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达然
此地阳光恹恹,此地氛围溷溷。你已疲惫,窒息于此地的世俗,喧嚷与愚昧。向往远方,你将去,悄然远离此地。
远方有海,有山与林;远方飘扬拧你的梦。如在远方。你独立在传统的影子外,阳光染你,山岳拱你,树林托你;你呼吸无羁。
自故乡携忧郁来,你蛰隐在山麓与水涘间,那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小镇。珍惜每一声叹息,你欣然活着。
第一朝醒来,你说:“早安,一切存在。”然后饮一杯清醒自己的露水,然后捶钟,捶醒山林里的鸟兽,捶醒人。然后他们醒来,发现你的存在。笑问你从那里来,你说你来自远方,那虚伪与贪婪统治的地方,那曾被你爱过,将来又会被你爱的故乡。不需要名字,你是无名字的捶钟者。
日日,听草与草的细语,拈花微笑。在沙滩上画自己,让自己被浪洗涤,而浑然忘记自己。夜夜,开窗迎接星子们温柔的造访。“你爱星吗?”突然想人写信,但写后又撕碎,将纸屑撒在风中,撒在海上,撒在遗忘里。以前你没问他,现在再也不能问他了。以前你们惯于沉默,现在只有你以沉默回忆往惜的沉默。那一天,他突然沉默地离去了——他已死去许多年了吧?
有雾。雾来时你不知道,但你会送雾离去。彳亍在雾里,你将满足于自己的孤独,骄傲于不被荒谬的真理迷惑,骄傲于拒绝人间的庸俗,再也不须礼节,不须权威,不须偶像,也不须圣贤;你只须清醒,只须良知。你苦恼,只因清醒,只因还有良知!
有雨。雨会为你弹沉重的歌曲,使你更凄寂,你以你的凄寂冷漠人间的丑陋。踽行在雨里,让泥土沾你,泥土与你只差一个上帝而已,但是上帝在那里?雨霁时,擦干身体,但愿自己是个浴后的嬰孩,想起每个人都是如此,每个人都是块泥土!
有鸟,安睡于巢,你不破坏他们的美梦。鸟飞过,你曾羡慕航海的水手,但那时你羡慕轻捷飞翔,以影子戏浪的燕子。看浮云悠闲飘过,山默然,如你的伫立,敞开心门:“来吧!一切真善美。”
也在海里游泳,造访鱼的屋舍,跟鱼交语;鱼将惊奇你这条陌生的大鱼,你只好介绍自己,告诉龟,人类可笑的现代文明,鱼也笑了。然后造访珊瑚的胜迹,告诉珊瑚们,他们的尸坟比金字塔还美丽!
秋来时,去捡拾落叶与落花吊祭秋,在他们的墓冢上写挽歌迎冬,让冬去遗传秋的悲哀。春来时,在墓旁徘徊,缅想冬对大自然残酷的爱恋与同情,然后以一股热情拥抱春。惊奇世人为什么仍存冬意?
不再期待,期待一切曾被期待过的;不再赞美,赞美一切曾被赞美过的。以良知品评一切,你看过很多书,燃烧很多热情,很多慈悲,很多冥思。你是你真实存在的自己。
不写信,只将怀念埋在日记里。不遗忘别人,也许别人已把你遗忘,但你并不介意。你是那紫罗兰,固执地不在白天绽放,只在黑暗时默默地害羞,默默地祝福别人,默默地闪烁贞洁。当有一天,毛发被染白,不知已越过了世纪,不知祖先墓冢的草已长得比你还高,只知自己老了,你悄然归来,不再是去时昂然,你脚步蹭蹬。你仍认识故乡,但故乡已把你遗忘。故乡的老人会笑问客从何处来,你会落泪,你回自远方,回自梦。你属于故乡。
然后你告诉他们,每年秋天托鸟寄一片落叶回乡的人是你,那落叶是你的怀念。你说:“以前离开这里时,这里是养牛的草原,而今学生代替了羊。”然后,聪明故乡的愚昧,高贤故乡的世俗。无论人们怎样待你,你并不是那怕失望而到鱼塘钓鱼的绅士,而是那到大海钓鱼的渔夫。失望惧你。你还惧什么?
然后,你忘记你曾在远方。
然后,你死在故乡。
[鉴赏]
许达然(1940年生),原名许文雄,台湾省台南市人。东海大学历史系毕业,哈佛大学硕士,芝加哥大学博士,曾在牛津大学进修和研究,现任西北大学教授。一九六四年曾获台湾第一届青年文艺奖散文奖。著有散文集《土》、《含泪的微笑》、《远方》等。
这是一个孤独的隐者于一个幽冥的世界里的生活。经验过一切繁杂的物,繁杂的忧郁。被这忧郁中的时辰淹没之后,便是他那个无穷虚无的光秃秃的大地,而他步履清晰,神色混沌,他拖于身后的影子无限的苍茫。远去了尘念中的人间,眼中的万物,蛰居于山的影子与水的皱褶里,他找不到了自己,他不再找自己。于是他便拥有这个世界了。
其实也未必真的有那么个地图上找不见名姓的小镇,也未必去捶钟,在沙滩上画自己,然后看自己的影子被涌浪一遍又一遍地冲涮,直到沉入湿沙之央。这个远方的小镇若说有,那该是在心中的一个所在了。一个孤独的人坐在夜下,看星辰移动,看云雾空濛,于是便对这凄寂冷漠的人间绝去了希望而走进内心之中。所以,那地方分外的清明新鲜,而且大异于人间了。
这应该说是一个纯然梦幻中的精神远方。对于一切深谙天地之理的人们都存在而且时常造访那里的远方。他必尝过大痛苦,大悲哀,然后断去了一切尘想,处身俗间却不活在眼中的世界里。因为他富有良知,而且他的良知涵养于天地怀抱之间,所以他孤独,而且为他的孤绝的修炼而骄傲了。
这远方便是他心中的自然。他远离恹恹阳光,溷溷人群而欣然活在这里。或可以披缁入山,于漫天大雾间独步;或可以一簑一笠孤行于泥泞道中,或可以伫立于大山之下,想山之沉默,看孤鸟轻飞,白云飘去;或可以造访鱼的故乡,珊瑚的尸坟,收拾漫地的黄叶,想些赤橙黄绿。然而他的期望并不仅仅存在于此,静坐于山海林泽,日日与虫鸟相语,拈花微笑,心思幽渺之时,如静室僧趺,忘怀万虑,与碧虚寥廓同其流了。所以他便可以在这虚无的远方,拒绝一切偶像礼节,法规圣贤,只以一双深情冷眼遍览这烟云变灭,枯槎顽石,勺水疏林而求其幽微之道。于是他便不再有所待,不再有所憎,澄观一心,腾踔万象,而终得鸟鸣珠箔、群花自落的圆成境界。于是,他便可以说雨霁之时,擦干了身体,便如浴后的婴孩;对山玄想之际,忽有顿语,便可以敞开心门,让一切都来;时序移转,参透之间,晚日昏噩便如同梦中虚景了。
于是,你便可以看到他一个疲惫的躯壳走在愚昧世俗的故乡大街之上,而他澄彻明净的心灵却在这远方的小镇上坚定而充满信心地活着。对宇宙万物怀有深厚的情意,只管自在冥想于古往今来之间,并不去关怀世间的污浊喧嚣。于是他如一片树叶归之故乡。影子一样的自己得到了这曾去远方游荡的魂灵,便如独钓大海的渔夫威严而充实地死在这眼中的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