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原来乾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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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乾纲独揽(4)

闵鹗元,字少仪,浙江归安人。乾隆十年进士,历任刑部主事,及山东等省学政、按察使、布政使等职,乾隆四十一年擢升为安徽巡抚。李侍尧案发,上谕让各省督抚各抒己见,精敏过人的闵鹗元反复推敲谕旨,揣摩皇上意指所在,最后终于认定,所谓"酌理准情"、"各抒己见",不得"游移两可"云云,实乃诱导督抚提出与大学士、九卿所拟之罪不同的意见,否则皇上本可以"圣衷宸断",或"依议"立决,或干脆改为斩监候,又何必花几个月时间,让几十个封疆大臣七嘴八舌去讨论呢?为确保万无一失,闵鹗元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先不用题本,而是具折奏覆。开头先说臣伏读谕旨,"仰见我皇上明慎用刑,不使少有畸重畸轻,并交臣等核议,俾各知儆剔、痛自猛省之至意",实把皇上夸了一通。然后说钦差大臣和珅照"侵盗本罪,按例问拟"斩候,这是依法办事;而大学士、九卿"以大臣犯赃,从重科断"立决,也完全正确。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最后才托出自己的"拙见":

臣遵旨细心推勘,平情核议,查李侍尧以大学士办理总督事务,受恩至深至重,乃贪黩行私,赃迹累累,大学士、九卿拟请即行正法,不特问之李侍尧应知罪无可逭,即臣等亦无不怵目警心,刻刻以李侍尧为戒。惟是李侍尧既有败露之案,而杨景素复有狼藉声名,凡属臣工簠簋不饬之事诚如圣谕,不能保其必无,且李侍尧历任封疆,其办事之勤干有为,实为中外所推服。设庸碌者以善于掩盖而幸脱法网,勤能者以猝经败露而决不待时,其情似稍有可悯。查律例开载"八议"条内有"议勤""议能"之文,是国家慎重刑章,原有功过相权之典。今李侍尧晚节有亏,而勤劳久著,可否稍宽一线,不立于处决,出自皇上天恩。

看了闵鹗元的折子,乾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闵鹗元之后,除江南河道总督陈辉祖提出由原审钦差尚书和珅等会同九卿重审、"确定画一罪名"这一"游移两可"的意见外,其他所有督抚都主张照大学士、九卿所拟从重立决。

当年十月初,各督抚覆奏到齐,乾隆到了该做出决断的时候了,他可藉以转圜的看来只有闵鹗元一人的不同意见而已。十月初三日,向天下臣民颁布暂缓处决李侍尧的明发谕旨,其中着重提到"各督抚大率以身在局中,多请照大学士、九卿所议,而闵鹗元则以李侍尧历任封疆,勤干有为,为中外所推服,请援"议勤""议能"之文,稍宽一线具奏。是李侍尧一生之功罪,原属众所共知。诸臣中既有仍请从宽者,则罪拟惟轻,朕也不肯为已甚之事"。说到这里,乾隆可能也感到不够理直气壮,就又补了几句,说明年朝审,九卿势必拟以"情实",到那时"朕亦不能曲法姑容"了。

但哪里等得到"明年朝审"呢?煌煌谕旨颁发不过半年,乾隆四十六年三月,撒拉尔回人反清起事爆发,李侍尧大人即被"特旨"从刑部大牢里请出来,"赏给三品顶戴,并戴花翎,赴甘肃总办军务"。四月,陕甘总督勒尔锦获罪,又有旨命李侍尧"管理陕甘总督事"。李侍尧由云贵总督任上获罪,不过一年时间,又总督更为重要的陕甘等省了。好运还在后头。随着甘肃通省冒赈贪污巨案败露,李侍尧奉命偕钦差大学士阿桂彻底查办,勤能无人企及、以办理繁剧事务见称,且深通官场腐败奥秘的李侍尧有上佳表现自不待言,乾隆的以贪官查办贪官的以毒攻毒之计,也真让人不能不叹服。大难不死的李侍尧虽年届七十而运气不衰,乾隆四十七年五月因办理甘肃贪污大案非常得力,乾隆命"给予现任品级顶带",八月,"加太子太保"宫衔,不过两年功夫,又从一个待决死囚的阴影下走向了晚年的辉煌。

盛世的背后

乾隆晚年,国家表面上仍不失一派太平繁盛景象。但在华丽的盛世外衣掩盖下,则是一副痼疾缠身的衰老身躯。不能说乾隆对大清王朝早已显露出来的后半世光景没有丝毫觉察,但他似乎更愿意千方百计地粉饰太平,更愿意听到人们对他取得的超迈千古的文治武功的歌颂。然而,第一个给陶醉在歌舞升平梦幻中的乾隆皇帝敲起警钟的是内阁学士尹壮图。

乾隆五十五年十一月,盛大的皇上八旬万寿节刚刚落下帷幕,这个忠鲠的云南佬就上折子请停罚议罪银。他说近来督抚获罪,不即行罢斥,只不过罚银数万以了结,这么一来,就为那些胆大妄为的督抚贪污索贿提供了借口,而清廉自爱者交不出议罪银,只好求属下帮助,日后遇有亏空营私,谁还敢追究?尹壮图请皇上下旨永停罚议罪银之例。

尹壮图提到的败坏吏治的"罚议罪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罚议罪银是乾隆中期以后的一项秕政。乾隆二十八年,揭发出皇上最小的弟弟果亲王弘为私下里托江南织造及税务监督替他购买蟒袍、朝衣和戏子,乾隆不便深究,就命军机大臣传谕涉事的税务监督萨载"自行拟罪",萨载回奏称"自愿纳赎银一万两,仰乞圣恩宽限,匀作二年交全"。这件事可能是日后罚议罪银制度的开端。

议罚以各省军政首长总督、巡抚为主要对象,议罚的原因多为溺职、徇庇之类的轻微过误。罚议罪银少则万两,通常三万两上下,多的到五万两、八万两,见于记载的最多一次高达三十八万四千两。督抚养廉在两万两上下,如为官清廉,是经不起这么罚的,但皇上知道他们都另有生财之道,所以敢狮子大张口;督抚于养廉之外的收入怎能与外人道?所以议罚时往往装穷,说什么"奴才之为计值不过二万两,一时变卖又恐不能得价,今次赎罪银两恳圣主天恩,俯准奴才每年于养廉银内扣解银五千两,分作四年完缴"云云。罚议罪银两虽总是说"充公",但往往是由被议罚人直接解交皇家内库--这不是国家户部银库,而是内务府所辖银库,权且把它看做皇上的"小金库"--为通例,奉旨留河工、海塘等处真正的公用为特例。因为罚议罪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所以,具体操作由皇上宠臣、理财专家和珅主持,在绝密的情况下操作。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因此在官场中这又是个公开的秘密。二十多年过去了,谁都知道它祸害无穷,但谁也不肯说,谁也不敢说,不料竟由尹壮图发难了!

乾隆见了尹壮图的折子非常恼火。经过反复权衡,乾隆决定先公开承认罚议罪银,再设法难为尹壮图。于是把包括尹壮图在内的大小臣工召来,说:"尹壮图奏请永远停止罚银之例,固不为无见,殊不知人才难得,各省督抚难免偶有过误,因一时无人而又非贪污受贿之罪,从爱惜人才起见,往往弃瑕录用,量予从宽,但不能不有所警戒,就命自请议罚,用示薄惩,罚缴的议罪银也都留为地方工程之公用,以利一方百姓。再者,哪一个贪纵营私的督抚不绳之以法而以罚银幸免?"说到这儿,乾隆语气骤然一转,开始严厉质问尹壮图:"你说胆大妄为的督抚究竟指谁?你说逢迎上司者又是何人?你说藉端勒派以致库帑亏空有何实据?指实奏来,不得以道路风闻,邀取敢言虚誉!"

尹壮图覆奏的折子不长,但字字千钧:"各督抚声名狼藉,吏治废弛,臣近来经过直隶、山东、河南、湖广、江浙、广西、贵州、云南等省,但见商民半皆蹙额兴叹,而各省风气大抵皆然。若问勒派逢迎之人,那些上司属员昏夜授受时,外人岂能得见?臣自难于一一指实,只能以道路风闻漫形奏牍。"在奏折结尾,尹壮图请皇上简派满洲大臣同往各省密查亏空。

乾隆读到"商民半皆蹙额兴叹"一句时怒不可遏,他用朱笔颤抖地在一旁批写:"竟似居今之世,民不堪命矣!"这个年过八旬的老人容不得任何人给来之不易的国家全盛局面抹一点黑,遂谕旨令尹壮图将所奏直隶等省亏空者何处,商民兴叹究系何人,将名姓一一指出,指实具奏!这次口气更其严厉,说"尹壮图不可徒以空言无实,自蹈欺罔之咎也"!"欺罔"君上是死罪。尹壮图"建言"的结局可能正像他做的最坏的准备那样,"区区之头,将悬之都市矣"!

天下岂有如此荒唐事!尹壮图在茫茫人海中哪里去找那个曾皱过眉,或叹过气,或对大好形势说三道四的人?以帝王之尊竟如此露骨地捉弄大臣,恐怕在历史上并不多见。乾隆可能感觉有点过分了,尹壮图不是奏请派满洲大臣去各省密查亏空吗?好,就派侍郎庆成等前往山西等省盘查仓库,还让满洲大臣庆成"带同尹壮图"前往盘查,"以服其心"。这难道不公正吗?其实,乾隆早就说过:"各省仓库即或偶有亏短之初,一闻钦差启程资讯,早已设法弥补,名曰盘查,仍属有名无实。"

尹壮图彻底绝望了,刚到山西,即自称措辞失当,业已倾心帖服。但是不行,庆成非要切实盘查不可,但他又不急为盘查,恐怕各级地方官还没准备好,所以先到名胜古迹之处看雪景,然后赴封疆大臣、亲朋好友接风的盛宴,等库藏挪移满数,毫无破绽,然后打开仓库核查,所以所至皆无亏空。尹壮图再次认错,奏称大同府仓库整齐,并无亏缺,太原可想而知,似不必前往盘查,可否恳恩即令回京待罪。乾隆降旨说不行,因为尹壮图折内所指原不止山西一省,现山西查无亏缺,恐不足以服其心,庆成应"带同"尹壮图顺道前往直隶、山东及江浙等省切实盘验。乾隆特嘱咐说,不拘省城及各府州县,尹壮图要往何处,即带同前往盘查。

到这年年底,直隶、山东的仓库都盘查完了,结果不用说,省府州县各属仓库俱属充盈。不仅如此,尹壮图也服气了,彻底认罪了,他向皇帝奏称"经过各州县地方,见商民乐业,百姓俱极安帖,毫无蹙额兴叹情势"。这一次皇上骂他前后矛盾,居心巧诈,命革职交与庆成带回京城,交刑部治罪。

尹壮图解京后,大学士、九卿遵旨审讯,据说尹壮图"伏地碰头痛哭,战栗悚惧",自请从重治罪。大学士、九卿等援照"挟诈欺公,妄生异议律",问拟斩决具奏。乾隆彻底制服了敢于多嘴多舌的尹壮图,气是出够了,可以在全国臣民面前显出自己的大度了,就降旨称尹壮图虽"逞臆妄言,亦不妨以谤为规,不值遽加之重罪,命免死以内阁侍读用"。不久改礼部主事,尹壮图即以奉养老母为由,回到家乡云南蒙自。

八年之后,乾隆去世,嘉庆亲政,即将尹壮图冤抑昭雪,并请他老人家驰驿至京,准备擢用。嘉庆说:"前因原任内阁学士尹壮图曾奏各直省仓库多有亏缺,经派令庆成带同尹壮图前赴近省盘查,彼时各督抚等冀图蒙蔽,多系设法挪移,弥缝掩饰,遂致尹壮图以陈奏不实降调回籍,此皆朕所深知。"到底是非自有公论。

尹壮图案就这样戏剧般地落了幕,不过尹壮图揭出了盛世光环掩盖下商民生计艰难的黑暗面,不能不深深触动乾隆心中的隐忧,在最后结案向全国臣民公开发表的谕旨中,乾隆第一次流露出对前景不敢乐观的低调情绪,他说,国家承平日久,生齿日繁,物为只有此数,而食用日渐加增。康熙年间朕在冲龄时,就听到过小民有度日艰难之语,如今又过了七十余年,户口滋生何止三倍五倍,当时一人衣食之需,今天要供二十人之用,"欲使家给人足,比户丰盈,其势断有所不能"!不久,乾隆又以人口剧增为题通谕百姓说:"百余年太平盛世,人口日渐繁滋,上年户口之数各省奏报民数共三亿多口,比康熙年间二千三百多万计增十五倍有奇。生之者寡,食之者众,以一人耕种而供十数人食,民间财富已不能如以前那样充裕,如此下去,朕甚忧之!"

在处理尹壮图的过程中,皇帝的内心确实很委屈,这种委屈在很大程度上是应该值得同情的,至少应该予以足够的理解。他的确为解决当时人口膨胀的压力做了持续不断而卓有成效的努力。

乾隆即位后十分景仰历史上那些爱民的好皇帝,他自己也不止一次说"十年九忧旱",这些都是应该肯定的。在乾隆初政十余年间,萦怀于心的突出问题是如何养活日益繁衍的人口,君臣上下以"养民"为议题,深入探讨了缓解人口压力的各种方案。其中成效最大的是对被人口压力挤出了田地家园的流民,采取了宽大的垦荒政策,这个政策说起来非常简单,就是新垦的零星地亩不必向国家交纳赋税,地方官也不准为表现自己的业绩而重新清丈现有的耕地。

由于国家对农民垦荒采取宽容态度,大量失去耕地的农民为谋求生路,扶老携幼,离开原有的人口密集地区,向边远省份以至广阔的边疆地区流迁,出现了所谓"湖广填四川"、"闯关东"、"走西口",以及闽广移民台湾的移民大潮,内地、边省以至广阔的边疆地区的山区、半山区、丘陵和海岛,以及水淹沙壅、石多土薄的荒田弃土,得以大量辟为耕地,玉米、番薯这些来自美洲的农作物新品种也被移民们带到那里,得到广泛引种,从而养活了成倍增长的人口。总之,国家鼓励垦荒的政策,使全国耕地面积激增,突破了十亿亩大关,创下历史最高纪录。这对于缓解日益增长的人口压力,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大概正是基于成倍增长的人口非人力所能控制,而从自己来说又对"养民"做了真诚的努力这样一种心理,所以在尹壮图带有责备意味地说什么"商民半皆蹙额兴叹,而各省风气大抵皆然"时,乾隆暴怒异常,以至大失水准地用折腾耍弄直言者的恶作剧方式泄愤,这固然令人憎恶,但同时也不应忽视,这一次乾隆确实感到委屈,感到他执政五十五年来的努力和取得的业绩,竟没有被人理解,或者没有得到臣下应有的评价。

乾隆五十六年二月初七,也就是审结尹壮图案不过一个月的光景,举行了一次翰詹大考。清制,皇帝对翰詹官员的定期考试,称"翰詹大考"。凡翰林出身官员,詹事府少詹事以下,翰林院侍读学士以下,每十年左右,临时宣布召集考试。这次翰詹大考,少詹事、江苏仪征人阮元经乾隆帝亲加擢拔,定为一等一名。大考要写一赋一疏,赋题为《拟张衡天象赋》,疏题为《拟刘向封陈汤甘延寿疏》,还要引申说"今日同与不同",也就是说,比较一下汉朝古事与今日有哪些相同,有哪些不同。阅卷大臣见阮元赋写得博雅,未看出疏的好处,就置于一等第二名,列在吴省兰之后。乾隆看过卷子说:"第二名比第一名好,疏更好,是能作古文者。"亲改擢一等一名。所谓"疏更好",阮元日后自己解释说,"实因"三不同"最合圣意"。且看阮元写的古今"三不同":

臣伏见我皇上奋武开扬,平定西域,拓地二万余里,凡汉唐以来羁縻未服之地,尽入版图,开屯置驿,中外一家,岂如郅支、呼韩叛服靡常,杀辱汉使哉?此其不同一也。

我皇上自用武以来,出力大臣,无不加赏高爵,或有微罪,断不使掩其大功,下至末弁微劳,亦无憾焉,未有若延寿等之有功而不封者。此其不同二也。

我皇上运筹九重之上,决胜万里之外,领兵大臣莫不仰承圣谟,指授机宜,有战必克。间有偶违庙算者,即不能速蒇丰功,又孰能于睿虑所未及之处,自出奇谋,徼幸立功者?此其不同者三也。

似乎用不着过多解释,乾隆所说的"第二名比第一名好,疏更好,是能做古文者",并不是能不能做古文的问题,而是阮元的"三不同""最合"老年帝王需要臣民颂扬的"圣意"。

乾隆晚年的心境是极其复杂的。以乾隆的阅历和智慧,他何尝不明白"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的道理?他怎能不了解世上绝没有亿万斯年长盛不衰的一姓皇朝?他有意无意地引导臣下不断提高歌功颂德的水平,像尹壮图那样责难的声音固然听不进去,就是露骨的吹捧和陈词滥调的谀颂也不行,他需要的是阮元"三不同"式的发自内心、有理有据、别出心裁、含蓄蕴藉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