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和一棵树说了一下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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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临朐大地上的行走与驻足

枕着一块石头入眠

大千世界,人不同貌性,山不同形韵。

鲁中县邑临朐,地面不大,乾坤不小。境内多山,峰峦叠嶂,虽少峥嵘,却座座藏金纳宝。金银铜铁是宝,花草树木是宝,不出金银铜铁、不长花草树木的石头居然也是宝。金银虽贵,终有其价;花木虽珍,亦有同属;唯独这石头,奇怪得没了正形,反倒稀罕于世,成无价之宝。正因为此,临朐被命名为“中国观赏石之乡”。

以心观石,一块块都是似了画如了诗的。这些石头,形成变化于地壳运动之间,蕴山峦峰壑之灵魂,沐日月润泽之光辉,美在古朴自然,奇在形神兼备。粗狂与精妙,阳刚与阴柔,拙丑与玲珑,无一不是巧夺了天工,和谐了天地之气。一峰则坐地神游,一石则奇幻千寻。方寸之间,山瀑流云,耸崖峭壁,江河湖海,山川风光,世态万象,或浓写或淡墨,潇洒淋漓,栩栩如生。

真正有内涵的奇石,不仅讲究个形似,更渗透着丰盈绵长的文化底蕴,历史老人的“评阳说月”,“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千古绝唱,梁祝化蝶的美丽传说,《白蛇传》中的西湖断桥相会,《西游记》

中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常常久久徘徊于奇石馆所、乡村集市,观其形而悟其德性,悦目养眼,启智而明心。

宋代的陆游有云:“石不能言,最可人。”石之无价,盖因人而异,究其价值,全在于心有灵犀。石头孤独,人亦孤独。石头的孤独是一种天生的姿态,大的孤独往往能产生大的绝妙之美。每次走近那些石头,我都是怀了深深的敬畏之心的。我仰慕了它们的造化,也钦佩了它们的定力。一块石头的生成过程,是怎样地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呢?

米芾是真正懂得石头的人。传说有一天,米芾在两个家人的陪同下,到郊外游玩,正在行走之间,米芾发现路旁有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顿时欣喜若狂,立刻下马,整理衣冠,伏首大拜,并且口中念念有词,“石兄,受我一拜,受我一拜。”一个大书法家,一时成为妇孺皆知的石痴。看来,米芾也是孤独的,孤独得竟与石头称了兄道了弟。

我也想高攀石头为知音。突然就有那么一天,我对着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流了泪,因为在它身上我看到了问天的屈原。世间万物都是有着自己的命运的,我的命运让我遇上了这块石头,一下子就喜欢到了心里去。我不惜花了一个大价钱,把它请到家里,日夜与之对视。屈原问天,我问屈原,老天没有睁眼看一下屈原,屈原却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心里去,指点我问天问地皆是虚妄,最好的问询是去问自己。

人皆微渺,再大的风流,也终究要被风吹雨打去。石头是宠辱不惊的,即使对着它三拜九叩,它也浑然不知。这样想来,人之赏石,赏的其实是自己内心的观照;人之拜石,拜的其实是自己内心的主旨啊!

在一片红叶上舞蹈

众生各成姿态,万物皆为奇妙。

同样是人,有的长得就那么标致,有的却丑陋异常。同样是吃饭,有人长出的是力气,有人长出的是赘肉;有人长出的是智慧,有人长出的是愚昧;有人长出的是正义,有人长出的却是邪恶。

植物亦莫不如此。享受着阳光雨露,有的以光艳花朵耀人,有的以千奇百态勾人,有的以幽幽芬芳诱人,有的以累累果实示人。

有的无花无果无态无味,却也变着法地无中生有,写尽生命华章,惹人爱怜。

红叶即是如此。

天下以红叶着名的地方不少,我虽蜗居一隅,往往足不出县,偏偏艳福不浅,年年得以扑进红叶的怀抱。

那红叶就隐居在离我不远的一道沟谷里。出县城,向西行,二十里许,便到得。沟谷南头突兀双峰,形不似乳,却像极两扇石门,故名石门坊。有石门把隘,谷内果然别有洞天,古塔、崇圣寺、太平崮、魁星楼、摩崖造像,自隋至清,不瓦不木,全为石作,即使没有神佛附体,也能自生一些道业了吧。尤爱文昌殿西墙上的那副对联:看破放下自在随缘念佛,真诚清净平等正觉慈悲。我虽愚钝,对其却过目不忘。看到游人有在本子或纸片上抄录着,不禁失笑:

留着那心是做什么用的呢?

满沟满坡的黄栌树,皆为野生,蔓延达3000余亩。老者不知其龄,幼株不知其岁,无一不是立命于岩缝,安身于仞壁,倔强之姿令人唏嘘,不由得对着那皴裂的虬龙般的树干和裸根肃然起了敬意。

绝处逢生,存活已属不易,又如何变幻得出万千气象呢?

冬日的黄栌是静寂的,春夏的黄栌亦是落寞。这些日子里,即使有人上山,也大多是冲着那庙宇而来,烧香拜佛祈求富贵昌顺,对黄栌是不屑一顾的。黄栌属于大器晚成者,冬积蓄,春发芽,夏长叶,及至深秋,绿叶才开始变红,并且随着昼夜温差的不断加大层次分明着:先是红橙相间,再是如火如荼,最后落红缤纷。整个过程,也不过二十几天的时间。一片片朴素的叶子,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段里,拼尽全力,如霞似焰地绚烂了自己,绚烂了整个沟谷,也绚烂了如织游人的心情。美是应该讲究一个吝啬的,倘若日日都那么美着,美也便不觉得了美。看来,黄栌是懂得这个道理的。

赏红叶满山固然悦目,睹万木飘丹则易引发思索。片片红叶,在其最美丽的巅峰戛然而止,在阵阵秋风里羽化为蝶,翩翩飞舞。

虽是凋零却没有丝毫衰败之象,如一朵朵早逝的红颜。那情景,壮观而又悲情。每年的暮秋,我都要拣拾一些带回来,小心翼翼地夹进各种各样的书籍里,或者寄给一些远方的朋友。闲暇的时日里,我每每捧起书本就能与它们不期而遇,思考便在这小小的叶片上舞之蹈之。

据说在石门坊求神拜佛是很有些灵验的,那么生长在这沟谷里的红叶,也该沐浴着一些佛光神性的吧?游人亲近着它们,无疑就是亲近着神与佛了。阿弥陀佛。

“万卷书”里的生命追问

生命的终结有无数种形式。不论哪一种都是一场彻底的灾难。

生是偶然的,死却是必然的。我时常为生命的脆弱和短暂感到深深的悲哀。一个生命体,不管成长得身躯多庞然,力量多强大,容颜多绝伦,学识多丰富,终于一天都会转眼成空,归于尘埃。有时甚至仓促得来不及看清灾难的面目,来不及做一丝丝挣扎,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

当然,有的生命体在消匿之后,会有一些东西留下来,譬如名声,譬如文字,譬如思想。小则小留,大则大留。因为它们,生命得以走得更为久远一些。

仔细想来,这样的虽死犹生,似乎只属于人。

然而有一天,当我走进山东省山旺化石博物馆,走进临朐山旺国家级地质公园,面对了一块块古生物化石时,心一次次地被剧烈撞击了:原来有些生命,不朽得远远超越了人。

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化石上,1800万年前的古生物依然栩栩如生着。一层层薄如纸张的硅藻岩,一页页地收藏了从单细胞生物到无脊椎、有脊椎动物的700多个属种,其中三分之一是世界上目前早已灭绝了的。那些植物的枝干、叶片、花朵、果实,不仅纹理脉络清晰,而且极好地保留着原来的颜色。动物们更是种类繁多,姿态万千:鱼儿摆动尾鳍,蜻蜓抖动翅膀,蛇儿弯曲前行,小鸟低空飞翔,祖熊奋力奔跑,古貘嬉戏玩闹,原河猪似在觅食,柄杯鹿眯眼休息,怀着孕的无角犀悠然散步。我久久地凝视它们,仿佛还能触摸得到它们的眼神,还能感觉得到它们的气息,还能聆听得到它们的心跳。

据科学家解释,这里当年是一个火山口,地表周围的水不断汇集到这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玛尔湖。湖的四周十分陡立,里面藻类茂盛,鱼儿种类繁多。湖边林木茁壮,花草飘香,飞禽走兽喧闹。

水里的游鱼有生有亡,不少兽类跑着跑着一不小心掉进湖里就无法再爬上来,一些鸟儿掠过湖面喝水时不幸落入水中,更多的植物的枝叶花果和昆虫也被风吹到湖里。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沉入湖中后,很快就被那些藻类一层一层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藻类具有很强的隔氧性,因此那些亡去的生命体并没有腐烂掉,而是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并且随着藻类的日益加厚被愈压愈扁。年复一年,湖里的储藏越来越多。再到后来,地质的变化将它们埋进更深的地层,历经千万年的凄冷,千万年的孤寂,千万年的静默,变作了化石,化为了永恒。

1800万年前山旺地区的生态环境,就这样真实地在这部“万卷书”

里再现出来。先前谁也不会料到,一个方圆仅仅两平方公里的小盆地,竟以这样的方式记录、珍藏了远古的历史,填补了世界上的多项空白。

小小的山旺村,一下子扬名世界,被誉为“化石宝库”,引得无数人追寻并沉湎于此,对天浩叹,低头沉思。我穿越了千万年的时空,长时间地驻足于这部无字天书面前,遥想远古的悲怆,感受着这些万古不朽的生命,惊叹得几乎要跪下来。

灾难是无法预料的,命运同样不得而知。可是生命真的是玄妙极了,有时竟能在死亡中获得永生。

寻梦老龙湾

享誉“天下七十二大名泉”的老龙湾,是临朐大地上的一道脉,既是水脉,更是文脉。域内的诸多灵气,至少有一半发源于此。

世人多善夸大,哗众以取宠。乡人却是谦虚,偌大一个水面,竟然叫作了湾。“湾”字虽显小气,好在有“龙”则灵,气象果然非凡。湾底遍布泉眼,小如针眼,大如鸡蛋,水泡昼夜不息漂浮而上,犹如了一串串穿连成线的珍珠。水温四季恒着,终年18摄氏度,盛夏时节,清凉甘洌,游人至此不知酷暑;数九寒冬,雾气蒸腾,成“冶源烟霭三冬暖”之奇观。水中游鱼清晰可见,水面野鸟或浮或翔,泛舟其上,怡情自得。早有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

中赞其“已成名迹”。圣人孔子、始皇嬴政,慕名而至,称奇道异,流连而忘返。

湾内泉计万许,以铸剑池、秦池、善息泉、濯马潭、放生池最为有名。铸剑池古称薰冶泉,为老龙湾内最大源泉。相传春秋时期欧冶子为求良剑,用混沌宝斧凿出此泉以铸剑淬火而得名。池旁磐石上刻着“铸剑池”三字,崖壁镌有诗句:“天丁呵护阴阳剑,神斧凿开混沌池。”为明代大书法家雪蓑道士撰题。用笔奇特,字体刚劲飞动。池上罩以嶙峋怪石,两只龙头从中探出,口吐清涎,观散珠飘洒,听泉响佩环,似入仙境,如梦如幻。

自古红颜多命薄,薄命盖因红尘里色浓情淡;从来才子命多舛,舛多缘于俗世中媚多诤少。老龙湾的第一代私家主人冯惟敏,“八岁问奇字,十岁谐宫商,十二受遗经,十五意飞扬”,可乡试中举人后,会试竟屡考不中,心灰意冷,到海浮山下老龙湾畔寻田问舍,寄情于山水。后晋京谒选,走马知县,却因不附权贵,得罪势要,屡屡遭谪。更因修《保定府志》搜集前兵部员外郎杨继盛遗文,条陈保定利害十六事,得罪当道,被贬“王官”之地,怒而不赴,弃官而回老龙湾,大兴土木,整修宅舍,植竹栽树,修心养性。回首自己为官十载,南北三迁,禁不住悲从心来,自嘲是“半纸功名,六品王官,多样参差,十分潦倒,一味孤寒”。不得志的科场道路,坎坷的仕途生涯,使得冯惟敏深刻认识到明廷腐败,世风日下,于是借笔抒怀,以犀利的笔锋,反映民间疾苦,揭露封建官僚的贪婪横暴和明王朝的种种弊端,终成“明代第一散曲大作手”,名载中华史册而不朽。

如今,冯惟敏当初所植之竹已蔓延达数亩,枝节粗壮参天,其间曲径通幽,妙不可言。今人遍请当代着名书法大家题写的百“龙”

碑刻,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奇泉、翠竹、碑刻、美文相得益彰,高雅风韵和浪漫情调在水雾中缥缈弥漫。身置绿竹丛中,行在白云深处,每次走进老龙湾,我都怀着朝圣般的情怀在冯惟敏的塑像前久久默立。人活一世,寻梦一生。承载一方文脉的老龙湾啊,请允许我,一个小小的困顿书生,在你文气氤氲的怀抱里,安妥一下自己的文学梦想吧,连同一颗茫然的灵魂。

拜谒沂山东镇碑林

天下诸事,盛极必衰。衰而不灭者堪称造化。

岳山有五,泰山居尊;镇山亦五,沂山为首。沂山山脉绵延数百公里,层峦叠翠,群峰争秀,林海茫茫,峰石为骨,灵泉为心,造化多端,移步皆景,素有东秀、西幽、北奇、南险之特点。主峰玉皇顶海拔1032米,拔地擎天,巍峨壮观,雄踞鲁中,冠冕沂蒙。

临朐获誉“中国最佳生态旅游县”,沂山立下了汗马功劳。

沂山多仙多神,平日发云布雨,难时普度众生,世人多有爱戴。

自从黄帝登拜,禹封重镇,历代君王于此大兴土木,建寺立庙以祀之。

东镇庙即为其一。

庙始建于汉武帝,历经三迁,先是玉皇顶,名“泰山祠”;再半山腰,曰“东镇沂山神庙”;后东麓九龙口,改称“东镇庙”。

庙址虽愈迁愈低,规模却越来越大,渐成东中西三院之势。正殿所塑主神像,即东镇沂山之神,威武和蔼,慈悲满怀。每年的四月初八和十月初一,为启庙公祭日,善男信女,商贾官吏,墨客骚人,自八方云集而来,焚香叩首,各有所求。

对于神明,我向来敬在心里,畏于言行。置身庙内,古树参天蔽日,碑碣石刻耸立。树是活着的碑,碑是风干了的树,两者皆不言语,却凝结千年沧桑。我花尽数日,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从一座碑走到另一座碑,往来反复,眼看手记心想,一任历史的烟云将我淹没。那些碑碣,制作之精美,内容之丰富,文词之绝伦,书法之风韵,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文瑰宝。我走近着它们,就是在走近着东镇庙的命脉吗?

沂山既被誉为“鲁中仙山”,自是神圣和荣耀。遥想当年,为祈福祉,汉武帝刘彻、唐太宗李世民、明太祖赵匡胤、清圣祖康熙……一位位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帝王亲临沂山,设坛祭天奠地,一块块凝聚了帝王气象的御碑随之矗立。据史料记载,至清末,东镇庙内共有古碑360余幢,故以林称之。其中仅御碑就有16幢,其他碑刻除御遣钦差和地方官祭告东镇所留外,余碑也尽是椽笔名流,如范仲淹、苏东坡、刘墉等,游览沂山的题咏。东镇庙内因此日日香烟缭绕,升腾瑞气祥云。到底是沂山神成就了帝王们的丰功伟业,还是英武睿智的帝王们成就了沂山神的天下盛名?我百思不得其解。

一切都已远去。法力无边的沂山神也有无奈之时,乱世之间,东镇庙亦难逃劫难,殿拆像毁,树伐碑摧,一块块巨大的碑碣支离破碎,身首异处,或被砌了桥梁,修了堤坝,铺了甬路,或被筑了院墙,垒了畜圈,垫了茅厕,光晕尽失,威严扫地。世间万事万物莫非如此吧,捧举之则可齐天,践踏之则下地狱。一切皆人所为。遭此大难,神仙为什么不为自己显显灵呢?是宁可自己忍辱负重也不愿戕害百姓吗?

还是知道终有一天人们会对自己的罪孽幡然醒悟?

而今欣逢盛世,东镇庙得以重新修复成形,大殿的木质椽梁上竟然长出了大小不一的灵芝,惹人惊异。更有热心者心怀善念,对东镇庙的残断碑碣进行了挖掘清理,寻访查明了流落于农户邻村的碑石,协商收回,并逐一对合吻接,将铭文完整者锔合一体,加固边框,添座复立。然仅90余幢尔。其余270余幢,已不知飘零何处。

呜呼哀哉!殿宇好建,神像好塑,可有些东西,却一去便不可再得了;神性在天,人性在心,当人性迷乱,神又奈何?

抚摸着碑体伤裂纵横、康熙帝亲临东镇庙所书的“灵气所钟”

四个大字,我恍惚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