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因为你在我的回忆里
4972000000014

第14章 我亲爱的(8)

我一直对迪奥系列的香水有抗拒心,因为继母最喜欢的香水是毒药,那种甜腻得像经霜葡萄的味道,给我太多不愉快的联想,厌屋亦及乌,是以从来不去碰触迪奥的香水,没想到如此便与母亲的香味失之交臂。

想了很讽刺,父亲先后两任妻子,个性、脾气、外形无一相近,品德、人格亦有云泥之别,站在天平两端的女士们,却不约而同地拥戴同一品牌,嫁给同一个男人。

但是谢天谢地并不是同一款香水。

那天当然没有发飙,还买下整组迪奥小姐的香精、淡香水、沐浴乳、香皂、身体乳液,但凡他们有的周边产品,通杀。

有很长的时间,用或是不用,我抽屉里一定最少保持一瓶迪奥小姐淡香水的存量,像吸烟的人渴望尼古丁或是酗酒客倚赖酒精那样,我就是需要迪奥小姐的香味来稳定军心。情绪不稳不妥不安的时候,打开瓶盖嗅一下,焦虑烦躁的神经立刻得到安抚,仿佛像吸毒般。

很慢的,我渐渐长成,生活经济独立自主,苦乐账单盈亏自负,喜欢更换化妆品香水品牌习惯不变,但是需要迪奥小姐的香味程度逐渐减少,心上面那个汩汩淌血的深洞渐渐愈合。我明白,时间照料一切,即使是少年丧母这样大的悲恸,都会有平复的一日,虽然疤痕长存。

然而我们谁不是带着伤疤继续好好过日子的?

搬到多伦多开始上学,经济状况跟工作的全盛时期不能相比,但是妆可以不化,饭可以少吃,香水则不能不用。没有香水,我会觉得自己“未完成”,好像穿了上衣没有裤子,或是在零下三十摄氏度的雪天忘记穿袜子一样。于是白天上课用卡尔文·克莱因的淡香水,或是中性香水,配大球衫毛衣牛仔裤添博兰登山靴等学生装束非常适合。打工用圣罗兰左岸或是妮娜丽姿的比翼。周末跟女友拉大队人马去派对狂欢用可可小姐,小背心、紧身衣、迷你裙、高跟长筒靴,刷散长发加浓妆大耳环,一副玩乐女郎模样。人约黄昏后,视约会地点而定改变香水,看电影喝咖啡时可以用可可小姐以外上述任何香味,灯光美气氛佳小酒吧用香奈尔五号,有奇效。

现在我自己也是母亲了,完全能够体会,为什么小时候我不乖不听话,妈妈会那么生气。也充分了解,我犯了错,妈妈大力责打完毕后,一面替我擦万金油一面流泪的心情。老法对我养育小孩的态度颇有微词,常常责备我宠孩子宠得不像话,被痞子法爬到头顶上不够,还拉泡屎以表示少爷无法无天,很一副“慈母多败儿”的样子。

我要怎么告诉他,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外祖父母疼惜,而尚在生的老法父母自顾不暇,甚至于不愿意被孩子叫爷爷奶奶,“叫名字即可”。离婚的两个人反应倒是不约而同,很怕被叫老了一样。我们能够好好爱宠孩子的时间不长,很快他就要自己面对生活上的种种不如意,现在能够多疼爱他一点,为什么不呢?

我自己毕生的遗憾是跟我妈妈只有十余年的缘分,现在在孩子身上寻求补偿啊,谁知道我跟孩子的缘分有多少?当然每一天都要好好珍惜,并且连我妈妈的分一起爱他,因为痞子法只要有一点像他爸爸的话,将来他就是他老婆的啦!

而且我又不是溺爱,痞子法犯错我还不是卷起报纸痛打小屁股?

虽然我功力较家母稍差,挨不到打完已经眼泪流下来,可是宠归宠,管教他可不敢稍事松懈,不然人家指着孩子骂一句“没家教”,真会像是打在我脸上热辣辣的一巴掌。

很久以前,我一直期待着,终有一日,我能够从失去母亲的炙痛中走出来。过程中,有无数次我都以为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然而在不知不觉中,我想我终于和心里的伤痛握手言和,决定和平共存。我接受自己余生都是一个无母之人的事实。而且,我现在很好。

是我不再倚赖母亲的香味、拥有自己的香味的时候了。

当然,指望痞子法将来能够记得妈妈的香味或许太奢求,他出生以后我就不再化妆,连香水都不太敢用,怕化学香料跟酒精让婴儿幼嫩的皮肤过敏,反正连他爹爹都没办法说清老婆究竟用阿玛尼的纯白还是卡地尔的多美丽,要儿子搞得清楚未免太苛刻。

痞子法将来记得的,恐怕会是大黄瓜排骨汤跟东坡肉甜津津的香味吧?

我 丑

从小就觉得自己长得丑。

五岁的时候,回爷爷家为他庆生。吃过午饭后,爸爸被拉去打麻将,妈妈照例蹭在厨房,洗切剥煮,预备晚饭寿宴二十四道大菜,优良媳妇团主力大将。我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看爷爷养来要吃的那一大缸牛蛙。水泥砌成的大缸,上面用沉重的粗铁丝网罩住,里面密密麻麻蹲满肥大壮硕的青蛙,虽然表皮平滑无疣,但感觉还是黏糊糊的。牛蛙长得比普通青蛙要肥壮,眼睛突起,带着青苔的腥味,看起来很阴险,演出童话一定不会派到好角色的,没想到大人居然养来吃,可怕极了。

宁静的午后,牛蛙发出嘈杂的呱呱咯咯叫,不时有牛蛙试图投奔自由,奋力向上弹跳,撞在铁丝网上,发出砰的好大一声,然后颓然的一声扑通,又掉回囚禁它们的水牢。

我既好奇又害怕,看得着迷。姑姑从厨房走出来,冷不防,忽地狠狠捏住我的脸颊,搽了鲜红色蔻丹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姑姑一面大力掐住我脸颊、一面扭拧,说:“你那ㄟ生尬这歹看?啊?我生目周不曾看过这歹看ㄟ孩子,你老爸又穷酸,将来没有楼阿厝乎你陪嫁,看你要安怎样才嫁得到尪婿喔。”翻译成标准中文,是说:“你怎么会长得这么难看,啊?我长眼睛没见过比你更丑的小孩,你老爸又穷酸,将来没有楼房给你陪嫁,我看你是要怎样才嫁得出去喔。”

讲到最后那个喔字,姑姑的手指扭得更加用力,下死劲重重捏了一把,仿佛这样做可以加强她的语气似的。我吃痛不过,挣扎起来,姑姑笑了,松开手指,一巴掌拍在我脸颊上,打开花园的门,走出去了。

下午三点多的太阳,晒得使人发晕,我的脸颊疼痛难耐。可是除了脸颊上热辣辣的痛楚,还有一点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堵在胸膛里,更加难受。我呆呆地坐在水缸边,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打开厨房的门走出来,蹲在我面前,凉而香的手指还湿漉漉的,无比轻柔地按在我疼痛不堪的脸颊上。很难形容妈妈脸上的表情,很像某一次我脑震荡住院,昏迷三天以后,睁开眼睛,第一个就看到妈妈,那时候她的脸上也充满这样难以形容的神情。

本来麻麻的不觉得怎么样,一看到妈妈眼睛里汹涌澎湃的情绪,马上就感觉到眼泪的必要。

但是我没有来得及哭,妈妈伸出一只手指,竖在嘴唇边,示意我噤声。很快的左右看一下,确定亲戚都不在视线范围,握住我的手,一起,静悄悄地从后门走出去。穿越整片绿油油的稻田,田埂细细窄窄,土壤踩下去软软的十分有趣。然后穿过比人还要高的芒草,顶端是白茫茫粗棉絮似的芒花。最后到达河边,在没有人的河堤上坐下来。妈妈捧起我的脸颊,仔细端详上面的青紫色的瘀血,指甲戳破的皮肤已经肿了一大片,她没有说什么,伸手环绕着我,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我马上张开嘴大哭起来,滚烫的热泪流过受伤的脸颊,更是痛不可当。我忽然觉得好痛好痛好痛,而且好委屈好委屈好委屈,妈妈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哭出声音,急急四下张望,神情有些仓皇。我埋在母亲清香的怀抱中抽噎,好久以后,妈妈收了泪,温柔地用手帕把我脸上一塌糊涂的汗水、眼泪、鼻涕擦拭干净。我抬起头来问她:“我真的长得很丑喔?”

妈妈微笑,柔声但是肯定地说:“你一点也不丑,你是妈妈的苹果脸,妈妈的宝贝蛋,你一点也不丑……”

妈妈的声音渐渐有些颤抖,那一抹微笑跟她的嘴唇一起颤抖起来。她紧紧抱着我,眼泪再次滴落在我的发梢。

当晚的寿宴非常成功,妈妈的厨艺在亲戚间是有名的,一道子母香酥鸡端上桌,貌似完整的全鸡,其实已经卸了骨头,里面用炒过再同鸡肉一起蒸熟的腊肠糯米菜饭塞得实实,整只鸡炸得金黄迸脆喷香,坐在翠绿的生菜叶上。鸡旁边摆满没有剥壳的蛋,以为是水煮蛋那就错了,壳剥开一看,里面是八宝神仙蛋,蛋敲开一个小洞取出蛋液,和蟹肉、鸡汤、香菇、竹笋末搅匀,再填回蛋壳蒸熟,功夫异常烦琐复杂。其他的什么富贵一品笋干炖蹄膀、清蒸粉蚌、茄汁明虾、大烩虾子乌参……相比之下,好像是用来填胃的粗菜而已。

菜色既精致且美味,与会的客人赞不绝口,爷爷龙心大悦,爸爸也觉得很有面子,场面非常热闹,没有人注意到妈妈微肿的眼睛和我瘀紫的脸颊。爸爸看到是看到,只以为我下午在院子里玩,给什么毒虫螫了一口,吩咐妈妈睡前要记得拿无比膏给我擦擦,姑姑还嘲笑爸爸教女不严:“女孩子这样爱趴趴走,现在不过破相,将来要野成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哦。”

没有人注意到什么,但是我看到了,人群里的妈妈肩膀忽然哆嗦了一下,僵直了几秒钟,好像挨了一皮鞭似的,脸颊绯红,但是握紧的手指关节是刷白的,她一言不发地转回厨房去照顾寿面了。

我真是个记仇的小人,三十年过去,当时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而且对姑姑的厌憎之情毫无稍减,反而与日俱增。时至今日,我仍然想不通那天她这样欺凌我的动机。我妈也没有跟她吵架,我爸也没跟她借钱不还什么的,那样毫无因由的恶真是极恶,何况是以大欺小地去搞一个五岁小孩,简直下流。

如果有朝一日我得到消息,姑姑舌头生癌,医生得把她的舌头剪断以免癌肿蔓延,我大概会高兴得笑出来,笑四十八个小时停不住以后,出去买烟火回来放,还兼开香槟以兹庆祝,善恶到头终有报,哼。

可是伤害就此造成,而且是连我妈的肯定、拥抱、眼泪都没能消毒拔除的。我自幼就觉得自己丑,整个国小我都没有照过镜子,反正每天出门上学前有妈妈替我打点一切,及腰的长发洗净吹干梳通,扎成马尾巴或是麻花辫,有时候公主头,有时候用发箍,或者缎带,也许发夹。制服绝对干净平整,裙子口袋有卫生纸,胸前口袋要别手帕,帽子内缘绣名字,雪白的小短袜,闪亮的黑皮鞋,统统由妈妈打理好,卫生检查从未有任何问题,根本不用照镜子。

丧母之后被送去住校,青春期的少女多么在意自己的容貌呵,同学们对着镜子偷偷抹唇膏,噘嘴做表情,挤脸上的小痘痘,我从来不加入,情愿盯着书本,也不愿意照镜子。就算往镜子里匆匆一瞧,也不过是为了检查自己服装仪容可有端整,扣子是否整齐扣好,裙子可皱,或是裤子拉链有无拉上。

印象里,我从来不曾对着镜子顾盼生姿,迫不得已必须对着瞧,也总是觉得尴尬,眼睛太小、鼻子太圆、嘴唇太厚、皮肤太差……统统都是缺点。因为不喜欢自己的长相,十分讨厌镜子,睡觉前总是把附近镜子盖上。许多人一直以为我迷信,什么睡着了怕灵魂走到镜子里头迷路回不来,其实纯粹是怕半夜不清醒,猛然看到自己会被丑女吓一跳。

连带的也讨厌摄影机跟照相机,一看到镜头对着,脸马上僵掉,大头证件照避无可避,非照不可,幸好照完一次可以沿用许久。其他的场合,每次有人拿出相机,我就跑去上厕所,一副膀胱无力的样子。学校、班级要拍团体照,我总是尽可能躲开,闪闪缩缩,藏匿在人群里。拍出来的照片,要么只看到半边脸,要么只有肩膀或是头发出镜,永远不会正面愉快地面对镜头,简直像是无意间摄进一只淡淡的鬼影子。

心理学上有个解释,我这种行为,叫作自我认知的否定,对自己的存在价值甚表怀疑。白话一点说,就是不大看得起自己啦。加上我老子似乎也不大欣赏我的长相,年轻时约会并不少(好吧,其实是很多),吾爹老是得做接线生,告诉众男:“我家女儿不在。你们大好青年不读书求学上进打电话来吃闭门羹干什么?”然后就忍无可忍发表侮辱性的宣言曰,“你长得又不好看,个性又这么差,怎么电话还是那么多?”日积月累地听下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丑八怪也有春天吗?

有很多男生追求,约会从不间断,并没有使我提高自我意识,我的注意力一向不在男人身上。在学校的时候忙着读书考试,参加各式各样文科的比赛,中英文作文、演讲、即席演讲、朗诵、话剧、辩论等。其他的时间,学校的图书馆更使我心醉神迷。在那些充满墨香跟灰尘的扉页之间,有一个又一个浩瀚广阔、深邃美丽的宇宙等开发,即使封面看起来老土陈旧,印刷不精美,毫无吸引人之处,走进书的世界,简直像踩入桃花源一样,真可“不知有汉”啊。

投入职场之后,我的心思全放在钱上,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大概有十八个小时想的是工作,其他时间睡觉。如何帮老板赚进更多钱,签下更多客户,提高自己佣金,是我唯一的中心思想。不上班的时候只会穿白T恤、白衬衫跟蓝色牛仔裤,上班穿的衣服是公司付账的套装,照目录挑选深深浅浅的灰色、米色、杏色,根本不大试穿,西装外套里面搭件连身洋装,不露肉即可。丝袜是礼貌,挑最接近自己肤色的。只有黑色高跟鞋,全体同一个式样,三寸半,尖头细跟,鳄鱼皮。一口气买下七双,天天换着穿,没有人发现我每天都换鞋子,难为人家,统统一色一样啊。

这个时候追求者更多了,可是我没有因此比较满意自己的容貌。

照镜子化妆的时候,老觉得看到的脸十分陌生;拿到相片时,常常有“咦,这个人是谁”的困惑。渐渐比较习惯自己,觉得说丑也不太公允,但是我始终觉得自己不漂亮,最多只算是五官端正,统统放对地方而已。

姑姑的话造成毕生伤害,再怎么被爱,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好看过。有一阵子常常很希望碰到活神仙,可以许我三个愿望。我一定要财富,多到拿钱来点烟也花不完,永生永世再不用担惊受怕,不虞匮乏。要健康,不然有那个钱没那个命花也是白搭。要美貌,而且要那种毫无争议性的美丽,像萧×或是林×玲那样的大美人,即使被说个性讨厌、做作,都不能否认她们是美女的那种美丽。

可惜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神仙,神经病倒是见过不少,总不能向神经病祈祷吧?

修那堂心理学,原本只是因为需要一个文科的学分,后来却对我有莫大的正面影响。我在理论、书本、笔记、考试、论文之间,寻到许多解答,更多的是了解以后带来的心平气和,很多事情,一旦解释以后,就比较容易接受。

我终于学会面对自己。

许多极力避开不欲面对的过往,莫名其妙加在身上的伤害,深藏心底不知道如何排遣的忧愤怨恨,一点一滴地累积起来,侵蚀毒害我的灵魂。正面检视自己的内心之后,我终于承认,自己有许多做法想法其实不健康,那是受过创伤之后,本能为了保护自己而做出的交替反应。慢慢的,我的外在终于跟内心取得和平,渐渐融为一体,不再老是有“两面人”的感觉。我变成一个比较完整的个体,比较坦然,也比较没有包袱,更重要的是,我真正地接受、并且喜欢上这个自己。

然后,我才逐步拥有快乐和爱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