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得什么?”心中却打了个冷战。他本能地认定这是一个陷阱,一个阴谋,一场自己躲不过去的劫难,但却束手无策。他败得太惨,在疯狂的争位活动中,他曾距储位只有一步之遥,却因操之过急,痛失良机;他转向允禵,以为允禵继位大局已定、确信无疑,却没想到皇位被别人占据了,“机会已失,悔恨无及”。
他的聪明、才干、周密的计划、整套的班子、众多的支持者全部付之东流。败了,就是别人砧上的肉,只得任人砍、任人剁。如若胜的是他,败的是雍正,他也会这样做。雍正做了什么?封任允禩等一定就是一个陷阱、一个阴谋、一场躲不过去的劫难吗?并不一定。雍正需要支援,特别是自己手足的支援。
然而人们总是喜欢从坏处忖度别人,积怨、嫉恨、偏见,使允禩集团不可能支援雍正。以恨为导引,无论什么路,都一定会通向陷阱、阴谋和躲不过去的劫难。雍正不一定要将过去的敌人赶尽杀绝,却一定不放过现在的敌人。
允禩集团成了政治谣言的集散地,成了与新皇帝离心离德的朋党的核心,雍正不能不采取行动。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雍正发出了警告,将允禩集团的主要人物、允禟生母宜妃的太监张起用、允禟太监何玉柱等十二人发往边外,籍没家产,谕曰:“彼等皆属极恶,且极富。
如其不肯远去,即令自尽,护送人员报明所在地方官验看烧毁,仍将骸骨送至发遣之处。”接着,以大将军允禵到京,西宁不可无人驻扎之由,命允禟前往西宁军前。允禟恼火至极,道:“我犯了什么罪,斥我万里之外?”
雍正诧异道:“允禵犯了什么罪,皇父斥他万里之外?”允禟道:“居丧不及百日,至少也要等皇父下葬了再说!”雍正凝视他,缓言道:“你是不是没听说过抗旨不遵的罪名?”允禟脸色嘴唇一齐发白,甩袖上道。
事情都有多种层面,雍正派允禟到西线军前,未必没有一箭三雕的考虑:一、拆散允禩集团的核心,削弱其势力;二、任用允禟,给他效力建功的机会,显示新皇帝的宽仁之心;三、打击允禟的嚣张气焰。然而允禟只看到了:这是发配,这是报复!扬眉吐气无望,平安度日无望,甚至返京无望。允禟索性破罐子破摔、放荡不羁。当地人称他为“九王”,他的儿子将他的话称为“旨意”,他欣然而受,仰天狂笑。允禟的优势是有钱,活动能量大。他一向对争储位跃跃欲试,但又自认头脑简单、顽愚斗狠,只是辅臣的角色。
于是先是支援允禩,后又跟随允禩支援允禵。现在他懊悔透顶,跑了的鱼最大,“如果不是允禩、允禵而是我,何以会落到这种田地!”他自创了一种类似西洋字母的密码,与亲信密通消息。
他经常流连于老相识西洋传教士穆经远处,并命自己的心腹领洗入教,捐资建教堂。他不能忘记,皇父在世时,穆经远曾到处游说:“允禟相貌大有福气,将来必定要做皇太子,皇上看他也很重。”他愿意沉溺在一种神秘的气氛中重温旧梦。允禟的所作所为必然受到地方官的奏报,必然受到朝臣的参劾,结果是恶性循环,他的确是在发配中度日。雍正手诏切责允禟,历数允禟种种行为,问允禟有何话要说,允禟发狠道:“上责我皆是,我有什么可说的?我行将出家离世!”出家,即断兄弟之谊;离世,即无君臣之义。
雍正元年二月十日,雍正再次发出了警告:朕即位以来,施政受阻。外间匪类捏造谣言,妄生议论;朝内佞臣朋比为奸,结党营私,蛊惑人心,扰乱国是。朕发遣一人,即谓朕报复旧怨;擢用一人,又谓朕恩出于私。允礻唐奉命往西宁,怠慢不肯启程,屡次推逶,耽延时日,却有人庇护,代为支吾巧饰,将朕所交之事,颠倒错谬,以至诸事掣肘。
惩治一二奸恶太监,又谓朕凌逼弟辈,扬言无忌,悖乱极矣!朕即位以来,对诸弟兄及大臣等一些过犯无不宽宥,但众人并不知感。百日之内,扰乱朕心者百端!尔等谓朕宽仁,不嗜杀人,所以任意侮慢朕么?是否希图逼朕开启杀人之端呢?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允禩集团拒绝合作,不仅玩忽职守,索取民财,而且重利贿买,内外交结,继续散布谣言,扰乱国家,竟刊刻散发传单“报房小抄”,说雍正日日饮酒,日中即醉。人心汹惧、政局动荡。
有一个叫蔡怀玺的人,向允禵院中投书,上写“二七(意为“十四”)变为主,贵人守宗山”,“以九王之母为太后”等。有一个叫令狐士义的山西人投书允禟,称:“愿辅有道之主,不附无道之君,欲纠合山陕兵民以救恩主。”有一个叫郭允进的人作书投入塞楞额轿中,因雍正属马,书中指马“造出异言詈骂”,又云“十月作乱,八佛被囚,军民怨新主”,并说雍正即位以来天灾饥荒不断。还有人“各处黏贴谣言,内云灾祸下降,八月内有八千猛虎进京,不信者即染瘟疫吐血而死”,等等。雍正四年正月初五,雍正命将允禩等交诸王大臣廷讯。允禩等自以为绝无生理,豁出一切,作困兽之斗,气焰十分嚣张。他们对于所指控的种种罪行,断然否认。允禩口含小刀,发狠指天设誓道:“若有虚言,一家不得善终!”
雍正即位之初,曾严令将圣祖御批奏折全数交出,不得隐匿,允禩自称均已烧毁,也曾如此设誓。当时雍正即指出:“一家”二字轻言不得,所指者广,朕也包括在内。此时允禩仍如此设誓,雍正大怒,厉声道:“重设前誓,明系咒诅!”
他转向诸王大臣,正言道:“昔允禩奸险不法,圣祖明谕‘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今允禩既自绝于祖宗,自绝于朕,宗姓内岂容有如此不忠不孝、大奸大恶之人!”当即祭告奉先殿,“遵先朝削籍离宗之典”,诏将允禩、允禟、苏努、吴尔占等,革去代表皇族身份的黄带子,削除宗籍。
二月,允禩及允禩诸同党被除爵,监禁高墙。
三月,敕令允禩、允禟改名为阿其那、塞思黑(有说在满文中是“狗”、“猪”之意)。
五月,派兵提解允禵来京,禁锢在景山寿皇殿附近。雍正发布长篇谕旨,历数允禩、允禟及党羽罪状,杀其党鄂伦岱及阿尔松阿,戮苏努、七十之尸,将一批允禩党人革爵、监禁。六月,将允禩、允禟及党羽罪状颁示中外。
八月,允禟病故。
九月,允禩病故。夜雾忽然笼罩了紫禁城。夜浓,雾淡。静静的紫禁城里环绕着森严的杀气和似隐似现的血腥。
允禩、允禟竟是“病故”?现存李绂密折中,说:“是。”官书记载,时雍正诏解允禟回京治罪。都统楚宗、侍卫胡什礼等用三条锁链锁拿允禟,到保定,奉旨就地拘禁,允禟时患痢疾。胡什礼到京,说直隶总督李绂有言:“等塞思黑一到,我即便宜行事。”雍正闻之骇异,朱批斥责李绂,说断为不可,并命拣名医用心调治其病。
李绂密折奏称并无胡什礼所说之言,详述了允禟遭拘禁、患病及庾死狱中的经过。雍正以楚宗、胡什礼先未请旨,擅用三条锁链将允禟锁拿,后又故意将所宽松,任其脱卸,系有意欺罔;而楚宗在令狐士义投书及西洋人穆经远从窗户出入与允禟密商等事件上,均为之隐瞒,不行奏闻等罪,将其分别发往阿尔泰等处军前效力。允禟死后,雍正表示不忍,欲从宽曲宥允禩,上上下下征求意见。
其时,允禩已患呕病,有旨令其“用心调养”。九月初五允禩病重,十日身亡。看来无懈可击,只是忽略了一点,二人何以致病?那李绂将允禟囚于小屋之内,“铁索在身,手足拘挛”,“屋小墙高,暑气酷烈”,几中暑晕死,用冷水喷渍才苏醒,允禩的处境想必也相差无几。臣下希旨,法外用刑。
杀与病,并无区别。然而,又有区别。区别在于,杀,是雍正要杀;病,是他二人自病。雍正既不杀,是不是他不想杀?不,他二人既病故,是不是正合雍正之意?不。
雍正在关于二人一篇长长的上谕中曾说:
允禩在拘所十分狂傲嚣张,叫嚷他向来每餐只吃一碗饭,如今加吃两大碗,要杀就杀,断断不愿全尸以殁!允禟不但不改其悖逆之心,反而种种妄乱,敢行自古人臣未行之事,敢言自古人臣未出之言。只欲激怒朕心,务令朕诛之而后已,以玷污朕名誉于万一,以泄其忿。雍正可以杀很多人,却不想、也不能杀他的弟弟。这不是从亲情考虑,而是从他自己考虑。
雍正确无必要杀他的弟弟,他们与死人又有什么两样?他们已不值得雍正去杀。假设模仿武侠小说的写法,再现一下想象中的场景,那一定十分有趣。夜,月朦胧,雾朦胧。如豆的烛光,将允禩披着锁链的身影映在囚所肮脏的墙上。
一反白日嚣张狂躁大呼小叫的态度,允禩坐着,一动不动。他不想睡,确切说,他不敢睡,只紧张地瞪着眼睛,任凭油汗蚂蚁般地在脸上、身上爬淌。他在等,夜夜如此。他等的是死。每个人或迟或早都要死,只不过活生生地坐在坟墓中等死,实在不如早点死了痛快。但他选择了这种死法,这是他的选择,他只有等。雾,遮住了月。忽然,房檐上掠过一阵疾风。
终于来了,允禩心中道。门窗开启,四个侍卫打扮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允禩面前。允禩认识他们——四个白日里逆来顺受、俯首帖耳、任凭他打骂使唤的奴才。如今竟摇身变成了武功高强的侍卫,腰背挺直,目光如电,讥诮地盯他。允禩并不感到意外,反倒一阵轻松,闭上了眼睛。沉默。其中一人冷冷道:“这个人莫非已经死了?”另一人冷笑道:“可能,这种人本来活不长。”沉默。只听有人在一个一个地捺手指,发出“劈啪”、“劈啪”的声响,更显得静夜的深沉可怖。又一人忽然道:“老哥,你做今上的刑堂堂主兼管血滴子,一共做了多少年?”捺手指的人道:“自雍亲王潜龙邸算起,一共十五年。”
“血滴子为何物?”
“老哥”狞笑不语,另一人道:“用时乘人不备,囊罩其头,拨动机关,首级立取。再施以化骨药水,头即化作血水,以是得名。”
前一人接着道:“在你手下,有没有人敢不招供?”
“没有。”
“据说你有很多次机会可作御前侍卫,为什么不做?”
“因为我的事有趣。”“你喜欢看别人死?”
“我喜欢看别人死的样子,我一定会让他慢慢地死,很慢很慢。”
“他想死得快些也不行?”
“不行。”
“你有一套特别有趣的办法对付你的猎物?”
“岂止有趣,简直有趣极了。”四个人忽然一齐发出枭鸣般的尖锐笑声,令人毛骨悚然。笑声戛然而止,一人叹道:“我倒真想看看这有趣的场面。”“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了。”一人冷冷道。允禩觉得全身都已冰冷。然而那人却已永远不能看到,倒是允禩睁开眼时,看到了一副诡异恐怖的场面。这一剎那的事发生在刚才。四人话音未落,允禩忽然听到“锵”的一声剑啸,接着是数声奇怪的声响。他猛一睁眼,看到屋中罩着阴森的剑光与血光。
四个人还没来得及抵抗,也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被刺穿了喉咙,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倒下!一个蒙面的黑衣人站在他们中间。允禩道:“是朋友?”
蒙面人道:“不。”
允禩道:“你却不许他们杀我。”
蒙面人道:“是皇上不许。”
允禩一怔,随即高声狂笑,恢复了白日的狂傲与嚣张。“来人!来人!来人!”他拼命拍打土炕,迭声叫喊:“快拿饭来!老子饿了!老子是皇上的亲弟,你们这些狗奴才难道想眼看着皇上饿死他的亲弟吗?”两名太监连忙端来酒饭。允禩连吃带喝,狼吞虎咽,一面口中含糊不清地笑骂不已。接着又大叫道:“添饭添饭!”“你胃口不错。”
蒙面人一直冷眼旁观,道。允禩道:“心情不错当然胃口不会错。”他抖抖项上锁链,“皇上赐我的朝珠如何?比皇考赐他的强十倍。皇上既如此爱我,我又怎能忍心对他不忠?我向来每餐只吃一碗饭,如今加吃两大碗。我就是要活得好好的,以谢皇上隆恩!再说,饱鬼总比饿鬼强。要杀就杀,我断断不愿全尸以殁!”
蒙面人点头道:“果然果然,吾皇谕曰:‘塞思黑不但不改其悖逆之心,反而种种妄乱,敢行自古人臣未行之事,敢言自古人臣未出之言。只欲激怒朕心,务令朕诛之而后已,以玷污朕名誉于万一,以泄其忿。’今你二人如出一辙,是想激怒我等杀了你,以嫁祸皇上吗?”允禩冷笑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动我一根毫毛!就是皇上,又安敢杀我!”
蒙面人盯着允禩看了很久,慢慢道:“你想错了。皇上为什么要杀你?你现在与死人又有什么两样?不值得杀的人,皇上绝对不会杀。你可以在这里安心快乐地生活下去。”
允禩眼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道:“不。”
蒙面人道:“你还是想死?”
允禩眼中闪现出一丝希望,道:“想。”蒙面人道:“那你就好好想去吧。”
说罢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允禩颓然瘫倒在土炕之上。而民间百姓也不会去体察雍正的心思,形形色色的野史、秘闻层出不穷:一日,允禩、允禟等在私宅宴请雍正。席间,二人向雍正为自己心腹谋求江南某要职,雍正不答应。允禟性急气盛,力争不已,声色俱厉。雍正以二人树党谋私,面有愠色,拂袖而去。入夜,允禟在邸第观书。树影半窗,鱼更三跃。忽然,房檐间有细微的落叶声,允禟心中一凛,他兄弟二人平日均接交江湖人等,素知夜行轻功动静。此声……有人!
允禟脑子转得飞快,想起日间情形,不觉大骇,高呼“来人哪”!无一应答。只见门帘一挑,闪入一劲装之人,口称:“老爷子问爷晚安!”允禟尽量镇定,道:“皇上差你来,仅是问一句晚安的吗?”
“回爷的话,是。”“然后呢?”“然后爷就该歇了。”允禟脸色大变,厉声道:“有话直说,你究竟想怎样!”来人眼盯着允禟,手却在活动。他从一个小瓶中倒出少许白色粉末,柔声道:“也不想怎么,只是怕爷睡不安稳,有一点安魂散须伺候爷服下。”
“我若不服呢?”允禟觉得咽喉一凉,低眼急扫,是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耳边却还是那人的柔声:“爷是怎么啦?今儿个服也要服,不服也要服。况爷是明白人,服了呢,就永无灾患了。”
闪电般出手,凌厉而准确。药粉全部倒入允禟口中。允禟身子一歪,颓然倒地。劲装之人跃屋升树,翩然而去,杳不闻声。翌日至午,允禟房门未开。仆人推门一看,只见房中空无一人,唯地上有一滩血水。还有另一个传说。桐城有一书生常年给某太监作童子师,二人关系很好。一日,书生求太监带他到宫中一游,以开眼界。太监答应了,将书生扮成内廷供奉,带进了紫禁城。游览毕,太监带书生到一处房屋小憩,嘱书生道:“稍坐即走,恐圣驾猝来。”
正说着,忽闻宫监嘘气之声,太监惊道:“圣驾来了!怎么办?快,快!”情急之下,将书生藏到了炕腹之中。书生从炕缝向外窥看,外面的情形一清二楚。雍正盛气进屋,盘膝坐在炕上。一会儿有侍卫数人牵一人到来,那人面容惨无人色。左右喝道:“跪下!”那人立而不跪,道:“你独不念手足情吗?曹丕称帝,即窘曹植,却也并未置之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