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要说的都是真话,你不要再问,好好听着。电影的确是拍了,只是没有拍完。因为韩国太冷,准备等冬天过去继续拍,于是暂时中断了。这期间拍了《龙争虎斗》。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李小龙死了。
——真,真,真的吗?
叔叔又拉过椅子坐下,容植用手指弹了叔叔的头。
——我让你好好听着是不是?我不知道拍了多少,但是现在电影公司计划用卡伊达玛拍完剩余的部分。
——什,什,什么达玛?
——卡伊达玛,就是用替身演员。总之现在呢,电影公司准备进行大规模的试镜。
——选,选,选拔李小龙的替身演员?
——当然了,我想说的是什么呢,本大人也打算参加试镜,就是这个意思。
——真,真,真……?
叔叔刚要说出“真的吗”,连忙闭上了嘴。
——如果被选中,担任李小龙的替身演员,我就会在一夜之间成为国际巨星。那我就不用羡慕朴鲁植、申星一了。不仅香港,连美国也会邀请我。那我就要乘飞机去好莱坞,我会见到尤·伯连纳、马龙·白兰度,还能见到费雯·丽。但是,如果让别人知道了这件事,那会怎么样?只要是黄种人,都会争着试镜,那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试镜的竞争率会大幅提高。所以呢,这是绝对机密,反正你和试镜毫无关系,我才告诉你。
*
从酒吧出来,和容植分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公交车都没有了。容植像大发慈悲似的,把叔叔身上的皮夹克送给了叔叔,同是还给了他联系方法。叔叔步行回到宿舍,满脑子都在想李小龙的电影。想到还有尚未上映的李小龙电影,他就无比兴奋!他只想知道李小龙临死之前没拍完的《死亡游戏》是怎样的电影,期待电影早日完成,能在电影院里看到,丝毫没想到自己和试镜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无比羡慕准备参加试镜的容植。如果他通过试镜,担任李小龙的替身演员,那该多酷啊!
叔叔一边走路,一边独自想象着李小龙在新电影里是怎样的形象。走到清溪川附近,他滑倒在雪地里,重重地摔了个屁股蹲儿。叔叔猛地清醒过来。倒在白雪覆盖的路上,叔叔调整着呼吸。正在这时,一个念头如同神启般闪过脑海。
——或许……万一……
想到这里,叔叔忍不住大惊,猛地站了起来。他甩掉粘在身上的雪,仿佛要抖落绝对不可以有的奢侈想法。
哎呀,难道……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来。
说不定……!
叔叔在黑暗中心跳加速。他无法控制汹涌而来的奢侈想法,在雪路上疯狂奔跑。
万一……或许……说不定……
叔叔疯狂地奔跑,似乎要逃离荒唐而禁忌的想法。跑到气喘吁吁,又停下脚步,大口喘着粗气。好容易甩掉的思绪转眼间又跟随而来,如同巨大的海啸把叔叔吞噬。那天叔叔整整用了三个小时才回到宿舍。拥有梦想就是这样的感觉吗?寒冷的夜露令睫毛都粘结起来了,然而叔叔就像做梦似的飘飘欲仙。奇异的热气笼罩全身,根本感觉不到寒冷。回宿舍的路上,叔叔第一次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么强烈,那么清晰,以至于不敢正视,那就是成为李小龙!
距离宿舍越来越近,热情渐渐冷却,叔叔开始思考有关试镜的具体问题。叔叔一辈子与自信无缘,唯独在李小龙的事情上例外。谁能比自己更了解李小龙!李小龙的全部动作和表情、脚尖的移动都细致地刻在脑海里。叔叔相信自己能亲身再现李小龙的全部,何况前不久刚刚从切墩儿师傅那里学会了咏春拳!
如果真有命运的存在,那么这就应该算是了。叔叔这样想道。不一会儿,他的思绪转向元贞。如果能担任李小龙的替身角色,就算不能像容植说的那样去好莱坞见费雯?丽,至少可以理直气壮地重新站在元贞面前,而不是性骚扰的中国餐馆外卖员。想起第一次站在摄像机前空中旋转三周,工作人员起立鼓掌的瞬间,叔叔不由得心潮澎湃。
深夜回到宿舍躺下的时候,一路踏雪的疲惫感骤然袭来,叔叔想着试镜的事,怎么也睡不着。要想演电影,是不是应该先学会中国话?跟华侨生活久了,订餐的内容差不多都能听懂,不过用中国话演戏却是另一回事。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在学咏春拳的同时跟切墩儿师傅学说中国话……切墩儿师傅不在宿舍,可能又去二楼找马社长了。去香港需要多少路费?叔叔的想法越来越现实。这些日子在北京饭店也攒了点儿工资,可能还不够。早知如此,真该省着点儿花钱……如果钱真的不够,那就把摩托车卖掉,以后再买就行了。
*
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中天。叔叔风风火火地起床,稀里糊涂地洗漱,然后匆匆忙忙赶去饭店。不知道怎么回事,气氛不大对劲。营业时间到了,炒菜师傅和面案师傅以及服务员们都聚在大厅里交头接耳。中间不时出现激昂的中国话,不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事,每个人都很严肃。还有人瘫坐在地上哭泣。叔叔惊讶地走进大厅,服务员们的视线齐刷刷地转向叔叔。
——喂,你见没见到切墩儿师傅?
面案师傅瞪着叔叔问道,像是在审问。
——没,没,没,没,没见过。
不明就理的叔叔紧张得结结巴巴。大家紧锣密鼓地追问。
——切墩儿师傅没说什么吗?
——你不是和切墩儿师傅走得很近吗?
——这个兔崽子有点儿可疑。
——对。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做什么,每天夜里都到后院窃窃私语。
——昨天也像野猫似的,深更半夜才偷偷回来吧?
——是不是他们本来就策划好了?
——好像的确是同伙。
——对,以前的灰头鹀也是他们两个合伙赶走的。
——是啊,原以为他很单纯,看来是上当了。
——是的。以前他送外卖的时候不是还骚扰过女人吗?
——只要逼问这个兔崽子,应该能知道切墩儿师傅去了哪里。
服务员们把叔叔团团包围,恨不得立刻将他生吞活剥的架势。叔叔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晕头转向地轮流看着他们。这时,马社长使劲推门进来了。
——都干什么呢?今天不做生意了?
马社长大喊一声,众人这才扭扭捏捏地找到自己的位置,散开了。马社长同样六神无主,看上去像丢了魂儿。她扑通坐在前台的椅子上面,让服务员倒了一杯水,吃了一粒阿司匹林,然后就说头疼,要休息,回到二楼去了。
那天早晨,切墩儿师傅始终没来厨房,服务员们都以为他在二楼的马社长房间里睡觉。这时,一名勤杂工脸色苍白地从宿舍里跑了出来。
——我,我,我,我的钱!
他结结巴巴地说昨天领到工资后都放进包里,早晨打开一看,钱不见了。丢钱的不仅是那名勤杂工。不一会儿,一名服务员跑进来说手表丢了。大家觉得事有蹊跷,几名服务员回宿舍一看,切墩儿师傅的包和衣服都不见了。他平时最珍爱的刀也都不见了。这时,到处都在喊我的钱!我的钱!服务员们迅速聚集到大厅里。
被盗还算好的呢。后面还有服务员被切墩儿师傅骗了钱,额数各不相同,事由也多种多样。有的是因为切墩儿师傅提议合伙开餐厅,于是收回房子押金交给了他;有的是因为切墩儿师傅说可以通过放债拿利息,就把为了结婚而积攒的钱全部交给他。他的诈骗行为不止于此,连年轻女服务员准备寄给老家父母的钱也不放过,如此无耻和决绝!切墩儿师傅平时给人的印象好,能说会道,而且和马社长关系密切,所有人都无法不被他欺骗。后来大家谈论他的时候才发现,北京饭店里没有哪个人真正了解切墩儿师傅。从年龄到出生地,每个人得到的信息都不同,这是因为切墩儿师傅根据对象的不同而随时改变说法。有时说他结过婚,妻子患病死亡;有时又说自己未婚;有时又说自己出生在北朝鲜,因为战争而妻子失散,现在独自生活。年龄也很有弹性,从三十岁到六十岁,时增时减。出生地也在中国山东省、平安道和咸镜道之间来来回回,远到南部的全罗道和庆尚道,让人更加疑惑。
但是和马社长蒙受的损失比起来,服务员们的损失简直是微不足道。聚集在大厅里的服务员们心想,说不定马社长知道切墩儿师傅的下落,纷纷涌上了二楼。马社长连衣服都没穿好,正要匆忙跑下楼,就与服务员们相遇了。她脸色苍白,手脚颤抖,好像马上就要心肌梗塞。马社长先问了服务员们想问的问题:
——看没看到灿,灿,灿日君?
服务员们这才知道,原来切墩儿师傅名叫朴灿日,却又无从知晓是不是真名。看着服务员们的表情,马社长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扶着栏杆踉踉跄跄回二楼了。后来经过警察调查,切墩儿师傅不仅俘获了马社长的心,而且像扫荡似地偷走了保险柜里的现金和珠宝,数额令人震惊。如果可能,他可能会把北京饭店全部偷走,当然不动产毕竟是不动产。身体被盗,金钱被盗,心灵被盗,留给马社长的只有中国餐馆。
听说切墩儿师傅携款逃跑的瞬间,叔叔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几个月前,叔叔把工资藏在书包深处,正好被刚进门的切墩儿师傅看见,他笑着说:
——钱不能藏得这么草率,每个人见到钱都会产生偷盗的念头。如果因为你藏钱草率而把别人变成小偷,那么藏钱的人要比偷钱的人罪过更重。钱丢了可以再赚,可一旦失去人心,那就无法再结交了。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反正这里人来人往,你最好把钱藏到别的地方。比如后院的酱缸台底就很幽静。
叔叔慌慌张张地跑向酱缸台,翻开藏钱的坛底,果然不出所料,藏在那里的钱消失得无影无踪。叔叔茫然失措,瘫坐在地。
*
失去梦想也是这样的感觉吗?脑子硬邦邦的就像装了混凝土,什么都想不起来。昨夜的兴奋和热情宛如仲夏夜之梦,消失得了无痕迹,挡在眼前的巨大壁垒变得更高、更厚。叔叔从早到晚望着虚空叹息,不仅仅因为对切墩儿师傅的愤怒,更多的是梦想消失之后的虚脱感。叹息的人不仅是叔叔。服务员们一边工作,一边大声叹息,饭店里气氛沉重。马社长一天都没见踪影,大概是蒙着被子在睡觉。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天快打烊的时候接到订餐电话,叔叔骑着摩托车出去送餐。大概是心不在焉的缘故,叔叔遭遇车祸,撞上了横穿马路的轿车。轿车司机发现摩托车之后踩刹车,可是已经晚了。汽车在雪地上滑出很远,撞上了摩托车。叔叔的身体飞向半空,外卖桶滚落在马路中间。鲜血染红了雪地,人们都以为叔叔必死无疑。走近一看,原以为是鲜血的东西其实是杂烩面汤,叔叔倒在扫到路边的雪堆上,脸破了,腿上有磕碰痕迹,并无大碍。
叔叔出了车祸,晕头转向,却还是忙着收拾落在地上的外卖桶。这时,轿车司机下了车。身材魁梧,面相凶恶。他一把抓住叔叔的衣领,大声呵斥他眼睛长哪儿了,想毁了谁吗?叔叔勃然大怒。撞了人连句“没事吧”都不问,反而大声呵斥!司机快要出发的时候,叔叔跑到轿车前面,挡在那儿。司机拉开车窗破口大骂,叔叔瞪着前方,纹丝不动。司机摆出要碾碎叔叔的架势,使劲踩下油门,发出刺耳的空转声。黑轿车像梦中的钩子似的威胁叔叔。叔叔毫不畏惧。中国餐馆的外卖员矗立在车前,坚如磐石。恼羞成怒的轿车司机又下了车,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叔叔的耳光。
——喂,你这头倔驴!你胡闹什么,知道车里坐着什么人吗?
车里坐着什么人,这跟叔叔无关。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赶紧让开,否则我马上报警,让你坐牢。
叔叔拿着外卖桶,依然一动不动。
——这个兔崽子,非得给你点儿颜色看看才行。
司机又要打叔叔的耳光,叔叔却抓住了他的胳膊。
——哎哟?你小子,还真是的!
司机粗暴地甩了甩胳膊,用力挥拳。叔叔弯腰避开司机的拳头,用力朝男人小腿打去。地面很滑,再加上身体重心高,司机的身体浮向空中,继而摔在冰面上。司机摔了个重重的屁股蹲儿,恼羞成怒地站起来,朝叔叔冲去。地面溜滑如冰,司机像松鼠转筛子似的原地跺了几次脚,结结实实地倒向前面。随着膝盖破碎的干脆声音,男人呻吟着滚倒在地。正在这时,黑色轿车的车窗开了,坐在后排的男人探出头来,大声说道:
——都给我住手!
叔叔转头一看,一名头发斑白的中年男子正在朝叔叔招手。叔叔还是纹丝不动。男人只好下车。叔叔这才认出来,此人正是电影制片人刘社长,元贞的男人。他曾经和演员、政界人士来过北京饭店几次,叔叔当然记得他的面孔。黑眼圈很重,后背驼得像猴子,面相有点儿阴险,让人感觉很不爽。正在这时,叔叔看到了轿车后排座位,拿着粉扑补妆的元贞。想起自己强行抱她的事,叔叔慌忙转过头去。幸好她忙着看镜子,没有认出叔叔。刘社长看了看写在外卖桶上的商号,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万元钞票递给叔叔:
——原来你在北京饭店工作,你可能不知道,我和马社长很熟。你就不要再固执了,这个你拿着。如果哪儿不舒服,先去医院拍个片子。
刘社长把一万元塞进叔叔的口袋,悠然自得地上了车。玻璃窗轻轻关闭,元贞的面孔从视野里消失了。意外地见到元贞,叔叔的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无力感,悄悄地让开了。司机离开现场的时候,拉开车窗大声喊道:
——兔崽子,今天算你运气好!
元贞怎么还跟那个老狐狸在一起呢?仿佛刘社长强行把元贞怎么样似的,叔叔站在路中间,注视着渐渐远去的轿车屁股。
那天叔叔把摩托车放到修理部,很晚才回北京饭店。饭店已经打烊,灯关了,服务员们也都下了班。开门进去,马社长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喝酒。她喝得是白干,下酒菜只有一碟榨菜丝。
——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看到提着外卖桶一瘸一拐回来的叔叔,马社长问道。也不知道她已经喝了多久,听起来醉醺醺的。
——送,送,送外卖的时候……
马社长醉醺醺地看着叔叔,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也借给那个人钱了吗?
——不,不,不是借的,但是……
叔叔还没说完,马社长点了点头,仿佛不用说她也知道。在近处看,马社长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没有化妆的脸上布满皱纹。
——你每天夜里都去后院做什么?他们都说你跟切墩儿师傅学什么东西……
——叫做咏,咏春拳的武术……
——咏春拳?
听到流畅的中国话,叔叔盯着马社长的脸。
——你跟那个人学咏春拳?
——是的。切,切,切墩儿师傅说他在中国的时候学,学,学过,我就……
——嗬,真是的,骗人的花样还真多。
马社长哭笑不得,哼了一声。
——喂,你这个傻瓜,他懂什么咏春拳?他都没去过中国……
——什么?切,切,切墩儿师傅说他跟着咏,咏春拳高手学过。
——真没见过你这么单纯的孩子。 他根本不是中国人,故乡是庆尚道。书斋里的狗过三年也会吟风弄月,他在中国饭店工作时间长了,也能冒充中国人。
——不是后来入,入籍的吗?
——竟然说入籍。那个人骨子里都有大酱味。韩国鬼子怎么会知道咏春拳?
感觉已经挨过一拳的后脑勺又挨了一拳,叔叔更心痛了。
——咏春拳本来是女人的武术,我小时候也跟父亲学过。父亲说女人也要学会保护自己,于是我就……
——社,社,社长您吗?
——是的,我父亲是咏春拳高手。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跟着父亲练习手技。当时我不想学,找出种种借口逃跑。
大概是想起了去世的父亲,马社长的脸上露出苦涩的微笑。叔叔受到的打击不亚于切墩儿师傅偷钱逃跑的时候。如果马社长说的属实,那么切墩儿师傅教给自己的武术究竟是什么!
——可是我……想问个问题……
不一会儿,叔叔问道。
——什么问题?
——去,去,去香港要多,多少钱?
——香港?去香港做什么……?
——没,没,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