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普通农民,六十年如一日在乡下侍弄土地,照料庄稼比抚养儿女还要细心;我为一平凡书生,年复一年在城里教书育人,关心学生胜过关心自己。
父亲的命根子是土地,他粗糙的手里握紧的是锄镰锨?等各式各样的农具;我的命根子是学生,我白嫩的手里攥紧的是毕业证、聘任书、继续教育证、教师资格证等花花绿绿的证件。
父亲与土地的交流是无声的,可土地懂得父亲的心思;我与学生的交流主要靠语言,可我却常常摸不透学生的所想。
父亲经常告诫自己的一句话是: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我经常告诫自己的一句话是:如果耽误了学生一时,就可能耽误了他们一生。
父亲种了一茬又一茬庄稼,享受了丰收的欣喜,也遭受了劳而无获的悲楚,他最爱炫耀的是自己的庄稼收成有多好;我教了一批又一批学生,体验了成功的喜悦,也饱尝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我最爱炫耀的是自己的学生有多出息。
父亲顶着炎炎烈日一年年老去,可他侍弄的土地没有变老;我喝着粉笔末过了一年又一年,可我教的学生年年都是翩翩少儿。
父亲在三亩薄地上劳作得很辛苦,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他并不因此埋怨土地;我在三尺讲台上兢兢业业,日子过得清清贫贫,但我并未因此动摇信念。
父亲农闲时节喜欢在沟边地堰刨树坑,每到春天就栽上一棵棵小树苗;我闲暇时候最爱读书看报,读得多了就写起了文章。父亲修剪树枝像极了我删改文字。
父亲一有空就去检阅他栽下的树木,用皴裂的大手拍拍它们的躯干,用日渐昏花的老眼去丈量它们的高度;我一有时间就去整理自己写下的文字,用近视的眼睛体味它们的美感,用日益成熟的思想去审视它们的深度。树木使父亲的生命呈现出更多的绿意,文字让我的生命更加色彩斑斓。
父亲曾经指着一棵大树对我说:人应该像树,树也有伤心事,可它从来不哭;我曾经不止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父亲就是一棵树,从来都把愁苦埋在肚子里,再苦再难也一人承受。
父亲总抱怨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在地里干活想找个人扎堆抽支烟都难;我常抱怨城里的人口愈来愈密集,要找个清静的地方独自待一会儿都不容易。
乡下人口虽少,父亲的朋友却多,一齐走在路上的陌生人都能彼此敞开心扉;城里人声鼎沸,知心朋友却难交,即使整天面对面地办公也可能咫尺天涯。
迫于生计,父亲有时会犯难,犯了难就借酒浇愁,然后借着酒劲去求亲告友;世事艰难,我有时会愤怒,愤怒了就在黑夜里自己跟自己说会儿话,说着说着就烟消云散。
父亲的处世哲学是忍为高、和为贵,这样的哲学把他打造成了一个宽厚仁慈的老好人;我的人生信条是宠辱不惊、随遇而安,这样的信条把我塑造成一个与世无争的散淡之人。
父亲在乡下,最牵挂的是在城里的子女,他对我们说的最多的话是: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可他和母亲却往往照顾不好自己;我在城里,最放心不下的是在乡下的二老,我对他们说的最多的话是:农活再忙,也一定要保重身体—可我却常常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父亲对五花八门的节日并不在意,子女的每一次回家对于他才是真正的节日;我在外面忙个不停却常感落寞,做梦都走在回乡的路上。
父亲越长越矮小,每次看到或想起他佝偻的身子,我都会辛酸不已:是子女掏空了他;我越长越魁伟,父亲每次见了渐渐发福的儿子,都掩饰不住内心的欣慰:儿子过得还算可以。
父亲越老越没出息,子女每次探亲返回他都要亲自到车站送别,直到车子走远,情不自禁地裸露出对子女的依恋;我越大越没志气,不再梦想胸怀壮志闯荡天下,只想离父母近一些,好好地照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