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和一棵树说了一下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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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山里人家(1)

山是出奇的高,真让人担心一不留神就要把天给捅破了。

小小的村庄就圪蹴在一块又一块的青石板上。别的地方的村子大都讲究一个四四方方的规整,到这里却全然没有了什么方寸。

四五十户人家,占据着二三里长的一截沟谷,远远看去,一座座房子就像悬挂在山崖上似的。位置高的和低的仰俯可见,咳嗽一声都能听的响亮,但真要串起门来,得仄仄歪歪地走上老鼻子的路。

村子虽然已经很是古老,却精精爽爽的让人眼睛发亮。山是青石叠成的,屋是青石垒成的,路和院子是青石铺成的,浑然一色却又层次分明,白天夜里都泛着莹莹的青光。石缝里长草长花,也长树。

树有古有幼,古者苍劲雄浑,气定神闲,幼者腰肢纤弱,随风淘气。

花有浓有淡,浓如艳妆少妇,雍容富态,淡如素面女子,清纯丽质。

草是见缝插针地活泼,瘦而有骨,沟沟堰堰地疯跑。

居东西两山夹缝之间,水是村庄的灵魂。一条小溪自北而南,喂养着跌宕起伏的村庄。溪水就势赋形,平平地走上十来步,就顽童取闹般的猛地蹲一下身子,天长日久便形成了一汪汪的水湾。一个个水湾被那小溪一根绳串了,像极了一条明晃晃的银链。溪水终日就那么哗哗地淌着,不急也不缓,像一曲听不厌的童谣,也极像了山里汉子的性情。是汉子们影响了这溪水,还是溪水浸染了这里的汉子们呢?

谁家俊俏的媳妇来溪边洗衣了,一不小心被水偷去了一件红色小褂。女子一机灵,急忙一伸手捉住,嘴里娇嗔地埋怨了一句:“没良心的!”说完就朝着村口发痴:家里那个“没良心的”出去打工,一走就是两个多月,真把留在家里的人给闲荒了。

村口的一棵银杏树,是村里依然健在的最年长的老者。

山里多奇事。这树不光年老,而且长得实在是有些奇特:腐空的树干上竟然又长出了一棵雄性小银杏,形成了罕见的雌雄同体的“夫妻树”。不过村里的人从心理上实在是接受不了如此的“老妻少夫”,都管它叫“母子树”。据说当初先人是一起栽了两棵树的,一雌一雄,长果很是旺盛。后来雄的不知怎么的死掉了,雌的也从此一蹶不振,枝枯叶稀,很快就已然朽木。离去的雄树的魂灵目睹此情景,寸断肝肠,企求神灵把它投进雌树的怀抱,做了雌树的儿子。

自此以后,雌树又焕发了青春,枝繁叶茂,果实丰硕,每年都产好几百斤呢。

树下有石碾。石碾也是青石凿成的,碾棍足有碗口粗,油光精滑。

银杏树下,石碾四周,着实是女人们的天地。山里的男人娶个媳妇并不容易,因此最疼自己的女人。重活累活,上沟爬崖种地都是自个儿担了,留着媳妇在家里烧火做饭洗衣养孩子。女人即使偶尔跟了去,也只是充当个帮手和拉呱的角色。因此山里的生活虽然有些清贫,女人们的日子还是过得滋滋润润的。早上一觉睡到自来醒,用泉水洗了脸,煮了饭,侍候大人孩子吃过了,就虚掩了门抬腿往银杏树下聚拢,推碾的推碾,洗衣的洗衣,做鞋的做鞋,哄孩子的哄孩子。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么些个女人聚在一起,唱的可是一场大戏哩!时不时地一句不知加了什么油盐的话,就能把她们笑出了泪。她们之间几乎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回趟娘家都要提前好几天就炫耀开来。要是哪天哪个突然就一整天不着面了,大家不用打听就知道一定是那家在外打工的男人回来了,正在家里稀罕着呢!

山里的男人也不全是好东西。随着外出打工的越来越多,免不了出个花心的负心汉在外拈了花惹了草,甚至回到家要和女人离婚。

女人们一下子就抱成团同仇敌忾了:这个该挨千刀的,还不如树通情呢!骂着骂着就沉默了:人心真是隔肚皮啊。于是有心眼的就死活要跟了男人一起出去打工,天南海北都不怕。村里的一些房子于是空了。

谁家的老母鸡在大中午下了蛋,咕咕地叫个不停,搅了一村的静谧,莫非是个双黄的吧?

一年365天,至少有200个早晨是起雾的。雾是低空的云,湿湿地流动着。人在里面行走,影影绰绰,真真是腾了云驾了雾,活像入了仙境。

一路人马在村子中央集结完毕,便向了村外进发。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大团儿,后面紧随了的,是五六个隐隐约约的小不点。

“大叔,你说这雾是怎么生出来的呢?”一个小不点问。

“大叔没什么文化,说不好,不过书上都有呢,等你学过了就知道了。”那个大团儿回答道。

“大伯,山外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呢?”又一个小不点问。

“山外可好了,有高楼,有汽车,有宽阔的柏油路,男人都打了领带,女人都穿着高跟鞋……哎,我告诉你们,你们可是一定要把这学上好了啊,上好了学,考到大城市里去,住高楼,坐轿车,打领带穿高跟鞋,那感情带劲啊!”那个大团儿又答。

“爹,等我走出了大山,一定把你和我娘接出去,享享福。”

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爹娘都盼着呢,不过这事不是耍嘴皮子就能耍来的,得使劲用功呐,这山这么高,不用力怎么能飞得出去呢?”答话的还是那个大团儿。

原来是柱子哥在送孩子们去上学呢。学校建在邻村,说是邻村,少说也有五六里的路程。娃们还小,自己走不放心,于是有娃上学的人家就轮流着早上送去下午接回。这是村里最庄重的一件事情,风雨无阻,它关系着娃娃们一生的命运哪。山里的娃子要想有个好前途,只有两条路:一是考学,二是当兵。招兵的名额少,一般轮不到这里的孩子,便只有考学了。村里前几年考出过一个大学生,一参加工作就拿七八百元的工资呢。

雾越来越浓,浓得对了面都看不清眉眼。一路人马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一会儿就没了话。静寂的山间,只听见他们杂乱的脚步声。

每走过一道沟底,柱子哥都要吆喝上一声:报数!孩子们便扯了嗓子喊:丽丽1,秀秀2,红红3,刚子4,明明5,聪聪6。每一次喊数,声音都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很长时间。许是这沟谷实在太寂寞了,舍不得一下子把它吸掉。

在孩子们报过了四次数之后,就到学校了。安妥好孩子们,柱子哥便一个人按原路往回返,走着走着就唱起了熟悉的山歌。

山里多的是风,少的是土。

那风是顺着山谷一溜儿寻过来的,分季节地温柔着或张狂着,和煦着或冷酷着。温柔起来,讨好似的给花草树木梳发理裳;张狂起来,龙走江湖倒腾得满村鸡飞狗跳;和煦起来,能让枯枝萌动了春心;冷酷起来,能把石头硬上三分。山里人熟稔了风的脾性,该亲近就亲近着,该躲避就躲避着,日子就这样在草长草衰、花开花落中风里来风里去地散漫而悠长。

最喜欢的是山里的风无论是小着还是大着,都像在溪水里滤过似的洁洁净净,不迷人眼睛,也不让人牙碜。就像山里人的性情,无论是缓的还是躁的,都是坦坦荡荡着,不欺弱畏强,也不无理争三。

不含土的风和不掺假的人,就这么地相互交融着,守护着山村的率真、古朴和坦诚。

风带给小村最大的恩惠,也许就是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的形形色色的植物种子了。风满世界地闯荡,是见过大世面的,它最知道哪里盛产什么、哪里缺少什么,于是就在方便的时候随手一撸、顺手一捎,便做了大大的善者。被风带到这里来的种子们,定然是历经了万水千山的跋涉,抗住了一路肥土沃壤的诱惑的吧。落户到这贫瘠的山中,也许是它们当初砸破脑袋都料想不到的。世界何其之大,种子何其之多,风向何其多变,可偏偏就是它们被带到了这里。

世间的一切,都是应该讲究机缘的。来到了这里,方知生存的艰难,难就难在石头太多,土太少、太薄了。半大兔子的一泡尿都极可能把它们历尽千辛万苦扎下的营寨冲毁。但它们从不怨天尤人,既来之则安之,生命力是超乎想象的坚韧和顽强,石头缝里也能撑起一片天。活像了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生就的苦命,全凭了倔强的努力,才得以生生不息了下来。

放下午学了,一个小男孩并不急着回家,而蹦跳着到了溪边,小心地把一只纸船放在水面上,不眨眼地看着它顺流而下。那小小的船里,许是载了不少的梦想吧。

山里人多长寿,却也命贱,活着时似草芥,死了如灯灭,一捧土就安葬了。

世世代代下来,村里的墓地是越来越大了,坟头挨挨挤挤地盘踞在村里最好的土地上。山里人最懂孝道,爹娘活着时竭力奉养,死后也要尽量地让他们入厚土为安。与石头相处了一辈子,山里人不兴立碑,可哪个坟头不是一块无字的碑呢?

直到去年春上,村子才结束了无墓碑的历史,而且一有就是两块。

立碑的那天,我正好在村里做事。那位孝子自村口开始,一步一叩地向母亲和奶奶的墓地跪拜着。他的额头每一次磕下去都咚咚作响,他的泪水打湿了每一块青石板,把整个山村都感动得骨裂筋断。两块石碑在孝子的母亲和奶奶坟前端端正正地立好后,他突然向着村里的老人们重重地跪了下来:“大娘大婶们,不孝之子今天回来看望你们了。”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就在这一刻,小村的神经被彻底刺痛了。一位又一位老人颤巍巍地把这个孩子搂进怀里,泪眼蒙眬地端详着,三十二年前那个大雨滂沱之夜重新浮现:就是在那天晚上,一位年轻的母亲在自家的土炕上用尽全力生下眼前这个孩子后,大出血而亡。那时条件是超乎想象的艰难,要养活这个孩子真还难了登天。可怜了孩子的奶奶,天天抱了孩子在邻近的村里和集市上转悠,见了奶孩子的妇女就涎着老脸凑上前去乞讨:“行行好,也给这孩子奶一口吧。”夜里孩子饿醒,当奶奶的就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让他吮着睡下,奶头被咬得整天都肿着。这孩子虽然命苦,却也命硬,居然就这么活了下来。

操劳过度的奶奶随爷爷去了后,父亲便带了他投奔了远在东北的一门亲戚,在那里重新组建了家庭。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孩子长大成人,也算争气,娶妻生子成了小家立了小业。年龄愈长,他就越发地念想母亲和奶奶,母亲拿自己的大命换了他的小命,奶奶也为自己折了寿,每次想起这些他心里都愧疚的不行。于是就省吃俭用地攒钱,一门心思地要回老家给二老立上块碑。

人生人真是过鬼门关啊。于是就有人说了:山里人不怕死,最怕的却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