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番麦是水煮熟的玉米,有些人放在盐水里过一过,让玉米蘸点咸味,老婆婆则是拿剥下来的玉米叶绑成一个小刷子,蘸了盐巴刷在玉米上。这样刷其实不太均匀,有时候会一口咬到一块没化净的盐巴块,但是咸一点,比较好吃。小时候吃玉米,大人总是说沾点盐巴,吃下去才不会胀气。吃水煮蛋也是,煮得嫩嫩的、蛋白还没有熟透,有点儿透明,蛋黄还是流淌着的半液体半固体,稍微撒点盐巴跟胡椒,用小汤匙挖来吃,配上涂了奶油的烤吐司,真美味。
妈妈大概觉得水煮的玉米是很好的点心,而且爸爸也喜欢吃,每次玉米婆婆来都会去买。下午那个时间,妈妈通常是在做晚饭,或是打扫。她脱下围裙,一手拿着装零钱的绣花小钱包,一手牵着我的手,不疾不徐地走出去买玉米。
我喜欢那样的气氛,每天都有不同的小贩在不同的时刻来叫卖,给日子画出一个模糊但是稳固的常轨。小时候没有手表,从来不确知时间是几点几分几秒,但是听到杏仁露、豆花,大约是上午十点钟。
蹦米香算是下午的第一发,差不多三点钟。然后渐次有鲁菜、碗粿菜头粿(萝卜糕)、芋头冰、开着小发财车来卖蔬菜的流动摊贩,玉米婆婆抵达的时候,已经算晚,五点多还不到五点半,但是爸爸就快要下班回家,空气里开始飘散着炒菜做饭的人间气味,接近黄昏了。
这些小贩画出来的时间轨,更晚也还有,像卖烧肉粽的那个阿伯,过了晚上十一点,子夜之际才会来。小时候睡得早,九点钟,至多九点半,已经是就寝时间,爸爸也不是太晚睡,十点钟,至迟十一点也已经扯起鼻酣,村子里的人大概也都早睡吧?早上四五点钟,路上已经有晨运的人走动,卖豆浆的店家更是早到凌晨三点已经得下板子磨豆腐。
偶尔半夜被烧肉粽的吆喝声吵醒,觉得困惑而且可怕,卖给谁呢?又因我非常怕黑,对于有一个人单独在黑暗的街上叫喊,总有着非常恐怖的印象。尤其是冬天的夜晚,冷风刮得呼呼响,一把哀怨的嗓子,凄凉地叫唤着:烧——肉粽,烧——肉粽,拖长的哀戚的调子,我害怕极了。
蹲下来看玉米婆婆选玉米是件快乐的事情,婆婆把盖在桶子上的纱布轻轻一掀,一蓬玉米的香,伴着热乎乎的白烟,倏地冒出来。桶子里是大大小小的白玉米,下半部浸在有点黄的热汤里。婆婆的手老但是不大皱,跟脸上的肤色一比,白嫩得多,像是长期浸在热水里,吸饱了蒸汽那样,微微膨胀了一点点。玉米婆婆手臂上戴着一个玉镯子,常常在操作的时候把镯子推上手腕,藏在袖子里头,偶尔镯子滑下来,倒真是一汪美丽的碧色。
看久了,那汪绿色一天比一天鲜翠,从轻浅的嫩碧,渐渐一日深似一日,像是吸取了主人身上的精血似的。
没有几个人知道玉米婆婆到底从哪里来,住在哪里,但是村子里有很多人传着,说婆婆其实很有钱,卖玉米的钱都放在小铁箱里,埋在她种玉米的后园子。更多人秘密地传着,说婆婆离家出走的先生根本哪里也没有去,是埋在玉米田里滋养着土壤了,所以婆婆卖的玉米才会那么香甜饱满。
这些传闻就像一切的谣言,从来没有得到证实,可是说的人,照样在人家背后捂着嘴巴,“我告诉你但是你不要告诉别人”那样,咝声传递着谣言。说的人说,买的人照买,也没听说有谁拉了肚子,还是吃出一口血腥味来。
那个时代,还没有现在吃的那种深黄色甜玉米,都是浅黄色的旧种。我们家通常一买四五根,我喜欢吃极嫩的,一咬一兜水似的细柔,婆婆总是有点儿不同意地轻轻摇头,说那么嫩的玉米没吃头,没咬口,不划算云云,不过我妈在这种小地方很纵容我,由着我挑拣自己要吃的玉米,婆婆虽然不大赞成,但是顾客永远是对的呀,还是帮我选出最细嫩的玉米。婆婆挑出来的玉米,永远比我自己拣的好吃。
爸爸喜欢老玉米,硬而且实,要嚼比较久。我偶尔吃到也得承认,确实是满口玉米的芬芳。有时候很怀疑是我的记忆愚弄我,因为我老觉得白玉米虽然不像黄玉米那么甜得像加了糖似的,但是比较香糯,现在看到白玉米再去买,吃在嘴里,又不觉得有印象里的那么好吃,可是每次在店铺里还是市场里看到,就算不饿,也还是会买个一两根,其实我也不大吃零嘴了,就是忍不住要买,好像被乡愁制约了一样。
不过孩子们倒是都吃得很高兴,他们都喜欢黄玉米。
像奶油饭里面讲的,「酱油一点点就好」,不要放太多酱油,咸味会吃掉奶油本身的鲜香。
猪油拌饭也是,猪油一点点,酱油一点点,什么都是一点点就好,恰到好处的平衡美味。
怀念的滋味
在看《深夜食堂》,一部很淡雅的日本连续剧。看到《奶油饭》那一集,想起我小时候很喜欢吃的猪油拌饭。
我家的猪油是妈妈自己炸的,市场买回来的猪皮肥脂,洗干净,放进黑色深底的大锅,炸出一锅子油。趁热,倒进金属的便当盒,摆在白色瓷砖砌成的流理台上,等油冷却,放进冰箱里面保存。炸出油脂后剩下的猪皮变得干脆酥松,切成小丁,撒上盐巴,是爸爸专属的零食。
在厨房帮妈妈打下手,当她的厨房小助理,从冰箱把猪油拿出来,打开便当盖的时候一股肥润的油脂香味冲出来,马上有点馋,嘴里口水充沛的感觉。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瞪着凝冻的白色猪油,从热腾腾流质的金黄色,冷却以后凝固,变成厚重不透明,细致的白色。
变化是最有趣的,就算在厨房里面,好像也有整个宇宙的逻辑跟真理在运作着。
金属便当盒冰冰的,猪油摸上去冷冷的滑腻,可是白色的固体放到锅里加热,又会还原变成流淌的液体,喷出香味。读辞典的时候学到,古人用凝脂来形容美丽的肤色,年幼的我怎么看也无法理解,很好吃的猪油跟美人的皮肤,到底有何相像之处。
不知道为什么,我家吃猪油拌饭总是在中午,从来不是晚餐会出现的东西。饭碗里面,放一小匙猪油,一点盐巴,一点味精,然后是酱油,热腾腾的白饭从大同电饭锅里面舀出来,盖上去,猪油一下子就融化了,然后盖上一颗煎得半熟的荷包蛋,蛋白还有一点点透明,蛋黄还在轻轻地哆嗦着,半流淌的状态。伸出筷子,一下子戳破蛋黄,金黄色的浓汁流进去,搅拌均匀,每粒雪白晶莹的米饭都沾上猪油、酱油跟蛋汁,变成漂亮的金黄茶褐色。一口咬下去,猪油浓郁丰润的香气喷出,满口米饭跟蛋汁那种厚实饱满的滋味,我妈妈说,这叫“香香饭”。
其实很简单,只是猪油、酱油跟鸡蛋拌饭,可是平衡的分量却很重要,谁也不可以抢了谁的风头,像奶油饭里面讲的,“酱油一点点就好”,不要放太多酱油,咸味会吃掉奶油本身的鲜香。猪油拌饭也是,猪油一点点,酱油一点点,什么都是一点点就好,恰到好处的平衡美味。
我总是记得那样的母亲,穿着围裙,在光线并不太明亮的厨房里面忙碌地操作,炸完猪油,油腻火热的大锅洗干净,流理台刷洗得一点油星也无。肉类油脂的浓厚气味渐渐消弭,母亲身上是迪奥小姐明朗轻快的幽香,如一枝雪白的百合花,静静地,在喧哗的闹市里,无人闻问的角落中,盛放。
近年来,健康主义挂帅,喝酒有害健康,吸烟有害健康,吃肉有害健康,倡导禁烟跟素食的健康主义者比什么都霸道,听到“猪油”
两个字,尖叫胆固醇,只怕马上就要中风,还吃咧。照那样强烈的洁癖搞下去,到最后大概会创造出一个人人啃生菜喝矿泉水,每日健身三小时的理想社会。到时候,我要不就逃到深山还是荒岛,继续我罪恶的嗜好,不然自杀算了。
爸爸年轻的时候穷,一个月薪水只有四百块台币(那时候苹果只有进口,一个五十块钱),不住在家里,但是要交两百块钱回家奉养父亲跟继母。每次吃到白米饭,就想起小时候要去米店赊米的往事,赊一千克,只拿到十四两,说起来总还是咬牙切齿。吃到猪油拌饭,香甜之中,总是有点苦涩,免不了要唱片跳针,再说一次:“你真好命,餐餐有白米饭吃,哪像我们小时候,白饭不白,吃糙米,还要添很多番薯签在里面增加分量……”
妈妈带着一点柔情的微笑,接过爸爸的饭碗,往里面添饭,还用饭匙往下拍拍,压得实实,并不说什么。
孩子们的晚餐是加了点奶油的意大利空心面,“痞子法”急着吃完好去客厅看卡通,“泰山猪”学着用叉子,每吃一口就得意得自己拍手,“糖果妹”不耐烦地对小弟发脾气:“好了啦,不要再拍手了啦。”
忽然有一点怀念香香饭,不过我怀疑我想念的是米饭的滋味,还是自己的童年。
还是我父母。
时间治愈所有伤痕,我现在对红萝卜再也没有爱恨情仇。我做红烧肉类的秘诀就是红萝卜,切几块放进去,多丝甘甜,少了腥臊,孩子们会多吃几口。
说萝卜
我女儿吃饭有个很奇妙的喜好,只喜欢“干净”的食物。
白饭、白面包、白面条,统统雪雪白,看上去十分洁净,连意大利面都只单单用奶油跟盐巴调味。肯吃蔬菜,但是调味要最简单,盐水烫过,维持本色本貌。也愿意吃一点点肉,特别喜欢鸡肉,大概也是因为鸡肉白白的很是清丽。不过肉、淀粉质、蔬菜,统统都要分开,不可以乾坤混沌地混合在一起,绝对不碰酱汁。
喜欢的甜点也是白白的,香草冰激凌、杏仁豆腐、奶油蛋糕。
起初我担心她偏食,不过糖果妹是个爱漂亮的小女生,我找到一个诱使她尝试新鲜食物的方法。说起来其实很坏心,我会鼓励她,吃XX皮肤会好,吃OO眼睛会明亮,吃YY头发会闪闪动人,想要长高、长漂亮,要吃这个那个,如此这般,哄得糖果妹吃下青花菜、红萝卜、海带、豆腐(这个毫无问题,白白地一小方一小方),各式各样很多小孩不爱吃的好东西。
有一次生日会,主持人带着一屋小孩玩游戏,放热闹的流行音乐,一堆小孩围成圈圈传一个大大的红萝卜填充玩具,音乐停,谁还抱着红萝卜就出局,像音乐椅子的变形版。
主持人举着红萝卜问小孩:“这是什么?”
一众小孩高声回答:“红萝卜!”
主持人:“我们为什么喜欢吃红萝卜呢?”
别的小孩说:“妈妈说要吃,不然没有甜点。”
“因为好吃,”我女儿气定神闲地回答,“因为红萝卜有丰富的维生素A,吃了眼睛会明亮,还有很多纤维质会帮助消化。”
全场父母哗然,颇对小女的植物常识跟稳健台风大为激赏,我站在一旁脸上假装谦虚,其实心里面在大跳胜利之舞,糖果妹这手太帅了。
糖果妹喜欢的蔬菜清单上面,萝卜排进前三名,生的也喜欢,熟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