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原来乾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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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周甲归政

在即将走到人生途路的尽头时,乾隆皇帝仍像他年轻时一样,强烈地被政治所吸引。他热恋权力,并不是因为害怕失去享乐、地位和安全,而是因为权力给予了他体验成就感和荣誉感的机会,同时也为他提供了受到他人爱慕和尊敬的机会。

乾隆皇帝终生抓住国家最高权力不放,即使将帝位内禅嘉庆皇帝以后,他依然是主宰中国这个庞大帝国的唯一一人。在即将走到人生途路的尽头时,乾隆皇帝仍像他年轻时一样,强烈地被政治所吸引。他热恋权力,并不是因为害怕失去享乐、地位和安全,而是因为权力给予了他体验成就感和荣誉感的机会,同时也为他提供了受到他人爱慕和尊敬的机会。

纪元不敢同皇祖

乾隆六十年(1795年),是乾隆皇帝以"皇帝"名号在位的最后一年。这一年皇帝整整八十五岁了,他之决定"周甲归政",传位于皇太子,并不是因为年事已高,厌倦了政事的辛劳。说起来让人怎么也不好理解,皇帝为的是实践六十年前的一句诺言。

据皇帝自己说,他临御天下之始,即"焚香默祷上天"道:"若蒙眷佑,俾得在位六十年,即当传位嗣子。"为什么把自己在位的时间,预先就限制在六十年呢?皇帝解释道,皇祖康熙皇帝纪元六十一年,自己不敢上同皇祖。在乾隆的心目中,如果不是皇祖的深爱神知,默定于前,也就不会有他承继皇统的一天。

见于记载的乾隆首次公开讲要归政退闲,是在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十一月向皇子们下达的一通谕旨,谕称:"皇十五子(永琰,即后之嘉庆皇帝)年已长成,经赏与端罩,致祭奉先殿亦开列。皇子原与外间王公有间,一切服用悉如亲王。现在皇子中四阿哥、六阿哥俱晋封郡王,其俸银及护卫官员自应视其爵秩,而一应服用仍应照皇子之例,俟朕八旬开六归政时,再各按爵秩,方为久协。"

这一年十五阿哥永琰十三岁,第二年冬,就被密定为皇太子。归政一事,在皇帝胸中已切实开始了安排。与此同时,皇帝为归政后便于悠游颐养,加紧了圆明园以东长春园的修建工程,到他六十岁时,又下令在紫禁城内预葺宁寿宫。

乾隆五十八年,归政之期临近,皇帝降旨,从第二年秋到新皇帝即位这三年间,连续举行归政恩科乡、会试及嗣皇帝即位恩科乡、会试,以便给寒俊之士多提供一些改善社会地位和生活条件的机会。第二年,又下令将各省历年所有的民间积欠钱粮,一概豁免,皇帝不想让自己在位时的旧账转给新皇帝。就这样,在紧张筹备归政大典的热烈气氛中,迎来了万民瞩望而又多灾多难的乾隆六十年。

乾隆六十年虽说事故迭出,但皇帝最忧虑的"大故"却过虑了,他的身体状况依然极佳。转眼之间,就快到向天下颁发第二年《时宪书》的十月初一了。但谁是皇太子还密藏于皇帝的闷葫芦里,嗣皇帝为何人尚不知晓,新朝的年号就无从谈起,没有新皇纪年又何谈来年的《时宪书》呢?于是,乾隆皇帝选择了九月初三这一吉日,亲临圆明园中的勤政殿,召皇子、皇孙、王公大臣等入见,将乾隆三十八年亲自书写缄藏的传位密旨当众开启,上面赫然写着"立皇十五子永琰为皇太子"。皇帝随后又陆续降旨:

以明年为嗣皇帝嘉庆元年;

皇太子永琰,上一字"永"改书"颙"字,即日移居大内毓庆宫,以定储位;

皇太子生母令仪皇贵妃魏氏,追赠为"孝仪皇后",升祔奉先殿,列孝贤皇后之次;

归政后,乾隆皇帝称"太上皇帝",太上皇谕旨称为"敕旨";

太上皇仍自称"朕";太上皇帝生日称"万万寿节",嗣皇帝生日称"万寿节";

嗣皇帝登极后,主持处理"部院衙门并各省具题章疏及引见文武官员"等"寻常事件","凡遇军国大事及用人行政诸大端",则太上皇"躬亲指教",嗣皇帝"朝夕敬聆训谕";

来京陛见的文武大员,以及新授道府以上官员,要到太上皇处谢恩,并恭请训示。

由此可以推测,嗣皇帝永琰并不感到愉悦和轻松。近年来,外间对皇储为谁的猜测已越来越集中于永琰一人;六十年元旦,乾清宫家宴时皇帝于谈笑间亦已暗示皇位由十五阿哥承继;九月初三册封皇太子前夕,和珅来到嘉亲王府中先递"如意",使永琰先一日已确知立储的国家最高机密;尽管有如许之多的铺垫,到勤政殿宣示"立皇十五子嘉亲王为皇太子"时,永琰仍心头一震。他暗暗警诫自己,在皇父的有生之年,如自己稍有不慎,皇太子、嗣皇帝名号就随时都会被废黜;灾难当不止于此,这有曾祖父康熙废太子胤礽前鉴在。

册封皇太子第二天,深思熟虑的永琰即以子臣名义奏告皇父陛下,说"荷沐恩慈,册立臣为皇太子。以臣之材质,抚衷循省,已弗克胜,复奉慈谕,将以来年畀政于臣,臣五内战兢,局蹐弥日",下面是恳请改元归政事宜"敕停举行",自己"谨当备位储宫,朝夕侍膳问安之暇,得以禀受至教,勉自策励"。一句话,请皇父把皇帝当到底,俟百年之后,自己再入承宝位不晚。永琰这番话,不仅仅是为表示仁孝谦恭的辞让具文,在他没坐上金銮殿时,已预感到太上皇在上,儿皇帝不好当。

继皇太子永琰之后,和硕礼亲王永恩又率王公、内外文武大臣及蒙古王公等,合词奏请皇帝俯顺"亿兆人之心""久履天位",据说,这不仅是海内外万众之心,亦是"上帝之心"。

乾隆皇帝心里十分受用,但以"若因情依恋,勉遂所请,则朕初心焚香告天之语转为不诚"为由,坚持届期归政,并告诫皇太子及群臣"毋庸再行奏请"。同时再次宣谕:"归政后,凡遇军国大事,及用人行政诸大端,岂能置之不问?仍当敕几体健,躬亲指教。嗣皇帝朝夕敬聆训谕,可以知所禀承,不致错失;而大小臣工,恪恭尽职,亦可谨凛遵循。"这无异明示:太上皇退闲和不退闲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嘉庆元年(1796年)正月初一,大内巍峨庄严的太和殿前,翎顶辉煌、朝服斑斓的王公百官早已整整齐齐分班恭立在偌大的广场上,朝鲜、安南、暹罗等各属国使臣尾随品级最低的官员,列于班末。太和殿正中,东槛设诏案,上面摆着《传位诏》;西槛设表案,上面摆着《传位贺表》。在皇帝宝座两旁则设两个香几,那左旁香几之上,则恭设此次传位大典最重要、也最富象征意义的"皇帝之宝"。只听乾清门外钦天监的官员朗声高唱:"吉时到--",顿时,午门钟鼓齐鸣。乾隆皇帝六十年前归政嗣子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太上皇"一称是由中国历史上首创"皇帝"名号的秦始皇钦定的,他追尊自己的父亲庄襄王为太上皇。那是死后的追赠,自不足比数。汉高祖刘邦虽然尊称在生父亲太公为太上皇,也不过是为人子者施给父亲的荣光。至于后来的唐高祖则因太宗兄弟同室操戈;唐睿宗则怵于武德殷鉴;唐玄宗仓皇入蜀,其子肃宗在灵武自立--他们都是为其子所逼,不得不放弃帝位,退居毫无权力可言的太上皇。宋高宗则外惕强邻,内耽逸豫,更不足齿。太上皇帝乾隆此刻还想到了三代唐尧、虞舜禅授贤能的遥远往事,但他以为这些传闻虽足称盛事,但授受者并非一家父子,充其量可称为"外禅"。抚今追昔,太上皇帝乾隆有充分理由认为,今日帝位之授受,"不特三代以下所未有,以视尧舜,不啻过之。"

的确,嘉庆元年正月初一,即1796年2月9日,在京城紫禁城内太和殿所举行的帝位授受大典,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实质上,都堪称中国古代交接国家最高权力的一次空前绝后的完美典范。

"大事还是我办"

当乾隆完成了授受皇帝玉玺典礼,走下皇帝宝座,第一次以太上皇帝的身份回到养心殿后,才慢慢地品味出,自己内心深处并不完全是出于安土重迁的心理、对住惯了的旧居的那种难以割舍之情,除此之外,还有比这更深刻的因由--养心殿这座寻常的殿宇集中体现了国家最高权力的所在。

"系恋天位之心"不仅从太上皇乾隆未移居宁寿宫一事可以得到某种暗示,而且传位嘉庆皇帝不久,太上皇即通过敕旨,明白无误地宣告:"大事还是我办!"嘉庆元年正月十九日黎明,朝鲜进贺使李秉模接到礼部知会,即速前往圆明园,太上皇帝在"山高水长"召见朝鲜、安南、暹罗等国使臣。当朝鲜使臣午后赶到这里时,太上皇即命前来觐见。朝鲜使臣李秉模记述了乾隆以太上皇身份召见属国来使的情况:"礼部尚书德明引臣等及冬至正、副使至御榻前跪叩,太上皇帝使阁老和摄宣旨曰:"朕虽然旧政,大事还是我办。你们回国,问国王平安。道路辽远,不必差人来谢恩。"通官以我国音传于臣等。"李秉模回国后,还向朝鲜国王汇报了太上皇召见时侍坐一旁的嘉庆皇帝的状貌举止:"新皇帝状貌和平洒落,终日宴戏,初不游目,侍坐太上皇,上皇喜则亦喜,笑则亦笑。"这个朝鲜使臣接着含蓄地说:"于此亦有可知者矣。""可知"什么,他没有说。其实,嘉庆皇帝在太上皇旁边如影随形的举止,除了表明嗣皇帝韬晦之状外,正好作为太上皇"大事还是我办"这句话的生动注脚。

长期入直军机处的赵翼对乾隆勤政有生动的描述:

上每晨起必以卯刻,长夏时天已向明,至冬月才更尽也。时同直军机者十余人,每夕留一人宿值舍。又恐诘朝猝有事,非一人所了,则每日轮一人早入相助,谓之"早班",率以五鼓入。平时不知圣躬起居,自十二月二十四日以后,上自寝宫出,每过一门必鸣爆竹一声。余辈在值舍,遥闻爆竹声自远渐近,则知圣驾已至乾清宫,计是时,尚须燃烛寸许始天明也。

赵翼于是感慨地说:"余辈十余人,越五、六日轮一早班,已觉劳苦,孰如上日日如此?"皇帝的劳苦当寻常无事时犹如是,一遇大战事,军书或深夜驰递宫门,就休想歇息了。

乾隆漫长一生的最后三年就是这样过来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归政后并未退居宁寿宫,仍在养心殿日勤训政,事无巨细,皆余自任之"。

太上皇帝的去世尽管在意料之中,但"事故"一出,臣民仍然感到很突然。

进入嘉庆三年以后,太上皇的身体并未见有什么异常。五月十一日,太上皇携嗣皇帝自圆明园启銮巡幸热河,原来准备在避暑山庄度过八十八岁生日后,仍照前例进哨木兰行围,但太上皇以"今年哨内雨水过多,降霜已早"为由,敕谕本年暂停进哨。八月十三日,太上皇在避暑山庄度过了八十八岁"万万寿圣节",亦即平生最后一次诞辰后,就带嗣皇帝启銮回京了。

回銮京师后,太上皇一直住在西郊御园,他可能有某种预感:要与自己惨淡经营一生的圆明园诀别了,因此,终日在园中盘桓而不忍离去,直到立冬,才回到紫禁城内的皇宫。十月十九日,太上皇册封年近七旬的颖妃巴林氏为贵妃,册封扬州籍芳嫔陈氏为芳妃。进入十一月后,嘉庆皇帝率同王公大臣以及各省督抚,再三合词吁请筹备于嘉庆五年举行"九旬万万寿庆典",太上皇"不得已姑允所请",降敕旨照康熙六十年及乾隆八旬万寿庆典之例备办,并指定由和珅总负其责。

不料,刚交冬腊,预计盛况空前的九旬万万寿庆典的筹备工作还没开张,八十八岁高龄的太上皇就因感受风寒,身体大觉不适。乾隆素来身体健康,一生很少患病,见于正式记载的,只有乾隆四十八年夏,因"气滞旧患"发作,北郊祭地大祀才派皇六子永瑢恭代行礼,但圣躬很快调理复元了。此次太上皇的病也没有立见危象,不过时时眩晕而已,病情极不稳定,有时夜里呻吟不止,白天又平静如常,有时早晨神志昏迷,晚间却复清醒。眼看已经到了岁末年初,庆典频频,嘉庆皇帝与和珅、福长安等近臣都力劝太上皇节劳遵养,但太上皇仍撑持参加了除夕在重华宫举行的筵宴,还在漱芳斋接见了朝鲜、暹罗的使臣。嘉庆四年正月初一,照例在太和殿举行的朝贺大典临时改在了乾清宫,由于殿庭比较狭窄,嘉庆皇帝率诸王贝勒及二品以上大臣在殿门内行礼,三品官员和属国使臣只能在门外行礼,他们未能目睹太上皇最后的容颜。

嘉庆四年正月初二日,天色向暮,太上皇帝乾隆也即将走完他八十九年漫长的人生旅途。他已陷入了深度昏迷,但双手仍紧握跪侍在旁的嘉庆皇帝的肩头,御医再无回天之力。具有无限权力的人也无法阻止死神的来临。

翌日,太阳升起之时,一颗巨星同时陨落。

正月初三,颁布早已拟就的太上皇帝《遗诰》。乾隆在《遗诰》之首对一生业绩作了总结,对三年有余的太上皇时代,乾隆的自我评价是"训政以来,犹日孜孜"。而其时白莲教大起义已成燎原之势,《遗诰》则称,"近因剿捕川省教匪,筹笔勤劳,日殷盼捷,已将起事首逆紧要各犯,骈连就获,其奔窜伙党,亦可计日成擒,蒇功在即"。如果说《遗诰》所称乾隆的文治武功为当时朝野所公认,那么,白莲教一段则嘉庆皇帝实在难于首肯。

《遗诰》颁发的次日,嘉庆皇帝首次按自己意志颁发上谕,一反粉饰口吻,词气严厉地斥责"带兵大臣及将领等全不以军务为事,惟思玩兵养寇,藉以冒功升赏,寡廉鲜耻,营私肥橐",以致平乱战事"经历数年之久,靡饷至数千万两之多而尚未蒇功"!

同一天,宣布革去和珅军机大臣、九门提督等要职,令其昼夜在大内"守直殡殿,不得任自出入",随即下刑部治罪。正月十八日,嘉庆赐帛令和珅自尽。和珅罪该万死,乾隆皇帝晚年一切过错都被推到了他的身上,而环绕乾隆皇帝的一轮轮神圣光环在其身后依然熠熠生辉。

嘉庆四年四月,恭上乾隆尊谥曰"法天隆运至诚先觉体元立极敷文奋武孝慈神圣纯皇帝",庙号"高宗"。

九月十五日清晨,乾隆皇帝梓宫安葬于遵化圣水峪裕陵。乾隆终于又回到了慈祥的祖父康熙身边。

乾隆时代结束了。令人一唱三叹的"乾隆盛世"落下了最后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