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当代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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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敬礼

丰子恺

像吃药一般喝了一大碗早巳吃厌的牛奶,又吞了一把围棋子似的、洋钮扣似的肺病特效药。早上的麻烦已经对付过去。儿女都出门去办公或上课了,太太上街去了,劳动大姐不知在什么地方,屋子里很静。我独自关进书房里,坐在书桌面前。这是一天精神最好的时光。这是正好潜心工作的时光。

今天要译的一段原文,文章极好,译法甚难。但是昨天晚上预先看过,躺在床里预先计划过句子的构造,所以今天的工作并不很难,只要推敲各句里面的字眼,就可以使它变成中文。右手握着自来水笔,左手拿着香烟。书桌左角上并列着一杯茶和一只烟灰缸。眼睛看着笔端,热衷于工作,左手常常误把香烟灰敲落在茶杯里,幸而没有把烟灰缸当作茶杯拿起来喝。茶里加了香烟灰,味道有些特别,然而并不讨厌。

译文告一段落,我放下自来水笔,坐在椅子里伸一伸腰,眼梢头觉得桌子上右手所靠的地方有一件小东西在那里蠢动。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受了伤的蚂蚁:它的脚已经不会走路,然而躯干无伤,有时翘起头来,有时翻转肚子来,有时鼓动着受伤的脚,企图爬走,然而一步一蹶,终于倒下来,全身乱抖,仿佛在绝望中挣扎。啊,这一定是我闯的祸!我热衷于工作的时候,没有顾到右臂底下的蚂蚁。我写完了一行字,迅速地把笔移向第二行上端的时候,手臂像汽车一样突进,然而桌子上没有红绿灯和横道线,因此就把这蚂蚁碾伤了。它没有拉我去吃警察官司,然而我很对不起它,又没有办法送它进医院去救治,奈何,奈何!

然而反复一想,这不能完全怪我。谁教它走到我的工场里来。被机器碾伤呢?它应该怪它自己,我恕不负责。不过,一个不活不死的生物躺在我眼睛面前,心情实在非常不快。我想起了昨天所译的一段文章:“假定有百苦交加而不得其死的人;在没有生的价值的本人自不必说,在旁边看护他的亲人恐怕也会觉得杀了他反而慈悲吧。”(见夏目漱石著《旅宿》。)我想:我伸出一根手指去,把这百苦交加而不得其死的蚂蚁一下子捻死,让它脱了苦,不是慈悲么?然而我又想起了某医生的话:延长寿命,是医生的天职。又想起故乡的一句俗话:“好死勿抵恶活。”我就不肯行此慈悲。况且,这蚂蚁虽然受伤,还在顽强地挣扎,足见它只是局部残废,全体的生活力还很旺盛,用指头去捻死它,怎么使得下手呢?犹豫不决,耽搁了我的工作,最后决定:我只当不见,只当没有这回事。我把稿纸移向左些,管自继续做我的翻译工作。让这个自作孽的蚂蚁在我的桌子上挣扎,不关我事。

翻泽工作到底重大,一个蚂蚁的性命到底藐小;我重新热衷于工作之后,竟把这件事完全忘记了。我用心推敲,频频涂改,仔细地查字典,又不断地抽香烟。忙了一大阵之后,工作又告一段落,又是放下自来水笔,坐在椅子里伸一伸腰。眼梢头又觉得桌子右角上离开我两尺光景的地方有一件小东西在那里蠢动。望去似乎比蚂蚁大些,并且正在慢慢地不断地移动,移向桌子所靠着的窗下的墙壁方面去,我凑近去仔细察看。啊哟,不看则已,看了大吃一惊!原来是两个蚂蚁,一个就是那受伤者,另一个是救伤者,正在衔住了受伤者的身体而用力把他(排字同志注意,以后不用它字了)拖向墙壁方面去。然而这救伤者的身体不比受伤者大,他衔着和自己同样大小的一个受伤者而跑路,显然很吃力,所以常常停下来休息。有时衔住了他的肩部而走路,走了几步停下来,回过身去衔住了他的一只脚而走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衔住了另一只脚而继续前进。停下来的时候,两人碰一碰头,仿佛谈几句话。也许是受伤者告诉他这只脚痛,要他衔另一只脚;也许是救伤者问他伤势如何,拖得动否。受伤者有一两只脚伤势不重,还能在桌上支撑着前进,显然是体谅救伤者太吃力,所以勉力自动,以求减轻他的负担。因为这样艰难,所以他们进行的速度很缓,直到现在还离开墙壁半尺之远。这个救伤者。以前我并没有看到。想来是埋头于翻译的期间,他跑出来找寻同伴,发现这个同伴受了伤躺在桌子上,就不惜劳力,不辞艰苦,不顾冒险,拼命地扶他回家去疗养。这样藐小的动物,而有这样深挚的友爱之情、这样慷慨的牺牲精神、这样伟大的互助精神,真使我大吃一惊!同时想起了我刚才看不起他,想捻死他,不理睬他,又觉得非常抱歉,非常惭愧!

鲁迅先生曾经看见一个黄包车夫的身体大起来。我现在也如此:忽然看见桌子角上这两个蚂蚁大起来,大起来,大得同山一样,终于充塞于天地之间,高不可仰了。同时又觉得我自己的身体小起来,小起来,终于小得同蚂蚁一样了。我站起身来,向着这两个蚂蚁立正,举起右手,行一个敬礼。

1956年12月13日子上海作。

[鉴赏]

丰子恺(1898—1975),浙江崇德石门镇人。现代作家、画家,文学翻译家。主要作品有《谷诃生活》,《车厢社会》、《子恺近作散文集》及译作《初恋》、《苦闷的象征》等。

丰子恺深于国学,而且于音乐美术诸艺术也有极高造诣,弘一大法师及颇有居士风度的夏丐尊先生对他都有过极多的影响,所以他能于极深邃渊博的知识之中参悟出人生天地的大智慧,以自由完满、自在超绝的心灵领会这世界。于是便能泛爱万物,而万物与我为一了。

这便是一个深于情者的心襟怀抱。他可以处处等观外在世界,处处衷情至远至深。于是,牛奶喝起来如同吃药,而一把药片倒是一把围棋子了,而蚂蚁的受伤便是“我”的罪责,“我”却无法送他(而不是它——作者特别强调)去医院救治,只是直呼“奈何”。及至见另一只蚂蚁奋勇救护伤残蚂蚁时,作者便写他们两人停下休息的时候碰碰头,交谈几句,而且也许是受伤者告诉他受伤的部位,也许是救援者询问伤势如何,而再往前行时,受伤者以其一脚撑地也是在体谅相救者的辛苦负担,而救护者则以极大的牺牲精神努力扶他回家去疗养。

这实在是一种令人心动神惊,寄慨无穷的博大意象。作者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这一深情便具有了宇宙人生的普遍价值。在作者的心中,万物都虚灵化,情致化了,他于一把药片,一杯牛奶和两只蚂蚁之中领略到一股身入化境酣然忘我而得其自然真气的境界。作者不仅对人生于自己颠沛流离的生活经验之中体会到至深无名的哀感和慈悲,而且于宇宙自然之间涵养起了自己的那种悲天悯人的博大心怀,所以他才能推己及物,感觉到两个小蚂蚁大如高山,充塞天地之间高不可仰;才能有这意味深长的举动:站起身来,立正朝两只蚂蚁行一个敬礼。

这便是一种齐物化的深刻体悟而非什么比喻化、人格化或是什么拟人化的手法了。所渭的这一类艺术手法,都不过是处身其外的人对于别一物象的理解而非体验的结果。对于丰子恺先生来说,万物虽都具体实在,然于他这超越有限存在的心灵看来,万物却都为道而通为一体了,所以两只小蚂蚁便可以如人一样生活在自己面前,而蚂蚁相互救持的过程读来便有惊心动魄大气磅礴的感染力量。而这一景观以及作者因此得见的悟性和最后的敬礼由他写来便能真切自然妥贴,没有做作之嫌。这正是大家笔法。我们于此觉不出作者用心用力的丝毫痕迹,因为作者也实在是并不于此故用心力的。作者是在写出为这小动物在一个世界之中的相互感觉与发现,而不是故作衷情者,将自己舍身于这个世界这种体验之中的。所以一篇文字写出来便处处醒透深秾,却又处处澹泊平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