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当代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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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一个少年的笔记

叶圣陶

诗的材料

今天清早进公园,闻到一阵清香,就往荷花池边跑。荷花已经开了不少了。荷叶挨挨挤挤的,像一个个大圆盘,碧绿的面,淡绿的底。白荷花在这些大圆盘之间冒出来。有的才展开两三片花瓣儿。有的花瓣儿全都展开了,露出嫩黄色的小莲蓬。有的还是花骨朵儿,看起来饱胀得马上要破裂似的。

这么多的白荷花,有姿势完全相同的吗?没有,一朵有一朵的姿势。看看这一朵,很美。看看那一朵,也很美,都可以画写生画。我家隔壁张家挂着四条齐白石老先生的画,全是荷花,墨笔画的。我数过,四条总共画了十五朵,朵朵不一样,朵朵都好看,如果把眼前这一池的荷叶荷花看作一大幅活的画,那画家的本领比齐白石老先生更大了。那画家是谁呢……

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朵荷花。一身雪白的衣裳,透着清香。阳光照着我,我解开衣裳,敞着胸膛,舒坦极了。一阵风吹来,我就迎风舞蹈,雪白的衣裳随风飘动。不光是我一朵,一池的荷花都在舞蹈呢,这不就像电影“天鹅湖”里许多天鹅齐舞蹈的场面吗?风过了,我停止舞蹈,静静地站在那儿。蜻蜒飞过来,告诉我清早飞行的快乐。小龟在下边游过,告诉我昨夜做的好梦……

周行、李平他们在池对岸喊我,我才记起我是我,我不是荷花。

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另外一种东西,这种情形以前也有过。有一天早上,在学校里看牵牛花,朵朵都有饭碗大,那紫色鲜明极了,镶上一道白边儿,更显得好看。我看得出了神,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朵牵牛花,朝着可爱的阳光,仰起圆圆的笑脸。还有一回,在公园里看金鱼。看得出了神,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条金色。胸鳍象小扇子,轻轻地扇着,大尾巴比绸子还要柔软,慢慢地摆动。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静极了,静极了……

我觉得这种情形是诗的材料,可以拿来作诗。作诗,我要试试看——当然还要好好地想。

三棵老银杏

舅妈带表哥进城,要在我家住三天。今天早晨,我跟表哥聊天,谈起我想作诗,谈起我认为可以作诗的材料。我说:“要是问我什么叫诗,我一点儿也说不上来。可是我要试作诗。作成以后,看它像诗不像诗。”

表哥高兴地说:“你也这么想,真是不约而同。这几天我也在想呢。诗不一定要诗人作,咱们学生也不妨试作。不懂得什么叫诗,没关系,作几回就懂得了,我已经动手作了,还没完成,只作了四行。要不要念给你听听?”

我说:“我要听,你念吧。”

表哥就念了。

村子里三棵老银杏,

年纪比我爷爷的爷爷还大。

我没见过爷爷的爷爷。

只看见老银杏年年发新芽。

我问:“你说的是娘娘庙里的那三棵?”

表哥说:“除了那三棵,还有哪三棵?”

我问:“年纪比外公的爷爷还大,多大岁数呢?”

表哥说:“我也说不清楚。只听我爷爷说,他爷爷小时候,那三棵银杏已经是大树了,他爷爷还常常跟小朋友拿叶子当小扇子玩呢。”

我问:“那三棵老银杏怎么样?你的诗预备怎么样作下去呢?”

表哥说:“还没想停当呢。不妨给你说一说大意。我的诗不光是说那三棵老银杏。”

我问:“还要说些什么呢?”

表哥说:“我们村子里种了千把棵小树,你是看见了的,村子四周围,家家的门前和院子里,差不多全种遍了。那些小树长得真快,去年清明节前后种的,到现在才十几个月,都高过房檐七八尺了。再过三四年,我们那村子会成什么景象,想也想得出。除了深秋和冬天,整个村子就是个密密丛丛的树林子,房子全藏在里头。晴朗的日子,村子里随时随地都有树荫,就是射下来的阳光,也像带点儿绿色似的,叫人感觉舒畅。”

我想着些什么,正要开口,表哥拍拍我的肩膀,抢着说:“不光是我们那村子,別的村子也像我们村子一样,去年都种了许多树呢。你想想看,三四年以后,人在道上走,只见近处远处,这边那边,一个个全是密密从丛的树林子,怎么认得清哪个是哪村?”

我说:“尽管一个个村子都成树林子,我一望就能认出你们集庆村,保证错不了。你们村子有特別的标记,老高的三棵银杏树。”

表哥又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膀,笑着说:“你说的正是我的意思!所以我的诗一开头就说三棵老银杏。”

爬山虎的脚

学校操场北边墙上满是爬山虎。我家也有爬山虎,从小院的西墙爬上去,在房顶上占了一大片地方。

爬山虎刚长出来的叶子是嫩红色。不几天叶子长大,就变成嫩绿色。爬山虎在十月以前老是长茎长叶子。新叶子很小,嫩红色,不几天就变绿,不大引人注意。引人注意的是长大了的叶子,那些叶子绿得那么新鲜,看着非常舒服。那些叶子铺在墙上那么均匀,没有重迭起来的,也不留一点儿空隙。叶子一顺儿朝下,齐齐整整的,一阵风拂过,一墙的叶子就漾起波纹,好看得很。

以前我只知道这种植物叫爬山虎,可不知道它怎么能爬。今年我注意了,原来爬山虎有脚的。植物学上大慨有另外的名字。动物才有脚,植物怎么会长脚呢?可是用处跟脚一样,管它叫脚想也无妨。

爬山虎的脚长在茎上。茎上长叶柄儿的地方,反面伸出枝状的六七根细丝,每根细丝像蜗牛的触角。细丝跟新叶子一样,也是嫩红色。这就是爬山虎的脚。

爬山虎的脚触着墙的时候,六七根细丝的头上就变成小圆片儿,巴住墙。细丝原先是直的,现在弯曲了,把爬山虎的嫩茎拉一把,使它紧贴在墙上。爬山虎就是这样一脚一脚地往上爬。如果你仔细看那些细小的脚,你会想起图画上蛟龙的爪子。

爬山虎的脚要是没触着墙,不几天就萎了,后来连痕迹也没有了。触着墙的,细丝和小圆片儿逐渐变成灰色。不要瞧不起那些灰色的脚,那些脚巴在墙上相当牢固,要是你的手指不费一点劲儿,休想拉下爬山虎的一根茎。

[鉴赏]

苏联著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曾把下面的一句话称作对青少年进行教育的“规律性”:“借助于对大自然和艺术中美好事物的认识,人发现了自身美好的素质。”(《学生的精神世界》)而在少年儿童身上唤起强烈的喜悦之感,发生欣赏大自然和艺术作品的需要,便成为教育第一位困难的任务。尽管困难,这个任务确是培养新人意义深远的“灵魂工程”。苏霍姆林斯基还强调说:“我一千次地确信:没有一条富有诗意的、感情的和审美的清泉,就不可能有学生全面的智力发展。”

这样的一种“规律性”,这样一项困难而极端重要的任务,同样地也被中国的教育家、著名文学家叶圣陶深刻地认识到了。除了在教育工作实践中遵循规律,他还把这样的思想溶化在自己的创作活动里。发表于五十年代的一组散文《一个少年的笔记》,就是怀着对新一代的挚爱与期望,辟一泓满溢着诗意、感情和审美情趣的清泉,使它缓潺地流向广大少年的心田。

这一组散文在中国当代散文发展史上闪耀独异的光彩,但发表以来却未曾受到应有的重视与恰当的评价。三篇散文的构思意图是统一的,每篇各从一个侧面体现作者意图,合起来则成为完美的艺术整体。这组散文的特殊性在什么地方?首先,真正的散文是充满着诗意的,而诗意是作家心灵受到外物的暗示而产生的一种流动状态的美丽的感情和想象。这一组散文所精细描述的,并不是具有诗意的某一对象本身,而是探索揭示“诗意”在人们心中发生、形成的美妙过程。这样的题材和题旨在散文创作上确是发微探幽,独树一帜。以审美活动和审美过程本身为描写对象,展示最难把握的产生“诗意”、发生“诗情”、出现“灵感”的心理状态,在散文创作中极为罕见。其次,三篇散文总题冠以”一个少年的笔记”,各篇均采用少年主人公自述的方式,体现了作家意在启发新一代人的美感能力、培养他们从生活和大自然中摄取诗与美的因素,用以净化心灵、提高情感水平的深远用心。读者,特别是青少年读者,从文章中感觉到少年天真的情趣、纯洁的追求和多姿多彩的想象,会有逼真、亲切的体验,产生强烈共鸣。少年时代在人生中如蓓蕾初绽,生机勃勃,一切美的事物对于他们都如东风春雨,这一组散文正生动形象地表现了他们的这种精神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