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五年,隆科多家中私藏“玉牒”底本事发,六月,被押解回京。十月,隆科多狱成,定四十一款大罪,论死。雍正免其死,下令于畅春园外筑屋三间永行监禁。
一年后,雍正六年六月,隆科多死于囚所。不管是谁,只要不是傻子,都会从一开始便看到这事的结局,看到这其中的重重圈套,步步险情。
隆科多不是傻子,他早已清楚“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死期已至之时”。但当时,康熙辞世的当时,他别无选择。年羹尧却有弱点,弱点在于他太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权力(军权!),太相信自己与雍正的旧情,弱点在于他不明白自己的力量和权力包括生命,都是皇帝给的,除了毫无用处的旧情,皇帝什么都可以收回。
年羹尧最后似乎明白了一点,向雍正奏道:“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天恩,怜臣悔罪,求主子饶了臣。臣年纪不老,留下这一个犬马,慢慢地给主子效力。若是主子必欲执法,臣的罪过不论哪一条、哪一件皆可问死罪而有余。除了皈命竭诚恳求主子,臣再无一线生路。伏地哀鸣,望主子施恩,臣实不胜呜咽。”
但是,没用。雍正只是在命年羹尧自尽时,作了一番长长的解释,说看到年羹尧罪行时“不禁坠泪”,末尾道:“即你苟活人世,自己想想看,负恩悖逆至此,还有脸与世人相见吗?今宽你殊死之罪,令你自裁,又赦你父兄子孙伯叔等多人死罪,此皆朕委曲矜全,莫大之恩,你非草木,虽死亦当感涕也。”
雍正并非在安慰年羹尧,而是在安慰自己。他必须灭口。
其二,“集权”说,这是基于雍正正当即位的说法。
这种看法认为不存在雍正夺嫡的事实,隆科多和年羹尧也与雍正即位无关,隆科多、年羹尧获罪完全是由于他们结党营私、擅作威福、权倾朝野、尾大不掉,威胁了雍正的皇权统治。雍正在疑雾重重之中即位。造谣、诬蔑、暗箭、明枪,反对势力十分猖獗。雍正在坐上皇位的那一刻起,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孤家寡人。
他渴望辅佐良才,股肱之臣。恰巧,有这样两个合适人选。隆科多,先朝皇考重臣,国舅,统领步军,执掌吏部、理藩院,皇考临终时唯一的承领末命大臣,他在非常时刻从大局出发,毅然拥戴雍正承继了大统;年羹尧,雍亲王藩邸旧人,妻舅,进士出身的儒将,文武双全,战功卓著,先朝曾任四川巡抚、川陕总督、定西将军,他在非常时刻统帅重兵,坐镇西北,拱卫了京师。
一内一外,雍正把自己的希望押在这两个人身上,把自己能使出的所有手段用在了这两个人身上。不料,这两个人借雍正的殊宠,极力发展自己的势力,朝野内外遍植党羽。由他们引荐任命的官吏称作“年选”、“佟选”,与先朝吴三桂之“西选”合称“三选”。并招权纳贿,违法乱纪,僭越、专擅、贪污、欺罔,无所不用其极。雍正一一优容待之。
然而事情总有极限,越过极限,则忍无可忍。雍正强烈感到事情的“越限”,是在雍正二年十一月,年羹尧第二次入京进见的三十余天后。雍正原本热切地盼望与年羹尧君臣相见的这一天,不止一次批道:“大功告成,西边平静,君臣庆会,亦人间乐事。”“大功告成多日,君臣庆会在迩,临书不胜欣喜!”“一路平安到来,君臣庆会,何快如之!”
这一天终于来了,雍正亲临郊外迎接,公卿皆跪接于广宁门外。遥望黄龙大纛、五色龙旗、金瓜银钺的骑驾卤簿之后,万马军中,年大将军如同天神下界,轩然而至。百官伏谒,年羹尧毫不动容,竟自策马而过。有王公下马问候,年羹尧仅颔首而已。到得雍正天子御前,年羹尧大大咧咧地箕踞而坐,无人臣之礼。这些,雍正都可以容忍。他不能容忍的是:朝野内外竟汹汹传言,说大政皆出于隆科多、年羹尧,雍正在二人面前只是个言听计从的傀儡。笑话!自古皇帝专权,大政皆出于己,不容任何人觊觎、侵犯。
雍正的身世更使他养成了极其要强、褊狭多疑、从而加倍专行独断的帝王性格。雍正事必躬亲过问,手定大政。为怕本章转奏,有遗漏迟缓之处,他创立了密折制度。群臣密折直达御前,雍正口讲手批,不辞劳苦,经常达于午夜。夜阑人静,一烛相对,万里之外洞若观火,天下大事全在胸中。即日常生活中,也处处反映出雍正的这种帝王性格。
据说,有一次雍正观戏,戏文唱的是常州刺使刘担打子的故事,曲技皆佳。雍正高兴,赐戏子食。戏子恃宠,随口问道:“敢问今日常州府为何人?”雍正顿时变脸,大怒道:“尔一戏子,安可擅问官守!”立毙杖下。雍正的绝对权威何容侵犯!雍正乃真命天子,何需他人指点!他不能容忍的是:隆科多和年羹尧竟然在他眼前结党营私,招降纳叛,另立中心。年羹尧返京后,荐升他的心腹陕西西安布政使胡期恒为甘肃巡抚。胡期恒的布政使,也是年羹尧所荐。
后年羹尧事败,雍正特召胡期恒面考,大发雷霆道:“观其人甚属卑鄙!所奏之言甚属荒唐悖谬!”严斥年羹尧:“你实在昏聩了!胡期恒这样东西,也是你年羹尧混奏保举作巡抚的人么?岂有此理!”年羹尧权势显赫,工部郎中岳周竟要走年羹尧的路子,出手两万两现银,请托年羹尧保举他顶胡期恒之缺,作西安布政使。
岳周本应即行正法,却因“朝廷威福之柄”,“臣下得而操之”,改为斩监候!更严重的是,岳周自己无钱,他赔补工部郎中任上亏空的数千两银及此两万两白银,均是允禩相助的!年羹尧并与允禟密通书信,隆科多又包庇允禩心腹,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他不能容忍的是:他苦心经营的耳目网、情报网,竟然在隆科多、年羹尧处失灵,派出监视年羹尧的御前缇骑侍卫,竟成了为其摆队坠蹬、前引后随的随从!越对统治的稳定性担心,便越要强化统治。雍正一向得意而自信自己的严密措施,朝中大事乃至闾阎细事,无不立闻。状元王云锦元旦早朝后与亲友打牌,忽然少了一张牌,于是罢而饮酒。
翌日上朝,雍正问他昨日做了什么,他答:“打牌饮酒。”雍正笑道:“不欺暗室,真状元也。”从袖中拿出一张牌给他,正是昨日丢的那张。有引见官吏某人,想买顶新帽入觐,向路人打听帽店。次日入朝,免冠谢恩。雍正笑道:“仔细脏了你的新帽。”其人愕然。按察使王士俊赴任时得一健仆,供役甚谨。后王将入京陛见,此仆先来辞行,王问其故,仆答道:“你数年来无大过错,我将入都面圣,为你打个前站。”王士俊方知他乃雍正某侍卫。
一日当朝,雍正问刑部官员刑部大门有无匾额。部员皆答:“有。”雍正立命左右抬出刑部匾额,原来头天夜里他命人密取匿之,因责道:“是匾在此已久,汝辈皆不知,平素出入时疏忽可知。”雍正自己也常亲出察访,以杜隐情。这里有个故事:雍正六年上元节夜,内阁供事多数回家,只一姓蓝的独在阁中饮酒。正饮中,忽然有一伟丈夫走进来。蓝某以为内廷值宿官,遂与之喝酒聊天。“你居何官?”伟丈夫问。“不是官,是个供事。”蓝某答。“供事何职?”
伟丈夫问。“收发文牍。”蓝某答。“同事几人?”伟丈夫问。“四十余人。”蓝某答。“他们呢?”
伟丈夫问。“今日过节,放假回家了。”蓝某答。“你怎么不回家?”伟丈夫问。“朝廷公事繁多,若人人自便,万一有事找不到人,算谁的?”蓝某答。伟丈夫点点头,又问:“当此差,有什么好处呢?”蓝某道:“将来差满,也许能注一小官。”伟丈夫道:“当个小官就高兴了?”
蓝某道:“要运气好,选广东一河泊所官,就太高兴了!”伟丈夫道:“为什么河泊所官就那么好呢?”蓝某道:“你可不知道,河泊所官近海,舟楫往来,多有馈送。”伟丈夫微笑,又点点头,喝了几杯酒,告辞。第二天,雍正视朝,问广东有无河泊所官,答:“有。”即命授内阁供事蓝某。蓝某闻命,咋舌久之。疑心如此之重的雍正怎会容忍隆科多、年羹尧的欺罔。是可忍,孰不可忍!雍正不能不采取决断措施。他将年、隆罪状公布于朝,撤了年羹尧抚远大将军,调任杭州。破鼓万人捶。揭发年羹尧罪状的奏章雪片似的飞来,不少触目惊心,也有的诡秘离奇。
如有说年羹尧与静一道人、邹鲁等图谋不轨。那邹鲁供:“小的对年羹尧说:‘位及三公掌天下兵权,大贵极矣,或者还要封王。’年羹尧说:‘封王还不止,只看五六年后,我又是一个光景。到分九鼎时,我已有川陕两省,据天下上流,更兼兵马强壮,谁人敢当?’静一道人对我说,丙午年三月初一日正宜起手,你看此日如何?’小的对他说:‘从奇门上论起来是好的。’”雍正当然看得出有真有假,但冷笑耳。
六月二十一日,年羹尧启程赴杭州,沿途官员密报,说他是“一车两马,仆从数人”。雍正大怒道:“此其故作困苦怨望之状,其资财产业多在各处藏匿,各省督抚等严查。出首者免罪,隐漏者照逆党例正法,未能查出之督抚一并从重治罪。”
直隶总督李维钧随奏:“年羹尧未动身前骡驮车载出关者已不计其数,起身后尚有一千驮未行,现仍在西安、三原、泾阳等处捉取骡车。”
署川陕总督岳钟琪奏:“自本年正月至五月,年羹尧共用骑、驮、轿之骡子共二千二百二十二头,骡车共二百三十三辆。运送物资前往京师、直隶、湖广、江南、宁夏、山西、兰州、山东等地,骡车每辆载重一千三百斤,进京者五十九辆,往保定者一百四十辆,另有四十辆声言进京,后去襄阳。”
七月七日,镇海将军何天培报:“年羹尧六月二十日渡江过江口,前往丹阳,前后船只甚多,陆续而往,不知其数,船窗皆闭,船中人等故为藏匿,并无一人出面。甚属诡秘。”
七月九日,署浙江巡抚甘国奎报:“年羹尧于七月初二到任,仍似大将军气象,其所坐之船,前到者已三十余艘,闻未到者尚有四十余艘。其家人到杭者已不下千人,后来者尚未知其数,所住衙门人已住满。”后署浙江巡抚福敏又报:“年羹尧到浙之日,随从尚有千余人,马匹亦多,署中难容,另造房屋百余间居住。传说,年羹尧以闲散章京闲坐杭州涌金门,卖薪贩菜的行人百姓均不敢出其门,谓:‘年大将军在也。’”
随着奏报传说纷沓而至,雍正的脸色愈见阴沉,天杀之意遂决。至于隆科多,满朝文武并无人敢碰。传说,一日,河南巡抚田文镜府中来了一位绍兴师爷邬先生。
邬先生对田文镜道:“公想作寻常督抚,还是名督抚?”
田文镜道:“必作名督抚。”
邬先生道:“名督抚须佐以名幕宾。”
田文镜道:“谁?”
邬先生道:“邬某。”
田文镜道:“如何相佐?”
邬先生道:“邬某将为公草拟一疏上奏。”
田文镜道:“何疏?”
邬先生道:“疏中一字不可令公见,疏上,公事成矣。”
田文镜心知其异,首肯。疏稿早已拟好,署田文镜名即上,原来正是参劾隆科多之疏。隆科多果获罪,田文镜自此宠眷日隆。有人说邬先生乃雍正之人。又有传说雍正左右有文觉禅师参与了诛杀年、隆的决策。内幕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不管雍正采取了何种手段,年、隆必死。雍正必须集权。
“灭口”说与“集权”说,着眼点都集中在雍正诛杀年羹尧、隆科多的缘由。而无论哪一种缘由的说法,都忽略了一点:雍正不顾前后偌大反差、眼都不眨地诛杀两名重臣,是因为他自信自己天子、释主的地位,自信自己有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信自己行使的是“天杀”之权。杀年羹尧之前京城出了一件怪事。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野虎,十二月初三从东便门上城,跑到前门,下马道,直入年羹尧家,上了房。四日天明,九门提督率兵放枪,老虎从房上跳下,窜入年家后花园。官兵追上用枪扎死。相传年羹尧出生时有白虎之兆,为此,雍正兴奋激动之极,在臣工奏折上批道:“年羹尧究竟杀不杀,朕意实未决。然竟出了这样的奇事!
对年羹尧,朕正法之意实决矣。上天如此明彰显示,实令朕愈加凛畏也。朕实惊喜之至!奇!
从古罕闻之事也!”雍正再次参悟了正果,证实了自身,验明了结果。佛在心中,佛就是他,他就是佛。他“果然”是天命所归、代天行事的真龙天子。
信仰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