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传
4970800000010

第10章 人群·新生·改变(3)

自己解救自己是一项重大而艰巨的工程,当海子明确了自己的方法后,就集中精力来进行,所以除了去同学家串门,每天看书是他的必修课。他把自己的专业教材和课外书交替起来阅读,这样既不枯燥,又能增长见识。

每次找到同学,他都有新的想法,每次讨论,他都会表现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他的口才有时候比别人的思维还敏捷,侃侃而谈时,他好像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面对同学的惊异,海子暗笑不语,他知道,自己脑海中的想法是外在表现的不知几千几万倍,他从来不缺少思考的素材。

这个时候,在北大养成的好习惯也为他拓展视野打下了基础。就像在学校里一样,他每天看书都要到深更半夜,前半夜几乎没睡过觉,晚上点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孜孜不倦地阅读下去。一本,两本,三本……海子的包并不大,过了一阵子书就读完了,怎么办呢,他就重新读,翻来覆去,每一晚上都不偷懒。

海子的父母看在眼里,欣慰又苦涩,欣慰自不用说,苦涩是因为海子这样读书以来,家里的煤油耗量多了。若在平时,父母节省得连灯也不多点,父亲每晚做缝纫活也把灯芯拨得丁点儿那么大,这样可以节省煤油,视力急剧下降。而为了儿子能看书,他们舍得让儿子去“浪费”。心里苦涩的地方,是他们只能给儿子提供煤油灯了。

海子的追寻,带来的是一个个的梦境。有的时候,他会梦见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童年,蹦蹦跳跳地在田野里走,有时候甚至梦到自己成熟的记忆力形成之前的事情。比如他感觉自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抱着,手掌宽厚而轻柔,像一个舒适的摇篮,耳边仿佛传来摇篮曲呢——粗拙,带有浓重方言口音的摇篮曲!那时候自己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啊,是“婴儿之未孩”。

有的时候,海子会梦见北京的未名湖。一般看书看得趴在书桌上睡着之后,海子会做这个梦。不过在梦中,未名湖的水往往飘起来,清澈透明,仿佛透亮的水晶,水在海子的四周飘舞,海子惬意地睡在旁边的草丛,水打在他的身上,潮润润的,清凉。如果他想干燥了,太阳马上就出来,将水汽晒干,然后海子的整个身体就干爽透顶,然后金黄色的阳光习惯地照耀,一直到他醒来。

很奇怪的是,如果哪天海子读书收获不多,或者读得不够认真,晚上的梦就非常压抑。如果哪天读书读得非常劳累,梦境就非常让人惬意。无论什么样的梦,早上醒来的海子从来不愁眉苦脸,他已经成为这个家的精神支柱了,他要让弟弟们有信心,要让父母欣慰,要让自己有信仰和爱,去探索未知的心灵。

农历腊月二十四是当地的“小年”。这一天,家里人要去上坟拜祖。海子作为长孙,要领着弟弟们给逝去的祖宗们上坟拜谒,磕头祈愿,以求平安,同时表达对祖宗的崇敬之情,不忘祖辈的养育之恩。

望着一个个的坟包,海子忽然感慨万千,在这一块地上,有多少经历丰富的长者,多少看透人生的智者?或者,他们都懵懵懂懂地过了一辈子,生老病死?无论有没有碑文,无论上面写的是什么,一个坟头就结束了一个生命,就像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我没有意识了,怎么还存在于这个世界?

这可是活生生的万物之长啊,是人啊,其他的生物呢?鸟,太阳,鱼,麦地呢?

一时,一种悲悯的感觉从心中而来,海子呆呆地站在坟地中间,他的四周是绿色的小麦。

操采菊时刻担心着大儿子的“命运”,不知道他来年、今后的运气怎么样。海子是不大相信这个的,生命的个体自然由自己掌握,在进入坟包之前。可他还是跟着母亲去抽签了,他不想违背了母亲的意思。

过大年前的一天,母亲带着海子在附近的一座庙里抽了一签。上上签,海子没什么表情,他对于金黄色的佛像的兴趣显然比签上的内容要大得多。操采菊却显得非常兴奋,她得知是个上上签之后,像个孩子似的蹦跳起来,她百分之百相信其中的灵验度。每次烧香拜佛前,她都要恭恭敬敬地祈祷,一般要禁荤三日,净身后方敢踏进供有菩萨的庙门。

海子对这个上上签十分冷漠,为了让母亲高兴,他装出高兴的样子。可是越装就越想起这个签子,这个意向最后竟然侵入到了自己的梦中,难道真的有一些神秘莫测的力量?海子梦见金黄色的大符子飘过自己的头顶,然后自己被风吹到了一个烟雾缭绕的山头,是哪里?海子说不清,第二天他醒来,看看桌子上的书,自己开始翻《聊斋》第一篇,崂山道士。

海子先是哑然失笑,继而有点糊涂,如果知识真的可以给人以解脱,中国从古至今千千万万的读书人怎么样呢?不还是俗得透顶?

知识的力量一刹那间在海子心中败落,窗外,一朵娇艳的花朵被风吹走。

生活的继续,并不代表生活的意义,海子在这种精神状态下迎来了回家的第一个新年。进入腊月,家家户户都开始忙活起来,过年就是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人们打扫屋里屋外,有个规矩是这样的,地要往里扫,按照古时候的说法,这打扫的时候如果将东西扫出了屋子,就代表一年的福气被扫出来了。

海子拿着光秃秃的扫把,一把一把地扫地,他的气质明显地城市化了,但他却不希望自己跟农村的生活跟家里人产生任何的生分。他明白这点,扫得卖力,地扫完了就扎上一根细长的竹竿,把土屋子的门窗上梁上墙上的蜘蛛丝网以及残留的灰污逐一清理,扫净。

海子这才发现自己是干这件活的最得力人选,弟弟们还不够个子,父亲母亲的体力已经跟不上了。全部扫完之后,已经是日过中午,地上的雪没化干净,太阳照下来,满目都是耀眼的金光,海子有种晕眩的幸福,一时间,什么永恒的真理求索,什么知识和理性,都不入他的脑了,晕眩给他以极强的快感,他眨一眨眼,略微清醒,再眯缝上眼,马上就陷进去,阳光永远是他的温床。“甲光向日金鳞开”,海子忽然想到了这首诗。

地上的雪,你们给我水的意境,请你们接受太阳的力量,化成波涛汹涌,地上的雪,你有无穷的蛮力,可以载负我的重量?……海子好像遨游在绚烂的太空中,宁静而惬意,仿佛回归了勃育的状态,宇宙时而变为一个巨大的球体,时而变为一个金字塔,他就是站在塔顶上的掌控者……一阵风吹过老树,干瘪的树枝带着鳞鳞的皮簌簌下落,一直落到海子的脖颈,惊醒了海子的好梦。

海子万分失望地回到现实生活,四周依然是破旧古老的墙垣,石块堆砌,低自己一头。在不作为就没法生存的田野中,农村人进行着年复一年的播种,在存在各种过渡的城市,一个垃圾箱都那么梦幻,这就是海子的感觉。城市就是变化,可他深深地,深深地爱着乡村。在城市里的张望,因而如此地富有刺激性,比如灼热的,金黄的东西。比如,太阳和麦田和风,海子的标签。

时间就像一位耄耋的老人,踱着缓缓的步子行走,这一年终于走过去了。

年饭是一年当中人们最用心准备的一顿饭,海子的父亲查振全和母亲操采菊从中午开始就忙活,操采菊是主要的掌勺,查振全帮着烧火洗菜,身为裁缝的他,手还是很巧的。

经过一番极默契的配合,一桌丰盛的年饭摆上了桌子,有鱼肉,有五六个炒菜,还有专门为过年准备的猪肉圆子。海子也为这丰富的菜香而感到深深的幸福,有那么非常短暂的一刹那,他甚至为物质所折服了。当这样的一刹那过去之后,他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涩,然后他宽容了自己,面对着父母弟弟们,露出了诚恳的微笑。

菜都上齐了,查振全瞪着格外有精神的眼睛,将围在桌子旁的家人一一看了遍。当看到海子的时候,他慈爱地笑了,他说:“以前这第一口喜菜都是我吃,今年,轮到你了。”乡村的喜菜就是用肉丝和粉丝萝卜丝灯掺起来的一块炒熟的菜,这是吃年饭的时候应该吃的第一道菜,家中最有发言权的人才能吃第一口。

今年,父亲让海子吃。

海子垂下眼皮,默然冥想。从此以后,这个家的重担就需要自己来分担了,自己十五岁的身躯,能不能胜任?或许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了。他拿起筷子,很斯文地夹了菜,放到嘴中。父亲母亲都笑了,弟弟们则欢呼雀跃,因为现在可以随意吃年饭了。

乡村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祝福仪式,但是朴素的感情却同样真挚。桌子中间是煮肉丸的锅,一直不熄灭。当里面的肉丸熟了之后,儿子们会争先恐后地送入父母的碗里。

海子一个劲地给父母夹菜,他知道,父母平时是不舍得吃这样的饭的。他也知道,就是当下的这顿饭,他们也尽量将好吃的留给自己的孩子们,海子几乎是含着眼泪完成的夹菜动作,父母急切地说不用不用,他们的急切是发自内心的,孩子们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次肉。他们宁愿从自己口中省下吃的给孩子们。

这就是当时海子和家中情况的缩影,在困苦中成长起来的海子,在困苦中养育孩子们的查振全操采菊夫妇,用最美好的亲情构造了一个充满爱的家。

而这爱,就是海子外出的动力,是他诗情的根本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