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当代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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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梦中的天地——《小巷人物志》代序(1)

陆文夫

我也曾到过许多地方,可是梦中的天地却往往是苏州的小巷。我在这些小巷中走过千百遍,度过了漫长的时光;青春似乎是从这些小巷中流走的,它在脑子里冲刷出一条深深的沟,留下了极其难忘的印象。

三十八年前,我穿着蓝布长衫,乘着一条木帆船闯进了苏州城外的一条小巷。这小巷铺着长长的石板,石板下还有流水淙淙作响。它的名称也叫街,但是两部黄包车相遇便无法交会过来;它的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晾衣裳的竹竿从这边的屋檐上搁到对面的屋檐上。那屋檐上都砌着方形带洞的砖墩,看上去就象古城上的箭垛一样。

转了一个弯,巷子便变了样,两边都是楼房,黑瓦、朱栏、白墙。临巷处是一条通长的木板走廊,廊檐上镶着花板,雕刻都不一样,有的是松鼠葡萄,有的是八仙过海,大多是些“富贵不断头”,马虎而平常。也许是红颜易老吧,那些朱栏和花板都已经变黑,发黄。那些晾衣裳的竹竿都在雕花的檐板中躲藏,竹帘低垂,掩蔽着长窗。我好像在什么画卷和小说里见到过此种式样,好像潘金莲在这种楼上晒过衣裳。那楼下挑着糖粥担子的人,也像是那卖炊饼的武大郎。

这种巷子里也有店铺,楼上是住宅,楼下是店堂。最多的是烟纸店、酱菜店和那带卖开水的茶馆店。茶馆店里最闹猛,许多人左手搁在方桌上,右脚翘在长凳上,端起那乌油油的紫砂茶杯,一个劲儿地把那些深褐色的水灌进肚皮里。这种现象苏州人叫作皮包水,晚上进澡堂便叫水包皮。喝茶的人当然要高谈阔论,一片嗡嗡声,弄不清都是谈的些什么事情。只有那叫卖的声音最清脆,那是提篮的女子在兜售瓜子、糖果、香烟。还有那戴着墨镜的瞎子在拉二胡,哑沙着嗓子唱什么,说是唱,但也和哭差不了许多。这小巷在我面前展开了一幅市井生活的画图。

就在这图卷的末尾,我爬上了一座小楼。这小楼实际上是两座,分前楼与后楼,两侧用厢房联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口字。天井小得象一口深井,只放了两只接天水的坛子。伏在前楼的窗口往下看,只见人来人往,市井繁忙;伏在后楼的窗口往下看,却是一条大河从窗下流过。河上橹声咿呀,天光水波,风日悠悠。河两岸都是人家,每家都有临河的长窗和石码头。那码头建造得十分奇妙,简单而又灵巧,是用许多长长的条石排列而成的。那条石一头腾空,一头嵌在石驳岸上,一级一级地插进河床,象一条条石制的云梯挂在家家户户的后门口。洗菜淘米的女人便在云梯上凌空上下,在波光与云影中时隐时现。那些单桨的小船,慢悠悠地放舟中流,让流水随便地把它们带走,那船上装着鱼虾、蔬菜、瓜果。只要临河的窗内有人叫买,那小船便箭也似的射到窗下,交易谈成,楼上便垂下一只篮筐,钱放在篮筐中吊下来,货放在篮筐中吊上去。然后楼窗便吱呀关上,小船又慢慢地随波漂去。

在我后楼的对面,有一条岔河,河上有一顶高高的石拱桥,那桥栏是一道弧形的石壁,人从桥上走过,只有一个头露在外面。可那桥洞却十分宽大,洞内的岸边有一座古庙,我站在石码头上向里看,还可以看见黄墙上的“南无……”二字。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见桥洞里流水湍急,银片闪烁,月影揉碎,古庙里的磬声随着波光向外流溢。那些悬挂在波光和月色中的石码头上,捣衣声啌啌地响成一片,“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小巷的后面也颇有点诗意。翻身再上前楼,又见巷子里一片灯光,黄包车辚辚而过,卖馄饨的敲着竹梆子,卖五香茶叶蛋的提着带小炉子的大篮子。茶馆店夜间成了书场,琵琶叮咚,吴语软侬,苏州评弹尖脆悠扬,卖茶叶蛋的叫喊怆然悲凉。我没有想到,一条曲折的小巷竟然变化无穷,表里不同,栉比鳞次的房屋分隔着陆与水,静与动。一面是人间的苦乐与喧嚷,一面是波影与月光,还有那低沉回荡的夜磬声,似乎要把人间的一切都遗忘。

我也曾住过另一种小巷,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这围墙高得要仰面张望,任何红杏都无法出墙,只有那长春藤可以爬出墙来,像流苏似地挂在墙头上。这是一种张生无法越过的粉墙,而且那沉重的大门终日紧闭,透不出一点个中的消息,还有两块下马石象怪兽似的伏在门边,虎视耽眈,阴冷威严,注视着大门对面的一道影壁。那影壁有砖雕镶边,当中却是空白一片。这种巷子里行人稀少,偶尔有卖花人拖着长声叫喊:“阿要白兰花?”其余的便是麻雀在门楼上吱吱唧唧,喜鹊在风火墙上跳上跳下。你仿佛还可以看见王孙公子骑着高头大马走进了小巷,吊着铜环的黑漆大门咯咯作响。四个当差的从大门堂内的长凳上慌忙站起来,扶着主子踏着门边的下马石翻身落马,那马便有人牵着系到影壁的旁边。你仿佛可以听到喇叭声响,炮竹连天,大门上张灯结彩,一顶花轿抬进巷来。若干年后,在那花轿走过的地方却竖起了一座贞节坊或节孝坊。在那发了黄的志书里,也许还能查出那烈女、节妇的姓氏,可那牌坊已经倾圮,只剩下两根方形的大石柱立在那里。

我擦着那方形的石柱走进了小巷,停在一座石库门前。这里的大门上钉着竹片,终日不闭,有一个老裁缝兼作守门人,在大门堂里营业,守门工便抵作了房租费。也有的不是裁缝,是一个老眼昏花的妇人,她戴着眼镜伏在绷架上,在绣着龙凤彩蝶。这是那种失去了青春的绣女,一生都在为他人作嫁衣裳,老眼虽然昏花,戴上眼镜仍然能把如丝的彩线劈成八片。这种大门堂里通常都有六扇屏门,有的是乳白色,有的在深蓝色上飞起金片,金片都发了黑,成了许多不规则的斑点。六扇屏门只开靠边的一扇,使你对内中的情景无法一目了然。我侧着身子走进去,不是豁然开朗,而是进入了一个黑黝黝的天地,一条窄长的陪弄深不见底。陪弄的两边虽然有许多洞门和小门,但门门紧闭,那微弱的光线是从间隔得很远的窗中透出来的。踮起脚来从漏窗中窥视,左面是一道道的厅堂,阴森森地;右面是一个个院落,湖石修竹,朱栏小楼,绿荫遍地。这是那种钟鸣鼎食之家,妻妾儿女各有天地,还有个花园自成体系。

我曾经在某个东花园中借住过半年,这园子仅占两亩多地,可以说是一个庭院,也可以说是个花园,因为在这小小的地方却具备了园林的一切特点,这里有湖石堆成的假山,山上有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小路盘旋曲折,忽高忽低,一会儿钻进洞中,一会儿又从小桥上越过山涧;山涧像个缺口,那桥也小得像模型似的。如果你循着小路上下,居然也得走好大一气;如果你行不由径,三、五步便能爬上山顶。山顶笼罩在参天的古木之中,阳光洒下的都是金线,处处摇曳着黑白相间的斑点。荷花池便在山脚边,有一顶石板曲桥横过水面。曲桥通向游廊,游廊通向水榭、亭台,然后又回转着进入居住的小楼。下雨天你可以沿着游廊信步,看着那雨珠在层层的枝叶上跌得粉碎,雨色空朦,楼台都沉浸在烟雾之中。你坐在亭子里小憩,可以看那池塘里慢慢地涨水,涨得把石板曲桥都没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