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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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诗歌·生存·朋友(3)

毕业的日子临近。他知道,是时候离开北大了。这座被他视为第二故乡的城市,他也终将同它告别,他不会忘记在这里的点点滴滴,不会忘记这里的同学,老师,还有这里的一草一木。

所有人都不会想到,今日,从这里走出去的査海生,来日,回来的将会是诗人海子。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之前,这些青春洋溢的年轻人们,还不懂这句话的真意,非要等到亲自尝试之后,才明白离别的伤悲。但是,少年人们,莫伤悲,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未来的重逢。时光虽然残酷,却并不会吝惜,给予重逢的机会。

那年,海子拿到了为之奋斗多年的毕业证书。那年,他的大学梦终于告一段落。那年,他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年轻,清秀,怀着理想,一无所知地奔赴前尘。他的心底,将永久地珍藏这段弥足珍贵的岁月。

四 语言的本身像母亲

面对着棵棵绿树,坐着,一动不动,汽车声音想起在,脊背上,我这就想把我的旧外套,寄给这城里,任何一个人。——海子《城里》

目光有多远,脚步就有多远,这是诗人的定命,谁也无法逃避来自现实的巨大压力。诗人的梦很伟大,可是诗人自身是渺小的。可诗人愿意将自己的生命作为标本,展示一切价值与含义。

诗人不怕黑夜,因为即使黑暗蒙上诗人的眼睛,他却能摸索着继续前进,因为在黑夜的梦靥中,也能依傍来自心灵的明亮。

在诗歌力量的影响下,海子的所有精力基本上都用在了文学创作与阅读上,但是这并不妨碍聪明过人的他保持住自己的专业课成绩。几年里,海子的成绩的确有一定的浮动,但是海子知道自己的定位,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三代不读书,不如牛马猪”的讽刺他是永远不会忘掉的。

在毕业之前,陆陆续续地,海子的诗歌开始在外面刊物上发表。他终于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赚钱,然后,养家糊口了。而关于毕业的事情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是读下去,还是马上参加工作呢?

当时选择读研究生的人并不多,如果想去工作,学校马上就能给分配。可对于渴求知识的人来说,读研究生的确是增进学问的最好方式之一。海子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还是选择了工作。这个农民的儿子,心中有家人,有担当。

最终分配的结果是,海子进入中国政法大学工作,一共分配过去的,还有另外八位同学,其中包括室友刘广安。海子对自己的工作十分满意,父母对海子的工作更是满意。要知道,中国政法大学可是在全国都数得着的好大学。

当时的中国,有正式工作的被称为铁饭碗。海子的梦想,将自己的荣耀与希望写在北京这座古老城市中,终于实现了,这是比当初考上北大更加令人高兴的事。

如果用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形容海子的心境,那就是踌躇满志。海到尽头天作岸,山高绝顶我为峰,海子的畅想终于不再局限于贫瘠的梦中,过去岁月里面的种种辛酸,在这一刹那都化为回忆里面的泡影。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海子就是一只飞鸿,北京就是他的梧桐,他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中国政法大学对于海子的文学才能十分欣赏,于是将他安排到校刊工作,法大的校刊归党委宣传部主管,主要是为宣传正确的思想路线、方针、政策服务,它是法大舆论导向的平台。

这是一个让海子更加兴奋的消息,一来他有了固定的收入,二来他日常的工作主就包括了帮着修改稿子,编辑稿子,采写新闻报道。这是跟文字打交道的事情,这是他的兴趣所在。在北大的时候,曾经有人问他座右铭是什么,他脱口而出:“性情所在,所向皆立!只要我对这一方面感兴趣,我就一定能够做到最好!”

在中国政法大学,校刊每一期都有专门的版面留给老师和学生,鼓励他们写文章或诗歌发表,这也是海子梦寐以求的。诗歌创作逐渐成熟的海子更加发奋地创作,尽管校刊这一版面对文章的要求非常严格,尽管校刊的发布周期很长,这都掩盖不了海子在文学方面的才华,他的诗歌是所有师生中出版最多的。

是的,海子已经十九岁了,他已经成人了,他已经有了固定的思路去思考,当他写诗歌乏累了,就伫立在办公室外面的院子里。如果天是蓝的,他会马上想起辽阔的人生,想起古今中外那么多胸怀浩瀚的伟大人物;如果树上落下了叶子,他立马会联想到“耿耿秋灯秋夜长”;如果看到天上的鸿雁,他也会感慨一番。这就是诗人,诗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中国政法大学安稳的环境,让海子再次产生了好像摇篮般的感觉。海子在纸上写道:“大地是我的母亲,这里是我的摇篮,我用瘦弱的臂膀,将它缓缓地推动,当我舒适的时候,我会轻轻歌唱,我见了每个人都好,我爱的人……”

这时的海子是快乐而充实的。孙立波后来回忆那时的情景说:“小查在我脑海里的第一个也是至今难以磨灭的印象是,他下班回来后,时常拎一个学校发的绿色的铁皮暖壶,在我的房间不远处打水,偶尔我们会聊上几句。”

当时,海子还被选为爱国卫生委员会委员,这个组织经常在图书馆里开会,但海子总是在纸上乱写乱画,他发现还有一位委员经常在角落里玩相机,于是对他说:“如果有好的照片,拿到校刊来发表吧,每张2块钱稿酬。”那个人正是同样来自北大的唐师,后来他们经常拿了稿费后钻到政法大学对面的小酒馆里去。

第一个月过得分外长,又分外短,海子怀着复杂的心情领取了自己的第一笔工资,九十块钱。望着这“一大笔”钱,海子所有复杂的心情都没有了,只剩下,幸福。而海子的第一反应,就是给家里汇钱,他加快步子跑到学校边上的一家邮局,用不太熟练的动作填写了六十块钱的汇款单,

他能预料到,这六十块钱能够给家里带来什么——

在镇上邮局取到这笔款项后,查振全精神抖擞,怀揣着沉甸甸的“大钞”在街上来回逛,他选挑了几件简易的农具、种子外,他还特地在一家肉铺店称了三斤瘦肥结合的膘肉,一斤七毛三分钱,三斤共计两块一毛九分钱。屠夫用稻草绳子捆扎好肉,他们拎着这块肉回到了村上。

村子里的人都看到了他们手上拎着的那块大猪肉,不住地和他们打招呼,嘴里啧啧称叹着。

“老大寄了几个钱,咱买几斤肉给孩子吃!”海子如果听到父亲的这话,肯定会哭的。

海子在一家餐馆里吃了饭,他特意点了猪肉圆子,那年春节,桌子上的这道菜一直让他感觉热乎乎的,他知道,母亲做这道菜的时候心中是怎样的期许,他也知道,父亲让自己吃第一口喜菜的时候,心中是托付了多少希冀。这菜,肯定没有家里的好吃。

海子静静地吃完,顺着小路往学校走。月色很好,星星好像都出来了,海子的脚步下意识移动,眼睛却盯着月亮看,他已经不玩儿时一个晃脑袋的游戏好多年,现在晃几下,头就痛得不得了。长年累月的脑力劳动,使他逐渐成熟,但也失去了少年时的一些习惯。

海子放慢了脚步,许久之前,他就有一个贵族的梦。当他的诗歌被人称为有贵族气息的时候,海子十分得意。在潜意识里,这个贵族的梦就是一条蛰伏的龙,海子将这只龙当做自己的马,不知在幻境中驰骋了多少回。

他清楚地记着《聊斋志异》后面有一篇志怪小说,就是写龙,写龙有多种颜色,在深达几千尺但透明如水晶的湖中蛰伏着,开船的人叫人仔细,别惊醒了它们,否则船就翻了。海子被这一篇深深迷住了,心中的惶恐像蚯蚓一样往上爬,而那种贵族式的审美意象,古老典雅,可怕的影子,自此就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一片树叶有两个叶子,一条蛰伏的龙也可以将自己的生命之舟弄翻,海子是土里长出来的海子,如果必须翻船,他会毫不犹豫的,因为他爱着土地。

风,像一个灵活的幽灵,四处寻找着什么。已经深秋了啊,海子将自己的上衣紧了紧,抱着胳膊加快了脚步,他忽然想照一下镜子。

然后海子很快就出现在了镜子面前,头发很长,这是自己特意留的,嘴很大,如果抿一抿,可能会好看点,眉毛是漆黑的,颔下的绒毛胡已经颇有长度,也应该留着。海子并不是那种一看就十分漂亮的人,所以他用头发和胡子包围起自己的脸蛋,这给他安全感,然后海子可以十分真挚地笑,露出两颗奇大的门牙。

海子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忽然,黑线丛中隐约闪过一条白线,海子坚信不是自己眼花了,他重复刚梳理头发的姿势,那根白头发又出现了。我老了!海子的心马上沉下去,像一块笨重的石头被无情地抛入河中,下沉,下沉……

他在心里默念道:“我的第一根白头发,这是我的第一根白头,我想用刀将这根白头发挖出来!将它暴晒在太阳底下,晒出油血来,还我以生命的纯元。这是我的第一根白头发,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他们也有很多白头发,可是,我不能接受,就像我不能接受自己成为另外的一个人。这是我的第一根白头发,我知道这不会是第一根,我的生命已经开始枯竭,我知道这样的白头发,还会出现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直到它们有足够的面积覆盖我的黑发,然后我的青春我的壮年不过都是一句玩笑话!”

他感觉到了苍老。没有比感受到自己的老去更让人惶恐的事了,十九岁的海子,一下子有了四十岁的心理。后来没几天,海子跟同事谈起人的心。他说,“我的心就是一颗在风中摇摆的核桃”。对方不解,海子说,“同样的千疮百孔,同样的坚硬无比”。对方说海子不愧是诗人,真有诗意,海子冷笑,这是诡异,不是诗意……

海子确实有点不一样了!但这非但没有影响到他的诗歌创作,反而激发了他对自己的剖析意识,诗歌也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再加上他本身对于生命力渴望,他的诗更加引人入胜。

后来,人们在他著名的太阳诗剧里找寻到这种渴望: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也有人类的气味--

我还爱着:一切都源于爱情。

在人类尽头的悬崖上

我又匆匆地镌刻第二行诗:

爱情使生活死亡。真理使生活死亡

这样,我就听到了光辉的第三句:

与其死去!不如活着!

我是在我自己的时刻说出这句话

我是在我的头盖上镌刻这句话

这是我的声音,这是我的生命

上帝你双手捧着我像捧着灰烬

我要在我自己的诗中把灰烬歌唱

变成火种!与其死去!不如活着!

在我的歌声中,真正的黑夜来到

一只猿在赤道中央遇见了太阳。

……

诗人的心是易感的,疼痛很容易撕裂他的心脏。但是年轻的诗人却能在痛苦的体悟中,澎湃出血的歌唱。风来了,但吹不走诗人的歌,跳跃着的句子,随风游荡,它们被吹撒在无垠的旷野上,映出金黄色的光芒,蓬勃起一片绿色的生命灵光。

诗歌无疑已经成为海子的生命,有人这么描述平常的海子:

“他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了诗歌写作上,即使在上班的时候,他也不会忘记打理他的句子。即便毕业离开了北大,他也利用各种机会回到母校和北大的诗人们畅谈一番。母校有着无穷无尽的智慧,海子就是要在这里吸收更多的知识精髓,为他的创作埋下深深的根基……”

海子渐渐将血脉连接在诗歌的系统里,心跳的频率与诗句的韵律相近。在诗歌一样的人生里,男人学会了分娩,他将孕育的诗句亲自节省出来,用爱恋的眼神滋养它,直到它远离自己的怀抱,再更广阔的世界里得到承认与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