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说话结巴,身体却不结巴。他的身体流畅而通达。那天,谁也看不见在关键时刻选择后退和畏缩的庶子的身影。他在权氏家族面前不折不扣地展示了自己修炼的技术,扯碎了长期压在头顶的阴影,雄鹰般腾空而起。叔叔两手拿着双截棍用力向前奔跑,突然一跃而起,在空中旋转三周半。这时观众们的反应也达到高潮。这时,我看到了!看到了在高空中闪闪发光的梦想和被梦想笼罩的完美灵魂!
精彩的空中翻转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叔叔以三双[ 三双是篮球运动术语,即triple double。——译注]收尾,然后左手抱住右拳,像中国电影那样弯腰向在场的吊唁客们郑重行礼。坐在大厅廊台上观看的家族长辈们也感慨万千,互相对视,连连点头。我预感到情况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兴奋地欢呼,用最大的声音鼓掌。
很久以后的今天,有时我会想,如果那天叔叔的表演在这时结束会怎么样呢?所有人都以为演出结束了,吊唁客们重新拿起暂时遗忘的勺子。正在这时,也许是因为掌声热烈而过于兴奋?抑或尚未摆脱李小龙的附体?叔叔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逐一解开上衣纽扣,毫不犹豫地在吊唁客面前脱掉了上衣。没有赘肉的肌肉和突出的胸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女孩们发出奇怪的声音,不知是尖叫,还是呻吟。
叔叔脱掉上衣,坐在廊台上的长辈们开始窃窃私语。在他们眼里,这无疑是伤风败俗之举,只是搞不清楚什么状况,既不便阻拦,又不能继续看热闹。他们似乎还有所期待,谁也没有站出来阻止叔叔。如果父亲在场,肯定会挥舞棍棒把他赶走。当时父亲去送一位路远先行离开的堂叔,正巧不在场。
叔叔双手叉腰,胸部用力。宽阔如席的背部展开了,宛如雄鹰的翅膀。演出的热度已经大幅消减。吊唁客们忙着喝凉了的汤水,只用眼角余光投来一瞥,不再鼓掌了。鼓掌的人只有宗泰。他没看出情况不对头,仍然兴高采烈地鼓掌。看到没人跟着拍手,他也畏畏缩缩,悄悄地把手放下了。看到观众们的反应不够热烈,叔叔似乎有点儿慌张。这次他趴在地面,两只手指做起了俯卧撑。这是李小龙在武术示范中做过的令人感叹的特长。但是,这种动作只能得到理解现代运动方式的人们的认可,那些连运动概念都没有的长辈们当然不可能为之感叹。别提感叹,甚至引起了家族里无比严肃的长辈们的愤怒。也难怪,在无法理解俯卧撑的长辈们看来,叔叔趴在地上的怪异动作足以令人联想到男女在被窝里进行的房事。他还脱掉上衣,汗如雨下。长辈们连连干咳,尴尬至极。看到叔叔的动作,产生邪恶联想的不仅是家族长辈们,那些在厨房做事之余拿着铲子出来看热闹的女人们也涨红了脸,赶紧跑回厨房,说要翻煎饼。我感觉气氛不对,心里喊了一声,叔叔,打住!叔叔根本没看出情况,仍然挥汗如雨地做着俯卧撑。终于,一位长辈看不下去了,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发出雷鸣般的斥责:
——你小子!
听到家族长辈的呵斥,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勺子。叔叔也停止俯卧撑,抬头看了看。
——你这个怪胎,存心要坏了我们家族的名声吗?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竟敢如此发疯?
叔叔懵懂地站了起来。家族长辈恼羞成怒,长满老年斑的脸涨得通红。
——我以为你小子只是愚笨,没想到你还带着股子奸凶莫测的邪气。如果换成别人家,早把你赶出去了,看你无家可归,就收留了你,供你吃饭,你却这样恩将仇报?
庶子面前又搭起了坚固的篱笆。
——都干什么呢,还不赶紧把这混账拉走!
家族长辈的白胡子瑟瑟发抖。现在,已经没必要让谁出来把他拉走了,因为有人突然挥舞棍棒,毫不犹豫地大喊着朝叔叔冲了过去。这个人是父亲。
*
七七祭结束后的第二天,叔叔被赶回首尔。在众人面前公然丢了自家的脸面,再加上丧期已过,他已经失去了继续留在家里的资格。家族奖学金的计划泡汤了,香港梦烟消云散。看着静静地往包里装衣物的叔叔,我想安慰他几句。他的表情太沉重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被父亲用棍棒打过的地方留下了伤疤,叔叔也得到了宝贵的教训,那就是上衣不能随便脱。昨天的自信和豪气彻底消失,他又回到了从前那个畏缩而令人讨厌的结巴。叔叔想和父亲打招呼,说自己要回首尔了,可是父亲朝侧面坐着,只顾埋头吸烟。最后,叔叔连招呼也没打就走出了家门。这时,宗泰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赶到我家门前等着,看见叔叔出来,一把夺过叔叔的包,替他提了起来。他只跟叔叔学了几个月武术,对叔叔的尊敬程度远远胜过学校老师。
我们三个人朝镇上走去,谁都没说话。叔叔乘坐巴士要离开的时候,宗泰哭了。我也感觉自己要流泪,咬紧牙关忍住了。叔叔通过车窗朝我们挥手,冲我们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僵硬,我的心更痛了。送走叔叔,回来的路显得更加遥远。我和宗泰像残兵败将,有气无力地步行回家。宗泰踢着无辜的石头,赌气地问道:
——师父究竟做错了什么?
当然,叔叔什么都没做错,只是他不懂事,呆愣愚笨,不会看时机场合,没有分寸。我无法向宗泰解释清楚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只能默默地盯着前方。初夏,菩提树的叶子渐渐茂盛起来。
回到首尔的当天,叔叔就去了北京饭店。虽然在首尔生活了将近一年,但是叔叔知道的地方只有这家中国餐馆。有地方接受自己,已经是万幸了。第二天,叔叔重新开始骑着摩托车送外卖。这份工作提不起他的兴趣,对叔叔来说每天都是苦役。原来每个周末都有的电影院巡礼也没了。他不能继续看着电影做梦了,也无法忘记电影院之外的现实。叔叔就像丢了魂儿的僵尸,接到订餐电话,带上食物送外卖,送完外卖回到宿舍,躺着看天花板,仅此而已。他经常和客人吵架,这让马社长伤透了脑筋。
有一天,容植突然到中国餐馆找叔叔。当时营业已经结束,服务员们忙着打扫卫生。从没告诉过他自己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呢?叔叔惊讶地看着容植。容植说他偶然看见叔叔骑着摩托车经过,上面放着写有商号的外卖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