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和一棵树说了一下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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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北沟十日

终于得以去那个一直心存向往的地方住一段时日了。

一个人。

看我决心已定,提前两三天,妻子就开始给我拾掇东西。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些生活必需品。一边准备一边骂我没良心,扔下他们娘俩不管,白眼狼一个。但她毕竟是最熟知我内心的苦楚的,所以只是絮叨,并不彻底阻拦。近十年的耳鬓厮磨,她知道我眼下最需要的是什么。

2007年暑假里的一天,蔡盛兄用新买的小车把我送到了北沟。

北沟是蔡在三年前承包下来的一道沟谷,位于他老家康家庄村北三四里处。一包就是三十年。资金他出,平日里由父母看管,周末他就携妻带女回乡劳作。有人笑他发神经,他充耳不闻,我行我素。

蔡是个耿直的人,又是一位作家,与我很是有些“臭味相投”。刚拿到承包证不久,他就约我去观赏。其时正值暮春,树木焕发了新绿,光光鲜鲜;果树花色正浓,引得蜜蜂们嘤嘤嗡嗡。绕山林转了一圈,树有白杨、洋槐、梧桐数种,大的有一搂抱粗,小的显然刚刚栽上。

另有杏树、梨树、桃树、枣树、李子树各十余棵,错落有致。沟东南与西北各有一个小水库,水光山色相映,俨然一世外桃源。

此后每年蔡都约我去几次,都是在周六去,在新盖的看林小屋里住一晚上,周日下午返回。蔡混迹机关十数年,要能力有能力,要人品有人品,要勤苦有勤苦,也算颇得重用,可就是见不得那些钩心斗角、苟且龌龊之事,整日里忧国忧民,给人一副郁闷寡欢之相。

夜里与蔡躺在床上往往越聊越没睡意,索性起身烧水煮茶。山野静寂,月挂中天,微风习习,透心彻肺。我赞赏蔡的眼光,艳羡他拥有了一处一本万利的“绿色银行”。他却说自己所想并不唯经济利益,更重要的是图个地方修身养性。我因此把北沟理解为了蔡兄的精神后花园,时时想着要是一个人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该有多好。

按照计划,我要独自在北沟生活十天。十天里,连蔡的父母也暂时不要来打扰我,以便让我一个人静静地过过山野的日子。

这次来北沟,我甚至没有带任何的书报。就连手机也整日里关着,只在每晚9点准时跟妻儿通个话,报个平安。我住进这里的目的,就是要远离尘嚣,让自己浮萍般的心沉静下来。

每天清早,总有清脆的鸟鸣把我唤醒。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穿了短裤,扛一把铁锨,趿拉着拖鞋去树林里解手。选定一棵弱小的树,在距离其根部约50厘米的地方,挖一个坑,事毕再把那土覆上。我想象着自己的所做能带给那树一些生长的力量。我同情弱者,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弱者,深知弱者存活的艰难。

然后,我就提了锄头去给土台子上的庄稼除草,以不至于因为我的到来而给蔡荒了地。土台子呈东西走向,东高西低,我从西边下手,一步步地向上挺进。人总是喜欢往高处走的。这土台子原先是长满了杂树野草的,蔡承包过来后,雇挖掘机整治一番,栽上了杨树。因为树还小,间隙里就种上了庄稼,一半大豆,一半花生。

地荒得有些厉害,大多是些新冒的树芽和茅草。它们的生命力真是顽强,只要有一截根在,就能重新长起来。我锄得很仔细,一边锄一边把它们划拉出去。自从移植到城里,十几年里,我是离土地越来越远了。一接触到湿润的泥土,我的心立马鲜活了过来,劳作里带了一种久违的兴奋。地是不能荒的,荒了不打粮食。人也是不能荒的,一荒就完了。手握锄柄,光背赤脚,我感到是那么的踏实又充实。我给庄稼除草的同时,也在清理着自己内心的荒芜。

日上三竿,气温渐高,我便荷锄而归。沟底有井,我在井边打水冲澡,然后提了水回来烧火做饭。灶台有现成的,我却不用,拣几块石头重新支了一个。尽管模样丑陋,却一样可以把饭做熟。生火成烟,木柴特有的芳香一霎就把我陶醉。

吃罢早饭,用木柴灰把锅碗搓一下,着清水一冲,我就到处去溜达。

每次行走的路线都不一样。或走沟底,或沿山岭,或翻沟爬崖。

这是我的有意为之。十多年了,我的生命轨迹是如此的简单,单调得如同那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世界原本很大,我的生活却小得如同一枚核桃,我似一只小虫,整日里在这方寸之地上爬来爬去。

有人笑我呆憨,有人慕我悠闲;有人讥我胸无大志,有人羡我知足常乐。好话坏话我都嘿嘿一笑了之。前些日子有朋友给我发短信,说什么“五十岁时官大官小一个样,六十岁时老婆丑俊一个样,七十岁时钱多钱少一个样,八十岁时活着死了一个样”,真是既幽默又智慧。

满山满岭都是果树,以桃树居多。农人的苦和累,我是早早就有切身体会了的。桃子长的很好,大如拳头,颜色光鲜,味道甘甜,却就是卖不上个好价钱。按照目前这行市,功夫算是白搭上了,弄不好连施肥、打药、浇水的费用也换不回来。对于人来说,辛苦点算不得什么,力气用了还会有的,怕的就是个劳而无获,血本无归。

一般的平民百姓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的。因为他们的本钱极其有限,甚至是东借西凑来的,打不得水漂。这些年,把蒜薹、茄子、卷心菜倒进沟里、烂在地里的事情并不少见。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我都在心里为他们掉眼泪,同时也恨了自己没有能力去帮他们一把。

在农人眼里,我们这些吃着公家饭的干部该是活的滋滋润润了: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月月拿着旱涝保收的工资,太恣了!

但人心大多是不得满足的,有了工作的还想要位子,有了小位子的还想着更大的位子;能糊了口的还想着发财,发了小财的还想着发大财;有了房子还想着要别墅,有了老婆还想着要情人。这般地贪心,好也便不觉得好了。

沟底堰畔,满满的杂树野草,我常常停了脚步细细地端详它们。

到处都是虫鸣,这边唧唧,那边啾啾,如朝露般清澈,各成曲调。

耳膜被鼎沸的人声鼓噪烦了,乍一听这虫鸣,一下子就激灵了起来,忍不住就偱了那声音去找,想见识见识这些自然乐师的尊容,不料脚步刚一移动,它们便立即寂然了。我静立一霎,它们又开始了演奏,似乎是在跟我玩捉迷藏呢,这些小乖乖!我索性打消了寻访庐山真面目的念头:觉得声音悦耳尽管欣赏声音好了,何必非要去刨根知底呢?还是想象着它们个个都是抚琴而歌的美妙女子罢了。毕竟,写得出美文的不一定就是美女,下得了好蛋的也不见得就是凤凰嘛。

溜达累了,我就选一片有微风吹过的草地躺下休息。享受着青草的柔软,聆听着美妙的天籁,我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一觉睡到自然醒,常常已是下午三点左右光景。肚子觉得饿,就回去做一天里的第二顿饭。饭极简单,或者面条方便面,或者面疙瘩汤。做起来省事,吃着也不用就菜。妻子原来是给我准备了一些火腿、鸡蛋什么的,我执意不带。吃完饭就喝茶,一壶茶要喝上一两个小时,直到味道全无。茶一下肚,身体整个地就精爽了许多。

看太阳快要落到了林子里去,我就又拿了锄去除草。感觉累了,锄头一扔,就去了沟北头的丹河水库游泳。深水里是不敢去的,只在清可见底的水边鸡刨狗蹬一番,便拿了细沙在身上搓揉,直搓得皮肤发了红,冲洗干净,就去看人家垂钓。看的多了就看出了一些门道,原来这垂钓也是分个境界高低的:有的完全以鱼为乐,小得小乐,大得大乐,不得则骂;有的意不在鱼,而在垂钓之乐,得鱼也喜,不得亦乐;有的心怀善念,鱼大则留,鱼小则放。我是打心底里敬佩了第二和第三种钓者的,静静地蹲其一旁,虽不多言语,却思绪飞扬。直到那人收竿而去,仍在原地呆呆地默坐好一会儿。

沟里静谧,夜更清凉。晚饭之后,复泡茶自饮,想些人生得失,世态炎凉,心就有些颓废。想起蔡兄曾在一本书里说过:“一城蛤蟆在蹦跶—有蹦得高的,有蹦得低的。人活着,不蹦跶还真不行。”

我当然也是蛤蟆一个,是蛤蟆就得蹦跶,却是一只没出息的蛤蟆,蹦来跳去总没能蹦跶出个所以然,眼看气数将尽,只好选择了伏地爬行。其实,爬行也是一种不错的行走状态,只不过需要时时提防那些抬起落下的脚。真要是被伤着了,怪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自己不长眼,怪自己不高不大。真要高大了,哪个不长眼的蠢货敢来踩?

于是就想在这沟里学虎长啸,以抒心中块垒,嘴一张却哑在了那里。

第四天下午突然落起了雨。久旱逢甘霖,不仅庄稼、草木,就连人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被雨丝勾惹着,我在屋里待不住,便戴了一顶破苇笠,披了一个蛇皮袋,去山岭上走走。雨点落在草丛里、树叶上,唰唰作响,犹如了蚕食桑叶,听着心里就受用。

许是一下午没劳动的缘故,晚饭没一点胃口。饭省却了,茶却不能不喝。泡上闷了一会儿,刚倒出第一杯回了壶,蔡家大爷竟然深一脚浅一脚地来了。我赶忙起身迎接,脸上是挂了一些惊异的。

“今夜要有雷雨,怕你害怕,过来和你做个伴。”大爷开门见山,道明来意。我感动着他的好心,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俩人喝茶闲聊,上至国家大事,下到人生烦琐。一壶喝罢,毫无睡意,干脆又泡一壶,下得酽酽的。晚9点与妻通话,妻说预报着今晚有大暴雨,小心让洪水冲了去。我说不怕,有蔡大爷陪着呢。电话那头才放下了心。

大爷虽是地道的老农民,却写的一手好书法。这我早就听说过,遗憾的是未见其真迹。在这方面,蔡兄是得了一些遗传的。闲聊时间一长,便觉无趣,我就询问这屋里有无笔墨,大爷一听来了兴致,立马从床下取来家伙,在报纸上写给我看,先写一个大“福”,又写一个大“寿”,笔力果然老道。我要求他一幅字,他这才找出宣纸,问我写什么内容,我说随你便吧。他皱着眉头思忖一会儿,提笔写道:

世事本无常,人心定乾坤。两个人玩味一番,皆大欢喜。

半夜时分果然就来了雷电,暴雨倾盆。人皆不语,静听雷鸣,不知何时就入了睡。

次日醒来,大爷已不见了踪影。雷雨就讲究个痛快,昨夜性情大发,一早就偃旗息鼓,天气大晴。

早餐吃得很多,以至于一顿饭做了两次。刚下过雨,地里去不得,就又出去转悠。突然就感到了深深的孤独和寂寞。想白发爹娘,想老婆孩子,想那些狐朋狗友。打开手机,未接电话和未读的短信纷至沓来。不禁产生了“相坐也无语,不见忽忆他”的念想,愈想愈浓,简直动了要回去的心思,赶紧又把手机关上。这是我进入北沟以来面对的第一次考验。仅仅五天就坚持不住了?到底还是把自己给劝住了,强迫自己赶快转移注意力。于是就登上一个小高坡,举目四望,心情顿时释然了许多。

一天无事,百无聊赖,后悔自己当初太决绝,哪怕是带一本书来也好啊!于是就去四处搜寻印了文字的东西,果然就找到了几张书法报。想必是先前蔡兄带回来的。如获至宝,便端了茶水去树林子里阅读,一字一字地念下来,连中缝里的广告也不嫌弃。方才懂得书法的精妙并非唯笔画结构,关键是讲究一个“气”字。“气”

即“风骨”。万事皆有相通之处,书法如此,绘画如此,做文章如此,做人也该是如此的吧。

傍晚去树下捡拾蝉蛹打牙祭。几天不见荤腥,肚里几乎没了油水,饭吃的再多还是感觉空落落的。恨不得立即就抓了大块的肉来饕餮一通。白日里蝉声喧闹,几乎要把人淹没了,捉起蝉蛹来却颇为费劲,一晚只得七八个。等不及第二天再食,回来就拿开水烫了,清洗干净,生火油炸。舍不得一口一个,都是先把腿一根一根地掰着吃了,然后头部,然后腹部,最后胸部。吃完第一个,突然想起喝啤酒,果然就寻得了一瓶。

这晚给妻打电话时,突然就冒出了一句酸话:“我想你们。”

妻子嗔怪:“别假惺惺的,沟里的狐狸精就没勾了你的魂?”我便笑了:“那狐狸精都嫌我丑陋呢。”妻说:“那就多给她们点钱吧。”

说罢俩人都哈哈大笑。

真是没有想到,第二天上午妻子就用摩托车带了儿子来看我了。

其时我刚从地里回来,正在生火做饭。由于柴火因雨受潮,不好点着,我只好单腿跪地用嘴去吹风,弄得灰头灰脸的。

妻子一见我这副样子就心疼了,牵了儿子问:“这是你爸吗?”

儿子扑哧一声笑了,说道:“老爸,你好酷耶!”

知我莫若妻。这次来,她给我带了熟肉、童子鸡,还有肉排。

我狼吞虎咽,一阵犒劳,直把儿子惊得直勾勾了眼。

吃过饭我就充当了导游,领着老婆孩子去看我锄的地,去树林里转,去山岭上逛,去水库看人钓鱼。午饭后妻子问我回不回去,我说不差这三四天了吧,她便决定留下来陪我一夜。儿子兴致极高,一听要住下蹦了好几蹦。

下晌我们就一起去地里除草,我在前面锄,他娘俩跟在后面往外划拉。不一会儿子就撂了挑子,非要再去看那钓鱼的。一看就看到将近天黑。晚上看着黑魆魆的四周,儿子感到有些怕。妻子却奇怪了这里竟然没有蚊子。

第二日妻儿要回去,看着他们渐去渐远的身影,我的心猛地颤了一下,似乎一下子被掏空了。

地才锄了一半,我得加把劲了。于是就少了些东游西逛。

又过三天,蔡兄如约来接我回城,见面就惊呼我黑了瘦了不少。

我带他去看我锄的地,说:“整日里给你当长工,怎能不黑瘦了?

你该欠我一份大情呢!”他却撇撇嘴:“我这儿好歹也算个山庄,让你当了十天的山大王,你该欠我情呢。”并要我当晚回去就到陶然居酒楼做东请他好吃一顿,顺便也为自己洗洗尘。

中午,蔡家大爷大娘拿了酒菜来,为我送别。感谢的话当面说不出口,只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了。

傍晚回到城里,蔡拉着我直接就进了陶然居,我说身上的钱不够,他说可以先借给我。待到进得房间里,才知早有一大群等在了那里。

心头不禁一热,酒就喝得格外有感情,一直喝到十点多。

酒钱当然是不用我付的,有当官的大笔一挥签了字。

往家走的路上,有人问我去沟里十日寻到了什么宝贝,我说权当是去参了一回禅。

远远地看到了自家客厅里的灯光,眼睛禁不住就有些潮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