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当代散文鉴赏
4985100000139

第139章 吾爱吾师

流沙河

鞭子与世界地图

我记得那鞭子!

每逢星期天,四川省金堂县城东街金渊小学校的校工剖开两段斑竹,削成教鞭一捆,放在老师办公室内。星期一早晨,上课铃响了,老师们各抽一根教鞭,走向教室。一般的老师不常打学生,随便抽一根便走。钟老师则不然,他挑选那厚实而多节的,还要捏在手中试试弹性。不少学生吃过他的“斑竹笋炒肉”,所以恨他,背后叫他钟胖娃。上他的课,我不敢折纸船,不敢画三英战吕布,更不敢玩蟋蟀,总是坐得端端正正,专心聆听。不过我也挨过一回手心,所以记得那鞭子。事情是这样的,我和同学“逮猫”,在甬道转拐处瞎跑乱窜,一头撞在钟老师的胖肚皮上。钟老师捉住我,嘻嘻嘻地怪笑,连声说好好好,拖我入办公室,赏给手心十个,左右各五。打一下,问一声:“还跑不跑?”回答之可怜,就不写了吧。手掌红了肿了,握不稳笔,放学回家,混入厨房,偷花椒油搽手,似有疗效。这个千金秘方来自那些惯吃笋炒肉的同学,亦儿童之一大发明也。后来我悄悄灌一小瓶带到学校去,以供同窗小友不时之需。据说先搽后挨,效果尤佳。

钟老师打学生,总是嘻嘻怪笑,不显怒容,鞭子却抽得狠,打断一根,换一根再打,仍然嘻嘻嘻,真是笑官打死人。学生见他,如鼠见猫,觳觫低头,心想还是不要被他注目的好。上他的课,满室肃静,不敢稍有异动。这样的状况一直维持到毕业那学期,终于发生反叛。先是在虚掩的教室门扇顶端暗置黑板刷子或字纸篓,谁若推门而入,头上便要吃打。可惜这类诡计太古典了,钟老师懂。他见门是虚掩着的,心知有异,只用教鞭一搠,搠开门扇,便破了这一道暗算的机关。随即清查罪魁,不果,就打了“满堂红”。跟着来的反叛行动,是趁钟老师转身写黑板,二三胆大的同学站起来做鬼脸,甩中指拇。还有一位同学,姓王,年龄最大,算是班头,竟然爬上桌子,拖出雀雀,对着钟老师的背影示威,惹得大家捂嘴哑笑。钟老师回头时,他已坐得规规矩矩,作温驯之状了。反叛的高潮是用诡计给钟老师造成直接损失,钟老师讲课时,常常走下讲台,左手举课本,右手提教鞭,翻白眼望屋梁,在学生座位间踱来踱去,大摆鹅步。有那些吃惯了笋炒肉的顽劣同学,毛笔饱蘸浓墨,横放在自己的桌面上,而将毛锥伸出桌沿,让钟老师“自动”横抹墨污在咖啡色毛料大衣的两襟上。钟老师近视眼,浑然不察。诡计得逞,同学们很快活。

那时候,1943年秋季,金渊小学毕业班开有世界地理课,钟老师教。在黑板上,钟老师随手画出一幅幅的亚洲地图、欧洲地图、非洲地图、澳洲地图、北美洲地图、南美洲地图,要我们临摹在习题本上。画世界地图就这样取代了我画关公,画吕布,画武松,画岳飞,画高射炮打飞机的兴趣。世界地图我画得又快又好,遂有同学来讨好我,借去用纸蒙着描影,以应付钟老师的检查。此后,钟老师讲课,我特别专心,很快泯灭了反叛的意识,还去买了一册袖珍世界地图,星期天在家里画着玩。

多有趣啊!意大利是一条腿在踢一个扁球。澳大利亚是一只螃蟹没有脚脚。南美洲是象头拖着长鼻子,鼻尖是麦哲伦驾船绕过的好望角。美国如臀,臀部下面缺一大块,那是墨西哥湾。印度尼西亚的苏拉威西岛是一个K字。马六甲海峡是两洋之间的窄门。直布罗陀紧扼地中海的西口。小学毕业班的这些记忆,如今复述出来,别人说我“下知地理”。惭愧之余,我感激钟老师,深深地。

一幅破损的《世界与地图》挂在黑板上。钟老师严厉地鞭打着六大洲(没有南极洲,只有南冰洋,当时那张地图如此)。我记得那鞭子打得啪啪响,各色人种都挨。

行为诡怪的国文老师

校工临时扮演茶堂倌的角色,一手端盖碗茶,一手提烧水壶,急步趋入教室,讲桌上面将茶沏好,随即退出。值星同学一声口令:“起立!”我们赶快起立,站得笔直,斜睨门口。这时候曾老师走进教室,登上讲台。又是一声口令:“鞠躬!”我们鞠躬。曾老师行古礼,拱手作答。又是一声口令:“坐下!”我们坐下,心里都很紧张,不免瞪大眼睛,观察这新来的曾老师是怎样的怪物。

遗老一词,用之于曾老师,再合适不过了。他头戴平顶红结瓜皮帽,身穿咖啡色长袍,外罩黑缎团花马褂,裤脚缠紧,白布袜子,双鼻梁直贡呢皮底靴,周身都是不合时宜,好一个老古董。他的脸色油黑,蓄八字胡,目光炯炯,显得很有精神。他从藤编的提包内拿出一套《辞海》一套《辞源》一部《康熙字典》和别的一些书,码在讲桌上面。然后揭开茶碗,吹去浮沤,喝一口茶,仰起脖子咕咕噜噜漱了喉咙,回头吐掉,用衣袖擦擦嘴。这才坐入为他特设的藤椅内,展开两臂,横撑桌沿,咳几声威严嗽,开始讲课。

你道他一定是封建老顽固吧?

非也。第一堂课他发挥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他提倡白话文。他的思想很新,而且极端爱国。那时候,1944年秋季,我读初中二期,国势危急,日寇长驱直入,打到贵州独山,重庆震动。为启迪学生的爱国心,曾老师选讲章太炎的《十九路军淞沪抗战记》,选讲诸葛亮的《前出师表》,选讲陆游的《书愤》(示儿)诸诗,选讲岳飞的两首《满江红》和一首《送张浚北伐》,选讲文天祥的《正气歌》。听他用嗄涩的悲声吟唱《正气歌》,你会觉得文天祥的游魂附着了他的躯体,不由你不凛然肃然,纵是懦夫,也将有以立志。至于那些迂谈腐论之作,游山玩水之篇,吟风弄月之什,伤春悲秋之赋,他都不选。他把国文课讲成了爱国课。他不但讲解,还演出。不论是诗是文,开讲时他都要先吟唱一遍,讲完后再吟唱一遍。他的吟唱具音乐性,而且进入角色,这不就是在演出吗?最可惊异的是,他选讲川戏的唱词,有《柴市节》文天祥赴刑场,有《渔父辞剑》伍子胥渡江。显然,他认为这些唱词都是诗。那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他还讲了五四时期四川青年诗人吴芳吉的长诗《婉容词》。从“天愁地黯,美洲在哪边”开头,到“只玉兔双脚泥上抓,一声声哀叫她”结尾,我至今还能背诵。在诗艺上,《婉容词》对我的影响是终身不灭的。惜乎当今诗界,也许是宗派观念太强吧,不承认这是诗,是新诗。

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布的中学国文教科书,曾老师不采用。他自选教材,自费石印,发给学生,不取分文。学生有作文写得好的,或执卷问难的,或指出教材上某个字印错了的,他都要当场表扬,自费发奖。有一次我追出教室去告诉他,说《婉容词》的“绮色佳城欢度蜜月去”一句他讲错了,绮色佳(Ithica)是美国的一个地名的译音,不是绮色的佳城。他很高兴,奖给我一块小砚台。在课堂上,遇到读音有疑的字和解义为难的词,他立刻查字典,翻辞书,当场弄清楚,再给学生讲,不认为这样做就是丢了脸面。他讲课很卖劲,全身心都投入,讲得神采飞扬,像个说书艺人。遗憾的是他要打人!有那些不守课堂纪律的,他一蹦就跳下讲台,冲上前去飨以老拳,决不“循循善诱”。还有就是窗外的操场上不许打球,如果他在上课的话。有一次他上课,讲得正起劲呢,突然拍案而起,冲出教室,跑入别班同学围成的圈子内,抢得排球,抱入厕所,投下粪坑,然后回来继续讲课。此外还有一些缺点,例如墙角小便之类,不及备载。

除了在我读的金堂私立崇正中学授课,曾老师还在金堂县立中学和县女中学兼课。他鼓励学生们赋诗填词,不论男女,一例给以批改,编纂成集,由他掏钱石印成书,到处赠送。当然,他也自费石印自己的诗词集和文集。在金堂县立中学校内,一片浓荫的低坡上,他出钱修盖了一座小亭,课余徜徉其间,品茶赋诗,自得其乐。别人教书,养家糊口,他却每学期从家中带许多钱出来教,所以被一些人目为老疯。

曾老师名直君,灌县人。据说家有田200亩,那么该是地主成分。每学期结束后,回灌县去度假,方其“乃瞻衡宇,载欣载奔”之际,他就一手撩起长袍的下摆,一手沿路捡小石头。到了家院门外,他便向院墙内一颗接一颗地抛小石头,打得屋瓦珂珂乱响,直到家人开了大门。

我心目中的圣贤形象

陈教务长是金堂私立崇正中学的主管人,兼管私立崇本小学。他办学有一套,成绩卓著,此外,爱给学生训话,真是狠抓思想品德教育。他训话时,站得挺直,两臂反抄着,白眼望青天,一股凛凛肃杀之气,叫人害怕。他一开口就是警句:“不为圣贤,便为禽兽!”使少年的我忧虑于做人之难。禽兽那一头,固然去不得,圣贤那一头,要去又太苦,端得不知如何是好。接着,听他讲下去吧,又是忠孝节义,世风日薄啦人心不古啦,朱夫子怎么说,程夫子怎么说,尊主啦攘夷啦严男女之大防啦,还有就是不准打牌,不准贪玩,不准意淫,不准自戕。他的训话总是归结于存天理,灭人欲,非做圣贤不可。那时候,圣贤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就是陈教务长,而我自己,由于贪玩,放风筝啦捉蟋蟀啦下河洗澡啦,以及打棋子牌赢钱,基本上是禽兽。不想还好,一想就怕。

差点忘了,陈教务长训话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批判欧美社会只讲物质享受,不讲天理良心,只讲民主自由,不讲忠孝节义,闹得子弟不报父母养育之恩,男女乱搞,简直是禽兽嘛。看来还是,他感叹说,我们中国的人伦道德好。我们这些青年学生,乃国家未来之栋梁,应该用夏变夷,不要用夷变夏。何谓用夷变夏?他举例说,某同学留长发,梳飞机头,就是用夷变夏,明天必须剃光,否则开除!那时候,1944年,一则美国空军基地紧邻我县,常有“夷”兵来游,二则山西铭贤学院迁到我县以来,间接吹来“夷”风,所以陈教务长警惕夷夏之防,每次训话都要批判欧美社会。

陈教务长还为我们添设了道德课,由他主讲《文昌帝君遏欲文》,勒令我们必须背熟。文是四六骈体,分行排列方见其妙。

首段文曰:

孽海茫茫,首恶无非色欲;

尘寰扰扰,易犯唯有邪淫。

拔山盖世之雄,坐此亡身丧国;

锦心绣口之士,因兹败节隳名。

始为一念之差,

遂至毕生莫赎。

何乃淫风日炽

天理沦亡!

后面还有更妙的警句呢:“芙蓉白面,不过带肉骷髅;美艳红妆,乃是杀人利器。”每次诵读到此,我总会想起听大人讲的狐狸精缠死少年的故事,至于狐狸缠人是怎样缠的,正如美艳红妆杀人是怎样杀的一样,我仍然不明白,陈教务长又不肯详细讲,他只骂铭贤学院的男女大学生手挽手是淫风日炽,非常可耻。

陈教务长不准学生看小说,特别是张恨水的言情小说,说那就是意淫。小溪对岸崇本小学,他管得更严厉,学生下课笑闹追奔,都被禁止。你如果闹得欢奔得快,他撞见了,就要叫你走上前去,立正站好,然后突然把你的帽檐向下面一拉,拉到你的下颏之下,遮完脸庞。你如果敢把帽檐提上去,那好,啪啪两耳光扇得你发懵。这时候他就要大喝一声:“满面荒容!”学生们说,这就叫“打荒容”。

1944年深秋的一个黄昏,崇正中学全体学生集合在操场上,恭听陈教务长训话。“不为圣贤便为禽兽”之后,开始追查是谁把厕所蹲坑之间的矮墙全部掀垮了,弄成了“没遮拦”。此系大案,陈教务长决心狠抓到底,总算查出疑犯两名。两名疑犯叫屈,不好用刑。最后真相大白,犯人只有一个,被同学们从队列推出来。陈教务长差点气死,原来是他的三公子。接着是一顿狂暴的鞭打和咽泪的喝骂,闹到天黑才宣布放学回家。

悠悠三十六年,人世几番沧海桑田之后,陈老伯到成都来看我,至少三次。这时候,1980年他已75岁,形容颓唐,衣衫褴褛,显然吃够了阶级斗争的苦头。由于两耳失聪,他只能同我相谈以笔了。他嘱我,勿熬夜,少抽烟,还为我开了一纸中药方。现在又过六年,愿他长寿,愿他理解并宽恕学生的直笔吧。

[鉴赏]

流沙河(1931年生),原名余勋坦,四川金堂县人。诗人。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窗》,诗集《农村夜曲》、《告别火星》、《故园别》,论著《台湾诗人十二家》、《隔海说诗》等。

师恩难忘,每个人心中都留有几位印象至深、感念至多的教师形象。人们已习惯于写教师的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爱生如子。《吾爱吾师》却以家常絮语的笔调,直笔描写教师,写出他们真实的个性特征和治学态度,并使题旨含蓄其中。

写出人物与众不同之处、写出人物的生活态度、个人脾气才算是写出了个性。流沙河笔下的三位教师形象甚得此理。钟老师教鞭一摇,多少学生就手心红肿;曾老师一身古董装扮,还有墙角小便种种陋习;陈教务长满嘴圣贤古训。三位都爱打学生,一位是嘻嘻哈哈地抽打,一位是“冲上前去飨以老拳”,一位是“啪啪两耳光”并断喝一声“满面荒容”,方式各不相同。绝无可歌可泣之壮举,尽皆行为诡异可笑之人。但他们身为教师同样充满着责任感与爱心。钟老师以严治学,注重讲课的形象生动和拓展学生思维;曾老师尊古礼,却能宣扬爱国精神且为学生讲学不惜金钱;教务长狠抓圣贤思想道德教育,对学生包括自己儿子一视同仁,他们“师性”的表达方式各不相同。正是在这样的直笔中,真实坦率地不加矫饰地写出了三教师各各独特的个性,使人读后久不能忘。可见只有真诚、坦然地“抒写自己所经验感受的一切”,才能“入神入意”,写出个人之笔调、个人之生存经历、个人之性灵。

这是一篇情感内敛蕴藉之文,“吾爱吾师”之情只能于字里行间、言表之外去感触,从作者至今耿念不忘的描述中传达出来。

能直接感受到的是语言的隽逸轻松、精湛传神、意趣毕至。说钟老师打学生“是笑官打死人。学生见他,如鼠见猫,觳觫低头……”讲地理,“严厉地鞭打着六大洲……鞭子打得啪啪响,各色人种都挨。”而曾老师“讲课很卖劲,全身心都投入,讲得神采飞扬,像个说书艺人。”而教务长的训话“使少年的我忧虑于做人之难。禽兽那一头,固然去不得,圣贤那一头,要去又太苦,端的不知如何是好!”真是妙趣横生,亦庄亦谐,写到精彩处,妙语连珠,往往三言两语使人物形神凸现。篇末一小段,“评论人世,谈言微中。”真是大家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