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
北京人说:“春脖子短”。南方来的人觉着这个“脖子”有名无实,冬天刚过去,夏天就来到眼前了。
最激烈的意见是:“哪里会有什么春天,只见起风、起风,成天刮土、刮土,眼睛也睁不开,桌子一天擦一百遍……”
其实,意见里说的景象,不冬不夏,还得承认是春天。不过不像南方的春天,那也的确。褒贬起来着重于春风,也有道理。
起初,我也怀念江南的春天,“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样的名句是些老窖名酒,是色香味俱全的。这四句里没有提到风,风原是看不见的,又无所不在的。江南的春风抚摸大地,像柳丝的飘拂;体贴万物,像细雨的滋润。这才草长,花开,莺飞……
北京的春风真就是刮土吗?后来我有了别样的体会,那是下乡的好处。
我在京西的大山里、京东的山边上,曾数度“春脖子”。背阴的岩下,积雪不管立春、春分,只管冷森森的,没有开化的意思。是潭、是溪、是井台还是泉边,凡带水的地方,都坚持着冰块、冰砚、冰溜、冰碴……一夜之间,春风来了。忽然,从塞外的苍苍草原、莽莽沙漠,滚滚而来。从关外扑过山头,漫过山梁,插山沟,灌山口,呜呜吹号,哄哄呼啸,飞沙走石,扑在窗户上,沙拉沙拉,扑在人脸上,如无数的针扎。
轰的一声,是哪里的河水开裂吧。嘎的一声,是碗口大的病枝刮折了。有天夜间,我住有石头房子的木头架子,格拉拉、格拉拉响起来,晃起来。仿佛冬眠惊醒,伸懒腰,动弹胳臂腿,浑身关节挨个儿格拉拉、格拉拉地松动。
麦苗在霜冻里返青了,山桃在积雪里鼓苞了。清早,着大靸鞋,穿老羊皮背心,使荆条背篓,背带冰碴的羊粪,绕山嘴,上山梁,爬高高的梯田,春风呼哧呼哧地帮助呼哧呼哧的人们,把粪肥抛撒匀净。好不痛快人也。
北国的山民,喜欢力大无穷的好汉。到喜欢得不行时,连捎带来的粗暴也只觉着解气。要不,请想想,柳丝飘拂般的抚摸,细雨滋润般的体贴,又怎么过草原、走沙漠、扑山梁?又怎么踢打得开千里冰封和遍地赖着不走的霜雪?
如果我回到江南,老是乍暖还寒,最难将息,老是牛角淡淡的阳光,牛尾蒙蒙的阴雨,整天好比穿着湿布衫,墙角落里发霉,长蘑菇,有死耗子味儿。
能不怀念北国的春风!
[鉴赏]
林斤澜(1923~),浙江温州人。主要作品有《飞筐》、《山里红》、《惭愧》等。
这样一篇简短的文字,自然不可能容纳宏大的社会内容,它只是表达作者对北国春风的独有情感。这种情怀的表露也只有依靠南北的不同,个人情感的转折来凸现。江南的春天万物滋润。风是感觉不到的,又无所不在地抚摸大地,所以一度也怀念它。但真正体会了那豪劲、省力、粗犷干脆的北国春风后,却觉得江南的阳光牛角淡淡,阴雨蒙蒙,到处“有死耗子味儿”,遂有情感大波折,可爱的江南春天就变得如此惨淡、阴郁了。情有所钟,情便移于景,而露于笔端,又不加掩饰,这夸张也显得真切自如。
短小精悍之作如果缺少语言的生动魅力,把握不住所写事物之神髓,无疑将是一篇淡而寡味之劣作。《春风》则充分体现出作者对语言的驾驭力,寥寥几笔便使景物形神尽出。北国冰封之景只一句“是潭,是溪,是井台还是泉边,凡带水的地方,都坚持着冰块、冰砚、冰溜、冰碴……”便足矣。而北国春风“滚滚而来”之时,“从关外扑过山头,漫过山梁,插山沟,灌山口,呜呜吹号,哄哄呼啸,扑在窗户上,沙拉沙拉,扑在人脸上,如无数的针扎。”风之神态、风之形状、风之气势,尽皆包容,写得流动简劲,饱满酬畅。还有“又怎么过草原、走沙漠、扑山梁?……又怎么踢打得开千里冰封和遍地赖着不走的霜雪?”何等生动,何等传神,读来真是“湛然有味”。
而这些描写又分明都是作者主体的观察与体验。认为只有这样的气势才与北国山民的气质吻合,他们“喜欢力大无穷的好汉……连捎带来的粗暴也只觉着解气。”这里面还有淡淡的生活意味。
所以,好的散文总是能让读者从中感受到作者真诚而有个性的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