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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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太阳·流浪·忧伤(1)

一 站到太阳下看太阳

没有声音的痛苦都是一样的,就像八月只有一种清风,痛苦流向四面八方。——海子《但是水,水》

世上最难的不是坚持,而是孤独的坚持。如果热血奔流的方向,是冷漠和平淡,还能丝毫不磨灭追梦者的甘之如饴,是为长跑路上的真英雄,值得仰望。

在海子的长诗之路上,前两部并未带来期待中的反响,但海子从未想过放弃,他明白自己可以在诗艺上继续成长。酝酿了几个月,他在1985年再次推出《但是水,水》。

有些坚持是为了喊出空洞口号,有些坚持是为了摘得黄金果,但海子的选择不一样,他在听从内心的召唤,做自己最渴望的事情。在记忆被黑暗埋葬之前,将自己埋在句子里,他的全身都浸满诗意。

他以生命为线,编织着诗歌的长锦,不为浮华名利,只愿虔诚供奉起血液的温度。世俗的天空下,精明的眼睛们在审视这场貌似徒劳的挥汗如雨,只有诗人自己懂得,长诗并非无用,至少可以用它喂饱自己的思想,祭奠今晚的月亮。

《但是水,水》的实验性很强,从标题就摆明了刻意设计的意图。第一篇《遗址(三幕诗剧)》、第二篇《鱼生人》、第三篇《旧河道》、第四篇《三生万物》,四篇诗歌分别拥有不同的风格文体,这是海子对自己的无限探索。

这篇长诗颠覆了惯有的中国式写作模式,从西方诗剧,到两栏对照,到长篇抒情诗,到旧诗改写,至少在当时的乡土文化中,海子的尝试是开天辟地的。经过时间的冲刷沉淀,《但是水,水》的文学价值不容忽视。他是诗人个体创作的里程碑,也是同时代诗歌体系里不容忽视的一次文字绽放。

写作者是孤独的,诗歌写作者更是孤独的。单纯如海子,除了将自己脉搏跳动的频率化为诗句,他还不懂得经营油滑的人情世故。此时的的中国诗坛,先锋诗歌还处于最蓬勃的状态,这本是诗人最好的年华。但瘦小的海子却依然在城堡之外徘徊,不得进入的要领。

他时常光顾打印社,从中捧出热气腾腾的诗句,投寄给诗人、评论家、诗歌爱好者们。可人们除了关心成名诗人与自己的口袋,没人回馈更多的一分热情。

渐渐地,海子也意识到了自己面临的问题。作品是一把好剑,可是仍然需要一些助推力,让诗歌江湖知道自己的名字,得到该有的诗歌地位。但是这样的领悟,也只能让他陷入更深的苦恼,因为他的心,只懂得诗歌,却不懂得如何与诗歌编辑们拉好关系。用多余的思绪去打扰平静的月光,这是诗人最不愿面对的。

除此之外,每个行业里都有些自以为是的“聪明人”,他们靠着一张嘴和一根歪脑筋行走江湖,口袋里掏不出什么真本领,但是深谙排挤打压之道。仿佛他人的痛苦,就一定能换来自己的鹊起。

面对镜子,海子觉得自己的头发是愤怒的姿态,眼睛里闪烁的却是灼热的金黄。他忽然想起了梵高,这个与自己隔空共鸣的大胡子画家。他在理想与现实的沟壑之间凝固了忧郁,保存了灵魂的完整,换来了人间的一声叹息。

世界的喧嚣容不得理想主义者的纯粹,要么将自己的剪影,抛入繁乱的浮世绘,要么懂得退至一方净土,抚慰自己的灵魂。诗人海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埋着头,搬起一砖一瓦,建造着自己的精神世界,在诗歌的后花园里种植希望的向日葵。而将一个乱哄哄的江湖,坚毅地拒绝在外。

压力和阻力也催发伟大的作品诞生,海子将对外在世界的失望,转化为在内在世界继续探索的动力。在西方长诗情结的推动下,海子再次萌发了创作一部诗剧的冲动,于是他开始踏上了《太阳·诗剧》的创作历程。

史诗式微,但海子乐于重建圣殿。细品海子的诗歌,本就拥有阳光般的质地,满怀着对大地的热爱,对青春激情的燃烧。在查家湾,太阳就是最伟大的象征,它在世世代代村民们的心里,是光明,是希望,是生活的璀璨。作为最重要的载体,他用诗歌承载起这种梦想。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尼采和梵高都在这条逐日的道路上疯狂了,他所凝结心血将要铸就的“太阳”,同样可以将他推向死亡。

此时的海子摩拳擦掌,他相信自己能够将这一伟大诗作进行下去。在他的头脑中,太阳是一个核心的意象,派生着“火”、“光明”与“血”,它是海子疯狂气质的一种承载,是他最有动力进行的挑战。

史诗性作品的创作并不只需要脑力,长久的煎熬与浇筑更需要强大的体力支撑,时间、精力、能力、财力,哪一样都不可缺少。一部《神曲》,但丁用尽了十四年;一部《浮士德》,歌德用尽了六十年;一部《荷马史诗》,欧洲大地誊写传唱了几个世纪。世界展示给人们五彩斑斓的各式选择,将生命的鲜血洒在长诗这片土壤上,需要非凡的勇气。

尽管海子的才华已经超出常人之上,但一部太阳般的世纪长诗,需要消耗更多诗人体内源源不断的灵感和内存。他开始大量阅读各类书籍,用求知的眼睛,探求更多的世界奥秘。在昌平的住处,海子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但是各式各样的书籍却堆满了地上、床上、桌上、椅子上。

这个生活简朴的青年,从不吝啬在书本上花钱,因为书中有他渴求的生命原动力。就算要从口粮中省,他宁愿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为了买到一本好书,他也时常向别人借钱,发了工资立刻还上,人人都知道海子是个讲信用的人,但也知道他的生活过得一团糟。

看着这样的海子,骆一禾内心焦急,他常常担心这个“傻弟弟”的营养能否跟得上,也唯恐好朋友遇到窘境不愿开口。海子的性子执拗,不会接受他人的施舍和怜悯,所以这给骆一禾很大的挑战。既要顾及到一个诗人敏感的自尊,还要及时雨一般帮助朋友摆脱困境。

海子经常光顾一家小饭馆,与人畅谈理想,老板渐渐认识了这位身材瘦小,但是蕴含强大力量的小伙子。经济拮据时,老板会允许他赊账。

海子性格温顺,很少有与人发生冲突,但有一次却不知如何,与几位小青年厮打起来,海子自然不是人家的对手。关键时刻,饭馆义无反顾地帮助了这位常客,本想报案给他们一些教训,但被酒醒的海子阻拦了,他并不是个依依不饶的人。

生活的考验无处不在,此时,海子与B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世间有情人少有人能随心而安,爱情本是你侬我侬的相互吸引,但是周遭的影响、撩拨却总是难以预测,难以摆脱。

诗人雁北将表妹与海子的关系告诉了家人,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时候,门第的观念仍然没有完全消除,B的父母亲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虽没想过让掌上明珠嫁入豪门,但是一想到海子出身于大山深处,有着一大家子的负担,现在又沉溺于换不来粮食的诗歌,就断然决定阻挠这段感情。

诗人以现实为土壤,却将自己置身于理想主义的世界里,所以他们永远看不透红尘中的一些世俗冷暖。他们一厢情愿地相信爱情与理想,直到被这个世界伤透了心。他坚持认为诗歌才是自己的红舞鞋,他可以凭借这双舞鞋在世界舞台上疯狂旋转。只是抬起眼帘时,却已遗失了那位最在乎的观众。

B的父母反复警告女儿,不要与这位没有前途的穷诗人谈恋爱,并坚定地表达了立场,作为B在世界上最在乎的双亲,他们绝不会同意和妥协。在爱情的考卷上,不是每个人都能攻克这道难题,一直是乖乖女的B开始害怕与退缩。

B发现父母的来信越来越频繁了。她的内心在经历巨大的拉锯战,父母一向思想开明,为何一定拆散一段纯真的情感?而平心而论,如果没有父母的祝福,自己能否有勇气与诗人海子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朋友们都发现,B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时常恍惚失神。在痛苦之中,B意识到不该纠结下去,她必须要做出选择,并勇敢坚持下去。只是下定一个决心,需要多种考虑。

她将父母的意见透漏给了海子,残酷的消息让这个单纯的诗人觉得天崩地裂。在此之前,他只品尝了爱情的美,还未见识过爱情的刺。他的心是敏感的,很多情绪喷涌出来,让他变得烦躁,但他也明白,B的心里更加不好受。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有时两人明明坐在一起,却彼此不言不语,各想各的心事。寂静中,海子会忽然问:“我们该怎么办”,或是“你的想法是什么”。他留恋这段感情,深深知道女友正在痛苦纠结,虽然不想为难她,不想苦苦纠缠,但是却控制不住自己,想问到一个答案。

女孩难以给出答案,常常用泪水回答他。他在那泪水里看到爱恋,看到两难,也看到不确定。每当这时,他会收起情绪,默默转回头。夜幕降临,他没有如往常一样留女友吃饭,而是牵着她的手,坐上公车送回学校宿舍,再默然转身,留下一个惆怅的背影。

月光如水,内心更凉。海子独自回到昌平,脚步被拖得千斤重。他不愿回到那个有她气味的屋子,怕勾起某些回忆和情愫,于是来来回回在街上行走,走得脚底生疼,心也生疼。

痛苦是难以回避的,越想挣脱,越感到窒息。他忽然明白,原来爱情是最好的催老剂,时间越来越缓慢,一点一滴凌迟他的心,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叹息声,覆盖了世界的全部颜色。

非常时期,他更加迷恋气功,希望可以借此消解忧愁。但任何解药都是海市蜃楼,或许可以超脱片刻,却无法真正解决心结。宿舍里满墙的照片不断提醒着他,他美丽的爱情此时正在受伤。回忆的碎片成为每个夜晚最残酷的折磨,他反反复复在床上翻滚,过去的甜蜜温馨不断在他脑中浮现,他不想面对那个词语——失去。

几天后,颓废的海子等到了B的回音。他望着她的嘴唇,既期待又害怕。在诗人落魄的双眸里,B也读到了他的深情,只是颜色暗淡,如同被丢弃的一团苍凉。她的双唇开启,告诉眼前这个瘦瘦的男人,她愿意冲破阻碍,永远和他在一起。

几秒钟的沉默,诗人的眼里流转着微微的愕然与木讷,接着是一簇瞬间点起的火焰,再接着,是喷涌而出的泪水。彼此爱着的人们深深相拥,仿佛要将对方的躯体,揉进自己的胸膛。

两人已经走过了一程山水,尽管有过短暂的迷失,但是双方积攒的旧情,犹如压抑暗暗的火苗,在通过时间的考验后,复燃成爱的火海。

走过爱情的冬季,海子重拾心情,进入《太阳》长诗的世界。在精神的旷野里,他离不开文字的芳香。幻想世界里,他坐在诗歌的甲板上,影子朝着金色阳光的方向舞蹈着,生命之船向着太阳的方向,驶向自由的国度。

二 她已受伤,她仍在飞行

单翅鸟为什么要飞呢,我为什么,喝下自己的影子,揪着头发作为翅膀,离开。——海子《单翅鸟》

光阴冉冉,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一年。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而查家湾的曲调反反复复地重唱,唱着旧日的时光,唱着人间情感的真挚,唱着将来岁月的依依。

这年春节,回到查家湾的海子送给弟弟一件贵重的礼物。他知道再过半年,弟弟也要迈过高考的门槛,从那种历程中走过来,他深知此时弟弟正在经历什么样的压力,心里满是心疼。

查曙明感激地穿上了哥哥从北京带回来的皮夹克,对于生活拮据的海子来说,这是从伙食费里一点一滴省出来的。他希望弟弟也能走出大山,与他一起成为父母亲的骄傲。

在文理的分界线上,弟弟选择了理科。尽管海子是个文科生,但是弟弟请教的数学题,他依然能够迎刃而解。远离数字已经多年,但海子的智商极高,北大高材生的身份不是白白得来的。

有时,在辅导弟弟功课时,他也会无意中流露出诗人的独特味道。比如在作文的辅导上,他教给弟弟一个独特的概念,即数学知识中的“无穷大”符号。他让弟弟牢记,作文的根本在于想像力,它会带给人们另外一个世界。如果内心有“无穷大”的力量,写出来的作文自然有深度,有美感。

查曙明似懂非懂地听着这番话,高中里的老师是说不出这样的见解的。他对哥哥十分崇拜,如果能够在高考中运用进去,一定会打一场漂亮仗。

每晚睡觉前,海子总是给弟弟们演上一出戏剧,先给自己设定几个角色,然后利用被单、衣服等道具做出几种造型,讲着完全不同的台词,在地上来回踱步,念念有词。

弟弟们并不能完全看懂哥哥的戏码,但是他们仍然会被他滑稽搞笑的样子逗乐。有时候,他们也嚷着让哥哥给自己分配一个小角色,于是几兄弟在家里闹成一团。海子也过足了“导演”瘾。不止是导演,连编剧、舞美、道具、化妆等等角色他都一个人包揽了。临时创作时,自己会先试演,然后叫弟弟们跟着自己学,轮换角色。

闹得精疲力尽了,海子会催促弟弟们上床睡觉,他一个人伴着煤油灯写诗。踏着故乡的土地,呼吸着查家湾的空气,他的笔尖更加有力。弟弟们酣睡之后,他将自己思想的闸门打开,各式各样的诗歌意象喷涌出来,落在笔下。

诗人是黑夜的儿子,他在世界熟睡的时候创作,直到太阳微亮才爬上床,一觉睡到中午。在父母的催促声中,他时而蒙上头继续睡,时而不耐烦地应和几声,直到再不起床就没有午餐了,才会慵懒地爬起来,第一件事时抓起诗稿看一遍,拿起笔来勾画几下,随后才是洗漱吃饭。

两个月来,弟弟们发现,这次春节海子与女友之间通信明显减少。有时在话题中提起B,海子也显得兴致不高,多了些许惆怅。通信次数的减少,一方面是迫于B的父母的压力,另一方面,两人之间的情感裂痕横亘在那里,难以修复得完整如初。

这样的状态一直延续到回校后,两人之间吵架的次数增多了。他们从不大声喊叫,而是静悄悄地不讲话,像是两具雕塑,脸上没有表情,整个房间里只听得到钟表走动的声响。

吵架之余,两人还是互相关心。到了饿肚子的时候,海子总是先妥协,拉着B的手去饭馆吃饭。这种生活上的照料和让步,从前都是B在做,不知不觉中,陷入爱河的男人已经转换了角色,成为默默付出的那一方。

B知道海子的口袋并不宽裕,他将大多数积蓄换成了书本,所以也舍不得让海子花钱。每次吃饭都故意点些便宜的,或者推说自己并不饿。就这样,爱着的两个人时而相互伤害,时而相互关心。

爱情用变幻的旋律划过心脏,仍是寻觅幸福的曲调,只是常常让抛出去的音符感受到空气的阻力。如果能够为爱谱写一段永远的篇章,他们都愿意如此痛并快乐下去。

小的摩擦与不愉快时常发生,诗人海子有了情感上的危机感。朋友们劝说,爱情的历程中必然要经过这一过程,但他仍然隐隐觉得,有一天会失去这一切。而自己已不知何时将爱全部付出,难以收回。

这一期间,海子创作了《天鹅》,可以从中瞥见一些情绪的波动。

夜里,我听见远处天鹅飞越桥梁的声音

我身体里的河水

呼应着她们

当她们飞越生日的泥土、黄昏的泥土

有一只天鹅受伤

其实只有美丽吹动的风才知道

她已受伤。她仍在飞行

而我身体里的河水却很沉重

就像房屋上挂着的门扇一样沉重

当她们飞过一座远方的桥梁

我不能用优美的飞行来呼应她们

当她们像大雪飞过墓地

大雪中却没有路通向我的房门

——身体没有门——只有手指

竖在墓地,如同十根冻伤的蜡烛

在我的泥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