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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一种烟波各自愁(3)

“她是汉女,满汉不能通婚,你要想叫她长命就别想光明正大地娶进门,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可以风流尽兴,但是要有个分寸,你可以无视别人的非议,我不能叫我的儿子因为一个下贱女子坏了名声!你最好处理得当,否则为父就清人了!”

纳兰当然明白明珠的意思,他惊出一身冷汗,或许自己这步棋走得太急了,或许他应该先与母亲商量一下,万一她一时怜悯,事情就有了转机,而如今,纳兰知道,一切都注定了,沈宛不能进明府,现在不单单是官氏容不了,连父亲都如此强硬地插手,这才是最可怕的!

好冷!

纳兰激灵地打着寒战,他真切地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无奈与残忍。人一出生便有了三六九等,就算你可以无视别人的目光,有人亦不能容忍你的“自甘堕落”,一直以为人生是属于自己的,最终发现有太多人比你更有安排的权力,真是可笑可悲!风冷冷地打在脸上,痛到极致就有了麻木的感觉!

纳兰笑了,看到颜氏远远地等在那里,看到纳兰的神情,她就全明白了,将自己的手炉细心地放在他的手中,轻轻地说:“不进明府对她来说,或许才是最好的安排,名分很多时候是一把伤人最深的刀!”

纳兰怔了怔:“会吗?你也这样看?”

“我很藐小,能陪在丈夫身边,为他生儿育女就是幸福,但沈宛姑娘不同,她太有才情,心高气傲,又自卑自怜,她不适合开放在明府花园里!”颜氏凝视着纳兰,眼神充满了温柔与宁和:“每天面对战争,还不如找一方安静之地,纵算有失完美,亦是一种幸福!”

一种残缺的幸福是真正的幸福吗?纳兰不懂!他轻轻抱住了颜氏,他知道自己不爱这个女人,可是她叫他感到愧疚,她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自己的卑微和自私,他给了她名分却从来都没给过她真正的关注和关心,她忍受着,包容着,没有一句怨言。

“对不起!”纳兰不得不说。

颜氏震动,轻轻斥道:“说什么呢,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她伸出手,想抱他,又有些害怕,挣扎了好久,她才小心翼翼地环住纳兰的腰,将自己的头放在他的肩膀上。就这样,安静地待着,一会,一会就很好了!颜氏轻轻闭上眼睛,一滴晶莹的泪滚落下来,嘴角边则带有最美丽、最幸福的微笑!

蝶梦成杳

沈宛走进京城的那天,天空飘洒着细小的花瓣,一朵朵,一片片,轻描淡写间,将这个世界染成苍白的颜色。这对在江南长大的女子来说,既惊奇又欢悦,何况纳兰早早地就等在城门口。二人相见,目光盼盼,含情带喜,沈宛红着脸,低下了头。纳兰傻傻地笑着,千言万语竟不知道如何开口!还是顾贞观先打破了宁静,他笑着对纳兰说:“使命完成,沈宛姑娘安全到达京城,为兄要讨杯酒喝了!”

喝酒且是难事,难就难在纳兰无法带顾贞观和沈宛去明府痛饮。顾贞观生性豪爽,不会在意,但千里迢迢投奔自己的沈宛能接受吗?纳兰心存不安,他看着沈宛,她正仰头看着满天的雪花,嘴角边有着最纯洁的微笑,眼中闪动着孩童般的兴奋。

似乎感觉到纳兰的注视,她回过头来,在他眼底看到了愧疚与无奈。雪,细细碎碎,洒在人们身边,沈宛的笑容僵了僵,她轻轻走到纳兰的身边,低声问:“怎么了?我叫你为难了吗?”

“没有!”

“那么——”沈宛清晰地问出来:“他们不允许我进门吗?”

纳兰大大地震惊了,他没想到沈宛会如此敏感,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神情,他雪白的嘴唇叫沈宛全都明白了,她将手放到纳兰的手心中,笑了:“不进就不进好了,我来京城不是为难你,只希望天天看到你,若能如此,此生心愿足矣!”

“可是——”

“别说,什么都别说!”沈宛轻轻捂住纳兰的嘴,眼底有着最深情的色彩,她穿了件白色的锦衣,袖口边镶嵌着雪白的狐狸毛,暖洋洋地拂在纳兰的脸庞,她嘴角微微扬起,宛似骄傲的百灵,美丽得夺人心魄:“我不是满族女子,自幼被父母呵护于手心中,我身在青楼,看过太多的人世沧桑,早已不在乎名分这些俗物,我只求君能用情深一些,久一些,就不枉我满腔热忱了!”

“宛儿!”纳兰一把抱住了她,他的心为她而痛,为她而酸。身为一个男人,连最基本的名分与认可都给不了心爱之人,他真是无能啊!纳兰喘息着,感到心好痛,好痛:“你,真叫我无地自容啊!”

“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沈宛低低地说,喉咙哽咽了:“怪只怪我命薄,无法做你名正言顺的妻子,我不怨,甚至我还要谢谢苍天,叫我能与公子相识相知,我已经无憾了!”

轻轻的风,带起薄薄的雪,将京城点缀成美轮美奂的世界,顾贞观望着二人,真切地感觉到这个尘世不公平,沈宛的才情,沈宛的高雅,沈宛的洁身自爱比那些所谓的名门闺秀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但命运不济,她落入红尘,终生担负起别人非议的目光。顾贞观曾经多么希望她能如董小宛一样,虽经历众多波折,最终还是如愿地嫁入冒家,开始全新的生活,得到众人的尊重。

想虽这样想,不过顾贞观亦相当清楚,明珠是绝对不会接受沈宛这般出身下贱的女子,亦更能明白纳兰作过多少努力方有此时的无奈。世事难两全,在这个纷乱的尘世寻找公平本来就是痴人说梦。顾贞观理解,然而人性本贪,谁都想追寻心底最初的美好,就算明知得不到,亦痴心向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世界变得无比现实起来,追名逐利、攀附权贵、欺善怕恶,终日伴着道貌岸然的嘴脸,私底下极尽小人之能事。强硬的就阿谀奉承,柔弱的就踩在脚下,就像墙头的草,随风而动,随风而乱。

沈宛被纳兰安置在德胜门一家别院里,起名“画楼”。顾名思义,那是一个极幽雅的地方!院落里种植着一株株红梅,轻轻的雪小心翼翼地堆积在花瓣上,似乎生怕将红颜弄乱,羞怯地张开手,叫淡雅的清香缓缓溢出来,丝丝缕缕,团团簇簇,美得令人窒息。

轻轻推开花门,一股幽静的麝香扑鼻而来,令人心醉神怡。房间设置得亦极其雅致,薄薄的窗纱,轻柔的缎子,精致的摆设,既有江南水乡的细致婉约,又有满族的大气华丽。走进内房,沈宛豁然震惊了,竟然跟自己江南的家一模一样,白色的纱,淡雅的竹,连梳妆台都雕刻着一样的并蒂莲,沈宛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纳兰:“你,为什么要弄成这样?”

“你不喜欢吗?”

“喜欢!”沈宛低低地说,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对她如此细心,如此用心,她整个人被暖暖的酸酸的情绪包裹着,纳兰从身后环住了她,吻着她耳后柔柔的绒毛:“这是我们的家!宛儿,我们要在此白头偕老!”

那一天,天醉了,地醉了,纳兰、沈宛、顾贞观亦都醉了,顾贞观做主婚人,纳兰与沈宛正式拜堂结为夫妇,虽没有父母之命,虽不见宾客迎门,但是他们有红烛喜字,花香盈盈,他们有两颗最虔诚的心,愿意彼此守护,愿意风雨同舟,那一刻,天地为证,日月为鉴,他们是世界上最为甜蜜的结合!

看着沈宛,我会不禁想起张爱玲。在我看来,她们都是世间绝少的痴情女子。张爱玲为了一个薄情甚至身为汉奸的男人,心甘情愿将自己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里又是欢喜,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而胡兰成并未因为这个风靡整个文坛、高傲如仙子般的女子,飘然从天上踏进尘世而倍加珍惜。他依旧过着自己原有的生活,像个陀螺一般周旋在妻子与妾身边,游荡在花间柳巷。

很多人为张爱玲不值,然而很多人亦必须承认,张爱玲的确触动过他心里最脆弱的那根弦,然而这根弦在乱世中如此薄弱,他的心就好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没有安定,没有归属,纵使说过“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可结果又如何呢?他的灵魂终日徘徊在潇湘馆,终日思念着林妹妹,却还可以怜惜薛宝钗的柔情,可以与之同床共枕。在贾府完全落没,已无后路的时候,才选择了出家,并信誓旦旦地说是为了林黛玉。

问世间、情为何物?林黛玉、张爱玲和沈宛真的很像,她们都是水晶般透明痴傻的女子,自视甚高,孤傲洁净,将世俗视为尘土,而这尘土最终颠覆了她们的生命。有人说林黛玉是水做的人,水的痴情,水的心痛,赚来众多痴男怨女的眼泪;有人说张爱玲是风样的女子,无须谁的怜悯,无视大家的惋惜,轻轻地来,带着绵绵的情,伤了,痛了,亦是无怨的风。那么沈宛呢?她将来的结局又是什么呢?她不是水,不是风,她只是骄傲开放在寒冬腊月的一枝红梅,有梅的坚挺,亦有梅的心酸。

轻轻的风,淡雅的香,迷人的夜色,沈宛轻轻弹着自己心爱的琴弦,唱着纳兰给她写的词:

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古人将爱情的浓烈写到了极致,然而凡尘俗世间,又有多少生死相依的爱情呢?梁山伯死了,祝英台相随,二人化成蝴蝶。韩凭死了,韩何氏相随,二人结成连理枝。文人墨客似乎习惯用悲绝的方式宣传情深若海,赚取人们的眼泪,亦正因为如此,这种生死相许的爱情成为痴男怨女的渴望。

然而,我只是一个平凡人,思想有些古怪,在我看来,真正懂爱的人不是非要用命来爱,而是爱己所能爱,爱己所不能害。无可厚非,世间最激烈的情感就是爱情,而最浓深的是父母之爱,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爱了,便有借口成为忤逆之子,更不能因为自己爱了,而叫黑发人送白发人。若天意戏弄,注定活不长久,我希望我爱的人能够忘记我,可以另寻一方天地,开始自己全新的生活。我希望我的父母不要过度伤心,能像庄子一样,了悟生命的真谛。

纳兰亦是个孝子,他不能忤逆父亲之命,更不愿看到沈宛受到伤害,他只能将她安置在画楼中。其实在贵族子弟中,金屋藏娇,外面纳妾的大有人在,但是他们只将小公馆当成自娱自乐的一个休闲场所,绝不会为此影响到自己生活的步伐,而纳兰不同,他多情却不滥情,就像天际的月亮,虽单薄却一往情深。然而月亮是人们心中最大的情殇者,它的寂寞,它的凄美,似乎都预示着二人的情感之路不会因此画上完美的句号。

我们一直都在深究,究竟什么才是生活?它似乎有点像大海,时常掀起惊涛骇浪,拼命想要证明什么,征服什么,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最终还是回归平静。或许生活的真谛就是平平淡淡,只是人们不甘心,才会掀起很多事情来。疯狂过,任性过,当年华过后,我们坐在篱笆下,静数过往的一切,最终发现,只有平平淡淡拥有过的,才算是真正的拥有。

那么沈宛对纳兰来说,究竟是一份平淡还是任性的疯狂呢?当冬雪打湿庭院,当红梅洒落而下,纳兰静静望着远方,他的思绪会飘得很远,似乎灵魂早已脱离了他的身体,化成无边的烟雾,远离了这个世间。那里有惠儿的清雅,有卢氏的端庄,有颜氏的委曲求全,有父母的养育之恩,还有沈宛的才情与此时此刻的真心相爱。

其实,不管沈宛在他生活中究竟排在什么位置,我们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是,二人最初相守时是真的很开心,他们一起吟诗作对,举杯唱和。纳兰会摘来几枝红梅,插于花瓶内。沈宛微笑着,会亲自下厨,为他做几道南方的小菜,淡雅的清香中,摇动的烛光里,二人深情地凝视,天地万物在那一瞬间化为虚无。

只能爱着。

纳兰亦希望,这是永恒的爱!就像松柏一样,能够耐过寒冬,迎来满园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