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人生苦楚。《红楼梦》中,我们都会厌恶赵姨娘的狠辣与跋扈,亦会同情她的无助与凄苦。其实在世界上不管你是王侯将相,山野村夫,还是满手杀戮的强盗,心里都有一块柔软的地方,珍藏着真情真心。而女娲造人的时候,在人的心骨里添注了虚荣与自私,每个人都想被世人仰望尊敬,为了爬到理想的位置,他们果断地将真情真心隐藏起来,故意做一些伤害人的事情,所以这个世间有了更多的眼泪和不平。
其实纳兰厌恶官氏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亦是他今日生气的主要原因,官氏的父亲朴尔普为光禄大人、少保一等公,是纳兰的上司,纳兰在宫里的一切行为都在他的监督和控制之下,何况此人善于玩弄权势,叫纳兰十分郁闷。同时被纳兰明珠排挤出阁的政敌索额图,也担任内大臣,后又升为领侍卫内大臣。如此一来,索额图也成了纳兰的上司。
所谓冤家路窄,斗不过明珠,难道还斗不过对官场权术不屑一顾的纳兰吗?面对索额图嘴角微妙的笑容,纳兰就知道自己被夹在了权势的缝隙里,他要听命于皇帝的派遣,要忍受丈人的监督,更要防范索额图的伺机报复,他感觉自己卑微得宛如一只蝼蚁,在瞬息万变的政治舞台上艰难地爬行着,只要风狂一点,雨大一点,他都会尸骨无存。
这一切正如纳兰的同僚和好友曹寅后来回忆时所说的一样:“忆昔宿卫明光殿,楞伽山人貌姣好;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怀抱。”
没有自由,没有欢乐,纳兰的心注定被丢弃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骄阳烘烤着,风沙摧残着,他无法消遣,只能借酒消愁,以词洗累。他的一切变化都被康熙皇帝看在眼里,他就是要用朴尔普和索额图来磨炼纳兰的心志。在官场中,你有才情还不行,更要拥有一颗强大的心与高明的手段,见到残花就心软了,怎能拔掉花上的毒刺;遇到风雨就悲观了,怎能义无反顾地往前走。纳兰是作茧自缚的秋蛾,习惯将自己捆锁在悲剧中,康熙就是想将他身上那份软弱除掉,就是要把他逼进困境里教他如何成长,然而纳兰最终还是叫他失望了。
不管看过世间多少黑暗,品尝多少艰辛,纳兰的心一如既往地清澈如水,悲伤也好,痛苦也罢,他都默默接受,就像含羞草一样,风动而收起叶翼,将自己包裹得更深,从来没有想到过反抗和拒绝。他写自己的词,亦在凄婉的意境中找到伤感的美,然后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地欣赏着,品尝着。
很多时候我们不能不承认,纳兰不是生活中的强者,他没有红梅坚挺,可以抗拒风雪;他没有柳树飘忽,可以随风而动;他就是细雨中的一朵莲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他自称是人间惆怅客,可见他从来没想过叫自己摆脱惆怅。
一弯渌水
清晨的风夹杂着细小的雨雾,轻轻敲响洁净的窗棂,推开窗,迎来满世界桂花的醇香,纳兰深呼吸,想微笑,然而他看到官氏在长廊中训斥小丫鬟,她的嚣张跋扈与丫鬟的泪珠涟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纳兰不得不随手关上窗子,本来很好的心情尽数被破坏掉了!
人真是很脆弱的动物,一些微妙的变化都会影响他们的心情,会为一朵残花悲凉,会为一阵清风驻足,会为一片云彩微笑,当城楼的钟声阵阵敲响,我们将沉淀的往事收藏,日落西山时,作为美好的回忆。
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高飞。这里的高处是什么?在世人看来那该是一种名利双收的成功,高高在上,被万人敬仰。对纳兰来说,这高处是精神的饱满和心境的安和。可惜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世事总是难以圆满,纳兰就像一个孤独的孩子,在浩瀚的沙漠中寻找着自己人生的那份安和。风吹过,他感觉到冰冷,雨淋过,他感觉到苍凉,曾经拥有过的美好也飘然远去,留给他的是无尽的思念和遐想。所以人们总说,如若甘甜注定要失去,还不如从来不知道甘甜的味道,那样还能甘愿忍受苦涩的煎熬。
在艰涩中纳兰叫自己安静下来,他将自己的失意,自己的无助都埋葬在文字里,不问春秋,不关冷暖,只有与朋友相聚的时候,他才会开怀畅饮。而顾贞观和姜宸英等人最关心的,莫过于纳兰用时三四年才编着完成的《渌水亭杂识》。这本书包含历史、地理、天文、佛学、音乐、文学等知识,内容丰富,包罗万象。刚一问世,便引起了轰动。
世人眼中,看到最多的便是纳兰留下的凄婉精致的爱情词、友情词,所以习惯将他定格为春花,不懂生活,无视社会,只愿在风花雪月中注入自己的心,自己的情。其实这只是纳兰思想的一个侧面,就好像欧阳修一样。仅读《醉翁琴趣外编》,就会认为欧阳修是一味迷恋风月之徒,进一步读了他那些“论道似韩愈、论事似陆挚”的文章,才会知晓他还有一副严肃矜持的卫道者面孔。
所以我们不能不感叹,世间的人真是千种万种,人的秉性又是那么千变万化,就好像金陵十二钗中的薛宝钗,即使到今天,仍然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薛宝钗端庄稳重,温柔善良,清澈大度;有人则认为,宝钗性冷无情,虚伪奸险,是个“女曹操”。同一人物形象,竟然有截然相反的看法,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至于纳兰,在他翩翩多情公子的背后亦隐藏着刚毅之气。这本他二十多岁就完成的国卷《渌水亭杂识》,便与其词风迥异。
他丢弃了一贯的凄婉悲凉,反而颇见踔厉风发、积极进取的气概。宛似傲然挺立在苍野上的松柏,郁郁葱葱地迎接着人生与命运,他对整个社会与时代都有着热情关注,对中外新知识进行了认真探求,对经世致用的学问高度重视。他对生活视野的广博和心胸的宽宏都有着自己独到的想法,对政治、经济、文学等领域发表的许多不乏新意的见解,更有一种凌栋古今的气势,这一切都叫康熙皇帝大为惊喜。
下了早朝后,他便将纳兰叫到御书房,谈论《渌水亭杂识》。那里最吸引康熙的便是对西方科学技术的介绍。欧洲在地理大发现之后,科学发展极为迅速,很快超过了中国。其实早在十六世纪下半叶,徐光启等人已开始介绍西方学术,但中国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仍皓首穷经,在经籍章句中做所谓的“学问”。纳兰敢于对“圣贤书”之外的洋学问产生浓厚的兴趣,并予以热情介绍,可以说是十七世纪中国知识界最先进的分子之一。
索隐派旧红学曾以为贾宝玉就是纳兰,以我个人愚见,我觉得很多地方似有不妥。纳兰的家族与贾府确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纳兰的出身与某些遭遇和贾宝玉亦有相同之处,但是世间巧合之事又怎能一概用“就是”来定夺?红尘中人有千种万种,但红尘却只有一个,经历着不同的人生历程,亦不免与其他人有相同之处,何以惊奇?
纳兰与贾宝玉同是官宦子弟,生性纯真多情,但他们本质上有很大区别,一个是屏风上的鸟,看似繁华,实则悲凉,一生一世只能枯守在屏风上。一个是羽翼不丰却亦能飞翔的云雀。贾宝玉是前者,他最大的缺点,或者可谓宿命,就是不现实。他生活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玩捏于香草美人中,等梦一一破碎了,他的心死了,走进寺院,常伴青灯经卷。
纳兰有思想、有见地、有追求。他爱好墨香,挣来“清初第一词人”的称号;他注重友情,建立了“渌水亭”、“花间草堂”,以备朋友来访聚会之用;他心系社稷,常伴康熙左右,出使边塞,为国家的稳定和平尽了自己绵薄之力,何况与康熙走南闯北,他的事业与襟怀又怎是贾宝玉所能及的呢?
如果这两个男人一同放在贾府,林黛玉还是会选择贾宝玉,而薛宝钗一定会选择纳兰。身为一个女子,通常会陷入一种矛盾中:你是要自己的夫君出人头地,功成名就,还是做个寻常居家的男子,与你柴米油盐,度此一生?看着这个选题,我不能不想起薛平贵与王宝钏。
相传,王宝钏是唐朝宰相王允的三女儿,她天生丽质,聪明贤慧。到了婚嫁年龄,她看不上诸多王公贵族的公子,却偏偏对在家里做粗工的薛平贵产生了爱意。经过彩楼抛绣球,她选中了薛平贵。不料其父嫌贫爱富,坚决不允。无奈之下,她与父亲三击掌后断绝了父女关系,嫁给薛平贵住进了寒窑。后来,薛平贵从军征战,远赴沙陀,王宝钏苦守寒窑18年。18年来,王宝钏贫病困顿,挖光了周围的野菜,苦度日月。薛平贵历尽风险,战功赫赫。后来又娶了一房妻子,过上了富足的生活。18年后归来,与王宝钏寒窑相会,将王宝钏接入府中享受荣华富贵,可王宝钏却在18天之后就死了。
看到这里人们都会认为王宝钏命薄,在我眼中她的命薄不是不能享受近在身边的荣华富贵,而是她苦等了18年,换来的却是丈夫另娶别人的悲凉。他是功成名就了,但心中所系的已变成两只凤凰,王宝钏只能死了,她是心碎而死的。
相较之下,卢氏要幸运得多,她占据了纳兰一世的牵挂和柔情,不管是此时的官氏,还是日后的沈宛,都不曾动摇过这个位置,她就是一座山峰,盘沿在纳兰的心上,带着点点的梅香,追随了纳兰一生。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因思念卢氏而无以复加,纳兰就会去寺庙住上几日,想在梵音经卷中找到一丝平静。纳兰很早就与佛有缘,他年少的时候就喜欢读经书,《楞伽经》、《圆觉经》、《维摩诘经》、《金刚经》几乎倒背如流,因此自号为“楞伽山人”。卢氏亡故,他亦想过出家为僧,了断一切尘缘,但佛祖说他心中有所牵挂,无法如愿。纳兰知道佛祖所指的就是他心里根深蒂固的孝心,他无法漠视父母的期待与明府长子的责任。既然出不了家,那么只能常来灵性之地,松懈自己烦累之心了。方丈很喜欢纳兰,经常与其讲经,并专门在后院为纳兰设置了房间,只要他想,此门随时为他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