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和一棵树说了一下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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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拣拾生命的贝壳(2)

有一种信念叫超越

应邀到一个边远山区采访。那地方四面大山环绕,本来就十分落后,加上刚刚经历过一场罕见的自然灾害,家家是断壁残垣。目睹此情此景,我禁不住地想:贫困至此,人们一定是非常愁苦哀凄的吧?因为在此之前许多活生生的现实让我一直以为贫困几乎是无坚不摧的,包括幸福、爱情、友情,以及信念、人格等。但就在我走过一家泥屋前,耳膜突然被一曲山泉淙淙般清新的乐调击响了。

循声看去,一个破旧的柴门前蹲着一位老者,怀抱一把二胡,拉得正起劲,眯着眼睛,陶醉之情溢于其表。我顿时惊呆了—并不仅仅在于他破旧衣衫下深藏的闲情雅趣,更在于他于穷乡断垣之中拉出的竟是如此轻快明丽的调子。我轻轻走过去,小心地问老人:

“难道您就不感到愁苦吗?”没想到老人笑眯眯地、安详地反问:“愁苦能解决的了问题吗?再说,你没看到那满山的果树吗?”老人所说的果树,是田地里刚刚栽种的小树苗,可它们要多少年后才能结果啊。

面对老人的恬静和乐观,我无言以对,只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我想:要使乐器在如此贫瘠的土地上发出如此明丽向上的声音,除了那双灵巧的手之外,更有一样东西必不可少,那就是老者超越贫穷和困苦的信念。一个被贫穷击垮了的人,一个被困苦的洪水冲刷掉信心的人,是没有勇气去拉这种曲子的。

点歌给自己

社会上渐渐流行起了电视、电台点歌,人们,尤其是年轻人乐此不疲,随时随地凭一时兴起就去点,以至于有些泛滥了。点歌者和主持人的交流也几乎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冷淡。

常常记起很多年前自己点歌的情景。

那天下午,在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准备后,我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拨通了一家电台的文艺热线。“喂,这位朋友,您好。”

电话那边传来了女主持人柔柔的声音,“想点哪一首歌呢?”“我想点《祝你平安》。”“能告诉我要把这首歌送给谁吗?”“我要送给一个叫XX的朋友,他刚刚经历了爱情与事业的双重失败,并背上了一笔重重的债务,现在很消沉。我希望这首歌能安慰他并能给他带来好运。”“你的朋友一定会因为有你这样的好朋友而高兴万分。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我就叫XX。”“点歌给自己?”主持人的话里充满惊奇。“是的,也把这首歌送给所有正在承受不幸的人们。

我们都该是朋友。”“我做了这么多年主持人,第一次遇到点歌给自己的人。其实,很多人都想点首歌给自己,在他们遭遇不幸的时候,但他们缺少的是你的勇气,包括我自己。因为我也刚刚结束了一场不幸的婚姻。”“愿我们以后都能平平安安!”我一字一顿地说。

收音机里传出了熟悉的《祝你平安》。那一刻,我觉得拨打热线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点播歌曲了。一位听众,一位主持人,彼此并不认识,却通过一根细线道出了心里话。这些话,原本都埋藏得很深啊!我不知道,那么多的听众收听到我们的对话时,会浮生出什么样的感想。

的确,任何东西都是不能泛滥的。比如点歌,比如交友,比如爱情。

钻狗洞

经常路过某局职工居民区,一天突然发现这个小区外围的铁栅栏破了个一米见方的大洞,据说是被收破烂的弄去卖了废铁。豁口一开,既不安全,也有碍观瞻。

该局是一个财大气粗的单位,且大小领导都在一块住,按说修补栅栏实在是小事一桩。可出乎意料的是,两年过去了,栅栏还如狗窦大开。我不禁对该单位分管此事的人产生了看法。不过这也着实方便了一些人,就连那位打扮时髦、气质高贵的某女郎也往往为省几步腿脚而自此拙劣地钻进钻出,实在是让人大跌眼镜。

今天早上经过那个豁口时,正巧遇到熟识的徐某钻洞而出,因为身体臃肿憋屈得大喘气。顺便说起这个迟迟堵不上的“狗洞”,徐某竟然语出惊人:都是托了局长大人的福。见我如坠雾里,徐某靠前一步,悄声解惑:原来局长大人就住在正冲豁口的楼洞里,天天晚上酒足饭饱从健身房、按摩房出来由司机护送回家,钻“狗洞”可省却五十余步的体力。反正黑灯瞎火的,鲜有人见。再者,有送礼者从此径直而入,可有效地避过门卫和职工的耳目,实在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

我恍然大悟:果真是存在即道理。同时更加看清了自己的弱智。

艺痴

曹某夫妻二人都善于写字,丈夫写出来的字叫文章,妻子写出来的字叫书法。

两个人都是自由人(没工作),对各自的写字都视为大事业,痴迷至极。靠着老人的一点积蓄,两人婚后数年也算衣食无忧,一个整天杜撰风花雪月,一个整天挥毫隶楷篆草。然艺术与其他行当不同,是大讲究天赋的。勤奋了多年,丈夫并未成气候,费劲巴力地在小报小刊发表三二篇豆腐块,挣得十元八元稿费,还不够买稿纸墨水信封邮票的;妻子日复一日的龙飞凤舞也未得到书法界的认同,只能孤芳自赏、敝帚自珍,常常浩叹世无知音、命无伯乐。

坐吃山空,加之孩子上学费用越来越大,两人颇感生活压力剧增,急需钱财养家糊口。然两人都为梦痴,皆扬言要为艺术而献身,不肯想法子挣钱,日子愈加窘迫,到后来为维持生计,竟然连老人遗留下来的一套楼房都卖了,一家人租平房而居。再后来,连孩子上高中都供备不起,一双儿女只得初中毕业就找了活儿干,令人嘘唏。

前几日在街上遇到曹某,一副憔悴不堪的样子。我欲上前搭话,他把头一扭,迅速遁入人群而去。听说他的老婆也走火入了魔,多年就不肯出门见人。

悲乎哀哉!

父亲的红薯

父亲从乡下打来电话,说忙完秋了,想来看看我在城里安的小家。

我说:要来就来,别买东西。我了解父亲。作为一个像鸡刨食一样只靠种几亩山岭薄地维持一家人生活的农民,超负荷的重担压得父亲几乎喘不过气来。

刚下过一场秋雨,天气湿冷湿冷的,我早早生好炉子等着父亲。

十时过一刻,父亲终于风尘仆仆地来了,肩上扛着一大袋子很沉的东西。“爹……”我欲说无语。“爹听你的话,没花钱买东西。这袋红薯是自家种的,你们想吃的时候就煮点吃。”父亲的言语里分明流露出一种愧疚。

我本想对父亲说城里卖红薯的很多,而且价钱很便宜,不用他大老远地送来。但我没说。

以后的每年秋后,父亲都要从乡下到城里小住几天,每次都带来一大袋子红薯。我们回去看望他时,都说父亲种的红薯好吃。父亲便很得意,那种满足的神情并不多见。

其实父亲并不知道,他给我们送来的红薯有一大半烂掉了。因为我和妻子都是从小吃着红薯长大的,早就吃腻了。之所以一直瞒着父亲,是因为我知道红薯是他唯一不用花钱的礼物。

价格与价值

一位朋友要到美国留学,临行前托我给他买两幅稍好一点的字画。

我找到画家王,他听说缘由后立即找出一幅上乘之作,且分文不收,说我的朋友能把他的画带到美国,是为他的作品提供了一个走出国门的好机会,并一再嘱咐我一定向朋友转达他的谢意。

画家刘却认为我的朋友把画带到美国后,价格一定比国内高,竟把价格翻了好几番。我只好作罢。

数月后,朋友飞抵美国,把王的画作呈献给了导师作为见面礼。

导师展画一看,连声称赞并悬挂于客厅。导师声望极高,往来皆鸿儒,其中不乏书画名家。这幅画很快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画家王也由此引起了美国画界的广泛关注,不久就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画家刘由羡慕到嫉妒,到处宣扬自己的画艺比王高很多,如果他的画能介绍到国外,一定会取得更大的成功,并屈尊找到我让我“帮帮忙”。

我不屑一顾。

可贵的童心

带四岁的儿子去动物园看猴子。其时,那里已围了许多人,人们不断地把瓜子、香蕉之类的食物扔给猴子,逗得猴子们上蹿下跳,十分活跃。

有一只老母猴非常自私、霸道,专跟在小猴子后面抢游人扔过去的食物。见状,人们都对老母猴充满了不满,对骨瘦如柴的小猴十分同情,企图用声东击西的办法把老母猴引开,将食物给小猴吃。

但这一招也不管用,即使距离很远,老母猴一声厉喝,就吓得小猴连到嘴的食物也不敢吃。人们终于被激怒了,朝着老母猴大声训斥起来。

一向爱打抱不平的我更是愤愤然,随手抓起一个石块就要教训那老母猴。突然,儿子急了,朝着我大声喊:“别打它,它是小猴子的妈妈!”我的心猛然一颤,动作一下子僵住了。

我不知道那只老母猴究竟是不是小猴的妈妈,但儿子出自人性的本能于情急之中冒出的“童言”,却让我感想万千:在孩子的心里,父母即使有些地方做得不对,也不应成为被惩罚、被虐待的理由—因为她(他)是妈妈(爸爸)。只这一点,就足够了!

喝茶

常常想起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来。

先生是个极有名望的文学前辈,二十几岁就独步文坛,却是命运坎坷,1957年打成右派,文革中饱受摧残,而且一生贫苦潦倒。

子女们也因为他的遭遇荒芜了大好青春。

熟知内情的人评价他是文学有成但活的很失败。可他把所有这一切都烂在了肚子里,从不向人诉苦抱怨。

有一次我到先生家玩,忍不住想跟他谈谈当年遭的罪,为他鸣鸣不平。没想到我刚一开口,他就端起茶杯邀我:“喝茶,喝茶!”

茶喝了一杯又一杯,他根本不接我的话题,顾左右而言其他。

以前听别人说过,有一次几个小伙子为教训他这个“右派”,轮番扇他的耳光,其中一个是他倾注心血多年的学生,扇得却最为疯狂。彼时的先生一边忍受着屈辱和疼痛,一边还在心里反思自己:

他怎么会扇得比别人狠呢?是不是我在哪方面对不起他?我好奇他那样的姿态,再次旧事重提。

先生闻听此言,思忖了片刻,还是端起杯子邀我喝茶:“嗨,这茶味道不错,味道不错。”接着继续跟我谈文学创作。

我心不甘,想继续发问,刚一开口,他却摆摆手:“不谈过去,不谈过去。”依旧要我喝茶。

整整一个下午,每次触及往事,先生都以喝茶回避。我不禁有些悻悻然。

先生去世后,我曾跟他的几位得意门生说起这件事。他们告诉我:这就是先生谈及往事时唯一的回答方式,不只对你,对任何人都这样。

我愈加崇敬先生。并且自此真正学会了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