着风不断变换着自己的形状,再加上夕阳的渐染,熠熠生辉,一只归巢的鸟儿长长地叫着,在钱钟书听来却是如此的凄厉。车来了,钱钟书抹掉眼泪,走了上去……

其实钱基博也舍不得自己的儿子。本来钱钟书已经过继给了自己的哥哥,只是哥哥命薄,不到四十岁就死去了。钱钟书又归自己教管,虽然他很淘气,但是做文章的天赋早就显露出来了。

别人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够背诵出来的东西,钱钟书往往看几遍就能背诵。别的孩子整天要这要那,钱钟书从来不这样。而近年来他做的文章越发老练,这正是自己最为欣慰的地方,也是自己梦想的延续。

钱基博经常想到苏洵,他培养出了宋代最有才华的文学家,自己对钱钟书的教育,非常巧合地,跟苏洵如此相像。钱钟书的离家对钱基博来说是一大损失,也是一大希望。

损失的是,钱钟书在自己眼前的表现,时时刻刻都让自己感受到家门有幸,出此良才,光宗耀祖指日可待的事情,可现在一下子不在自己眼前了,他稍微有点失落。另一方面,他感到有希望的是,在大学那种文化氛围之下,钱钟书更能够发挥自己的专长,如鱼得水地学习,从而取得更高的成就,总之。最为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钱基博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做自己的学问,和观察钱钟书的学问。

其实钱基博也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他“五岁从长兄兰先生受书,九岁毕《四书》、《易经》、《尚书》、《毛诗》、《周礼》、《礼记》、《春秋》、《左氏传》、《古文翼》皆能背诵,十岁伯父仲眉公教为策论,课以熟读《史记》、《储氏唐宋八大家文选》,自十三岁读司马光《资治通鉴》,圈点七过。”

跟一些闻名远近的神童一样,钱基博的读书之广之精,也是非常让人佩服的。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幼年了,那个时候心无杂念,容易背诵,而且一旦背诵了几乎终生不忘。钱基博身为一代著名的儒学家,是跟他幼年时候的功底分不开的。

但同时,钱基博的思想也深受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限制,这与钱钟书相比较可以说是大不一样的。钱钟书尽管对中国古代文化非常之推崇,但是他通过接触西洋小说,以及当时的一些新刊物思维很开放,因而可以将东西方的文化“打通”,学贯中西。

钱基博与之相比是保守的,在教授古文的过程中,他从来都是给学生们灌输“文言文最美”的观念。西方的写作技巧,他一概不用。要知道当时正是二十世纪初期,正是中国学习西方形成大潮流的时期,自己的儿子都不上私塾上起小学中学大学来了,而钱基博却丝毫不为潮流所动。

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牺牲”了自己,来保证了钱钟书的古文功底。其实当钱钟书和自己的堂弟钱钟韩在读小学的时候,钱基博每天都要他们弟兄两个人到自己的办公室学习,学习内容只有一个:古文。往往等到其他人都走了,兄弟两个还在那里读啊写啊,钱基博时而拿起兄弟两个做的文章打量,时而大声地训斥,时而耐心地讲解。钱钟书日后曾经说过,自己的古文功底,就是被父亲日复一日“逼出来”的。

钱钟书走了,钱基博经常拿起钱钟书以前做过的文章来看(钱钟书做过的文章他基本都留着,他深切地爱着自己的儿子),尤其是想儿子的时候,有的文章看得遍数太多了,都要被翻烂了。他就小心地用刀裁剪纸条,补上去。

钱钟书在自己的著作《管锥编》里曾经提到过一种审美境界——“企慕情境”。他说,可见不可求,极力向往的一种情绪就是企羡,西方浪漫主义作家对此有过说明,但中国传统文化里面早就有了。

说的浪漫一点,钱基博此时对钱钟书,也是“企羡情境”了。爱子欲行,心中忧惶,爱子出行,在水一方。那种不可方思的心境是十分典型的。用通俗一点的话说,钱基博现在有一种因距离而产生的惆怅感。

他有的时候也会后悔,钱钟书小的时候,自己对他过于严厉。尤其是哥哥还在人世的时候,为了让钱钟书保持积极的学习态度,自己有的时候甚至会做出一副非常之严格的样子来约束他,实在是大大的不应该。可是又想起现在钱钟书在古文方面的造诣已经不在很多饱学之士之下,心中又有几份得意。这么反过来复过去,他对钱钟书的想念就更加深切了,这个时候他就给钱钟书写信。

钱基博跟儿子写信也一概用古文,且正式。日后钱钟书在写信上倚马可待,不仅仅是自己的才华使之然,还是因为钱基博的每一封信都是一个极好的范例。看得多了,自然就学成。杨绛在回忆文章里面曾经提到过钱钟书写应酬性的书信的情境,说他写信的时候思考很快,笔走龙蛇。八行的信笺,他中间抬几次头,片刻就能完成。一句不多,一句不少,且不需改动一字,这不能不说是受了钱基博的影响。

钱钟书也经常给父亲写信,除了自己的生活状况,他还调侃似的给父亲描述一下自己学校、班级里的一些同学,语言生动而有趣。钱基博十分欣赏钱钟书这种刻画的笔力,曾经在信中表扬过他。而钱钟书写给自己的信,包括回信,钱基博都认认真真地贴到一个大本子上,完整地保存着。这不仅仅是一本家书,更是一份沉甸甸的父爱。有句形容友情的话,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不只是朋友的关系如此,人跟人的关系都如此,过于亲密的,未必是真情,看似平淡的,心中可能汹涌着爱的力量,钱基博对钱钟书的爱就是如此,平淡而真挚。

有人说,家庭教育是孩子的第一次教育,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钱基博的爱是钱钟书一切成就的基础和源泉,而钱钟书也一直坚信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