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雨丝密密地斜织着,织出了天地间的一片迷蒙。
近处的建筑,远处的山峰都静静地矗立着,一任雨的温柔在它们身上漂浮起一团团轻盈袅娜的雾气。街道上依然是车水马龙,却分明少了平日的喧哗。各色的雨伞在大街小巷里流动着,流淌成一条条五彩缤纷的河。
怀揣一颗空灵的心,我暂时远离人群,登上县城东面那座被叫作朐山的小山。因了琼浆玉液的突然御驾,满山坡被焦渴和炙烤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树木花草顿时精神起来,一边喝水,一边洗澡,不一会儿就出落得亭亭玉立,仪态万方。偶尔一阵调情的风吹过,它们便摇曳腰肌做自我陶醉状,如刚刚出浴的少女般风情万种,让人不得不感叹水的神奇和美妙。地球上的一切生物,哪一样能离得开水呢?在由生到死的漫漫旅途上,我们每个人也都有特别需要一些水的时候,在关键时刻,也许仅仅一口水就能使一个濒危的生命重新焕发出活力。犹如绝境中的一丁点希望就能拯救一个不堪重负的灵魂一样。大大小小的石头们依然沉默不语,只静静地用雨水擦洗着身上的灰尘,每一道石纹都显得清清楚楚,让人感觉透彻到底。
用手轻轻地抚摸那些纹理,我仿佛能感受得到它们的心跳。一花一世界,一沙一乾坤。别看它们只是一些丑陋的石头,身上都凝结着沧海桑田的印记啊。那些已在火山口凝固了几千万年的火山岩,犹如一把把并排的利剑,直戳苍天,穿越历史的烟云显示着当初喷薄而出的铮铮铁骨;又如一只只从地心长出的眼睛,审视寰宇,在无限的时空里守护着曾经的辉煌与梦想。
山顶的小亭子像极了一只歇脚的苍鹰,兀自耸立着,孤独如雨中的我。站在山顶,栖身的小城尽收眼底。此时的小城显得很静谧,很安详,仿佛静静地睡着了。其实静谧只是大自然给疲惫的小城披上的一方薄纱,它怀里的每一个分子仍旧像往常一样有条不紊甚至更加匆忙地运转着。纷纷扰扰的社会,日益膨胀的欲望,事与事的勾勾扯扯,人与人的恩恩怨怨,毕竟不是一场雨所能改变和冲刷得了的。屈指算来,我已在这座小城生活了整整十年。十年前,它是我心中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梦想,为了走进它的怀抱,我做了十几年头悬梁锥刺股的准备;十年后,它已然成为我生命的第二个故乡,深深地扎下了我的生命之根,连同我的妻儿。十年前,我赤裸裸地走进它的怀抱,带着初入社会的万丈豪情和满脑子的书生意气;十年后,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挣扎、沉浮之后,我依然赤裸裸地活着,上路时准备好的行囊空空如也。感觉活的很苦很累甚至对生活失去信心和勇气的时候,我曾经在黑夜里一遍遍地聆听费翔那首令无数游子肝肠寸断的《故乡的云》:“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向我呼唤,归来吧,归来吆,浪迹天涯的游子,别再四处漂泊。”
一直听得泪水滂沱。
人忙碌着是幸福的。但并非所有的努力都能让梦想成真。在这个日益复杂的社会里,成就一个人需要很多很多的因素,个人的努力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更多的时候,一个人的命运是掌握在别人手中的,尤其是在仕途上。对于仕途,我曾经迷恋了很久。那其间自然有不可言说的好处,但它要你付出的代价太大,甚至包括人格、尊严、思想等。当我在而立之年愈来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地背离生命的初衷时,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惑与可怕。终于,在与自己的灵魂进行了无数次艰难的谈判之后,我说服自己选择了放弃,选择了返璞归真,重新奔向已经久违了的缪斯女神。对于我涅盘般的选择,许多的人嗤之以鼻,甚至立马就暴露出了骨子里的浅薄和趋炎附势的丑恶。面对这些赤裸裸的人情世故,世态炎凉,我那“不羡身在官场翻滚,唯愿心在荒村听雨”的意念更加坚定。
在这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清心寡欲里,人可能活得很平凡、很卑微,但一定活得很真实、很从容。想赏云时就赏云,想看落花时就看落花,饿了吃五谷杂粮,渴了喝白水清茶。生命有无数种形式,活法不止一种,人生本来苦短,在一生的有限岁月里,从从容容、坦坦荡荡地迎接每一个日出日落,不就是最好的活法吗?
这样边走边想,没有任何的牵绊,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清凉的雨丝妩媚而善解人意地飘洒着。不知什么时候,我蓦然发现山顶上、半山腰里又零零散散地撒了一些人。他们大都中年以上,即使手中有伞,也不撑开,在细雨中踟蹰而行,或静静地驻足远眺。
仿佛都怀了很重的心事,仿佛都进入了一种高深的境界。这样的情形,着实弥漫了一些禅意。下雨的日子,孩童是不会来登山的,热恋中的红男绿女也不会,忙于应酬的小官僚和日理万机的大人物更不会。
这大概是上苍忙里偷闲,专门为像我这样寂寞和散淡的闲人营造的景致吧。也许上苍知道,只有甘于寂寞和散淡的人,才更懂得欣赏和思索,才最能参透滚滚红尘和生命的本真。虽然在这个各种欲望横流的世界上,我们与世俗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上苍并没有忘记和嫌弃我们。正如一位作家所说:“人是形形色色的,千人千性情,万人万模样。”既然允许一个人在官场中沉沉浮浮、显显赫赫地活着,允许一个人在商海商潮中拼搏竞争去做弄潮儿,更应该倡导一个人在寂寞中默默地自我守护。无论社会怎样发展,只要还有一些人能够耐住寂寞,沉静下来,思考下去,看上去是那么不合时宜,那么苍白无力地生存着,这对于整个世间也许是一种希望,一种必要的协调和完善。
在细雨霏霏中,我慢慢地从山的一面上去,又缓缓地从山的另一面下来。站在山脚下仰望山顶,竟然觉得有些高不可攀,甚至怀疑刚才自己是不是真的到达了那个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