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好被褥躺下,叔叔迟迟不能入睡。旁边的勤杂工早就睡着了,大概是做了什么美梦,笑嘻嘻地说起了梦话。切墩儿师傅好像出去喝酒了,还没回来。叔叔带着沉重的外卖桶奔波一天,身体疲惫不堪,可是乱七八糟的想法让他心情沉重,辗转反侧,发出长长的叹息。叔叔想到自己有可能一辈子送外卖,顿时感到有气无力,心情沉重。他之所以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和未来,无疑是因为偶然在电影里看到元贞。那天叔叔夜不成眠,走出宿舍。
中国餐馆后院有一棵高大的紫薇树。树皮光滑如蟒蛇,夏天绽放红色的花朵,令后院熠熠生辉。下面有一个小花坛和酱缸台,盛着各种小菜和大酱。除了厨房工作人员,其他人禁止出入。叔叔想出去放放风,于是走出宿舍,来到后院。月亮皎洁地挂在夜空。他这才想起,自从来首尔之后还是第一次看月亮。正要进入庭院的瞬间,叔叔发现皎洁月光下的庭院中间站着一个人——切墩儿师傅。他正光着上身练拳。他的肌肉虽然比不上李小龙,可是以他那个年纪,肌肉也算是结实的。叔叔觉得自己不能站出来,于是躲在柱子后面偷看。他背对紫薇树的影子,做操似的站在原地挥舞拳头,动作看起来非常独特,不是跆拳道,也不是合气道。回头想想,自己偷饺子那天切墩儿师傅一举制服自己,就能猜出他练过武术。
月光下,切墩儿师傅的动作简洁利落,每次伸手,似乎都能听到风声。叔叔突然感觉他的动作在哪儿见过。因为过于投入,叔叔不小心碰到靠放在柱子上的盆子,发出了声音。切墩儿师傅猛地停下动作,头也不回地问:
——谁?
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我,我……
——原来是道云。你肯定很累了,怎么不休息,出来干什么?
切墩儿师傅这才回过头,用毛巾擦了擦汗,呼吸很均匀。
——睡,睡,睡……
——睡不着就看书。平时我看你也不怎么读书,人还是要读书,年轻时读过的书会成为一生的心灵养分。
切墩儿师傅擦干净汗水之后,穿上了衣服。
——可是,切,切,切墩儿师傅您做什,什,什……
——还能做什么,臭小子,当然是锻炼身体了。你也别光顾着看电影,早晨也到南山做做运动。
——可是,难,难,难……
——难道什么?
——你现,现,现在练习的武术就是咏春拳?
这时,反倒是切墩儿师傅惊讶地看着叔叔,问道:
——咏春拳?你怎么会知道?
听到流畅的中国语发音,叔叔有种眼前发亮的感觉。
——真,真,真,真的是咏,咏,咏春拳吗?
——你怎么会知道咏春拳?
——没,没,没什么……
叔叔兴奋得说不出话。竟然在这里遇到了自己苦苦寻找的咏春拳高手!
——可,可,可是您是在哪儿学,学,学的咏,咏,咏,咏春拳?
——年轻时到处游荡,偷学过一段时间。大概有十年吧……
切墩儿师傅坐在酱缸台上擦汗。
——十,十,十年……!跟谁,谁,谁……
——还能跟谁学。住在香港的时候,咏春拳的宗师就住在我们家隔壁,我直接跟他学的。
——那,那,那,那么,难道是叶,叶,叶问师父……?
——叶问?你怎么还知道他?真是个怪小子。
叔叔眼睛瞪得更大了。如果是直接跟叶问学,那么切墩儿师傅不就是李小龙的师兄吗?叔叔情不自禁地跪在切墩儿师傅面前,悲壮地说:
——切,切,切墩儿师傅!不,师,师,师父,请收我做徒弟吧。
——徒弟?
——是的,我,我,我也想学习咏,咏,咏春拳。
切墩儿师傅拍了拍裤子,站起身来。
——学拳脚干什么?还不如学拉面技术呢。
——不,不,不,不是这样……
——动拳脚的迟早被打死,爱赌博的终究会因为赌博家破人亡,学习拳脚,迟早会对人动拳脚,还是一开始就不学为好。
——切,切,切墩儿师傅,不,师,师父,我不是为了和别人打,打架而学习的。
——那为什么要费力学武术?既不赚钱,又不能糊口……
叔叔迟疑片刻,回答说:
——我,我,我想成为像李,李,李小龙那样的优秀的武道中人。
这时,切墩儿师傅大吃一惊,皱了皱眉头。
——李小龙?你还知道李小龙?
——连村里的小孩子都知道李,李,李小龙。
——是吗?太稀奇了。韩国孩子怎么会知道李小龙呢?
——这,这,这是因为李小龙是著名的电影演员。
——李小龙怎么有名了?以前我听说过那小子拍过几次电影,没想到他这么有名。
国际巨星的名字,切墩儿师傅却像呼唤邻家的小狗。
——不,不,不,不过,您真的和李,李,李小龙一起在叶,叶问师父门下学习武术吗?
听了叔叔的话,切墩儿师傅冷笑着说:
——小龙?那小子哪学什么武术,只是来比划了一段时间,没有进步,于是……
越听越觉得切墩儿师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竟然把李小龙的实力说成是比划,那么切墩儿师傅的武功会是何等高深呢!
——小龙那家伙最近又拍电影了吗?
——啊,啊,没有,李小龙……死,死,死了。
——是吗?
切墩儿师傅似乎很惊讶,沉重地点了点头,问道:
——被人打死了?
——不,错吃了头痛药,所以……
——啧啧啧……那小子长得帅,脑子也聪明,我以为他会过得很好……没想到小小年纪就死了。
切墩儿师傅抬头看了看月亮,突然看着叔叔说:
——好,既然你说你连李小龙都知道,那我就教你吧,不过……
没等切墩儿师傅说完,叔叔赶紧跪下磕头。
——师,师,师,师父!谢,谢,谢谢。
——没必要大张旗鼓地磕头……今天太晚了,先回去睡觉,明天再谈吧。
没想到切墩儿师傅爽快地同意了,叔叔开心得连连磕头。
——对了,还有……
切墩儿师父正往宿舍走,突然转头看了看叔叔,说道:
——首先要交一个月学费,知道吧?
——学,学,学费?
决定性的瞬间,叔叔感觉话题转向怪异的方向。经历千辛万苦,如今终于遇到隐遁高手,这个时候提学费,总觉得有点儿突兀。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因为他在电影里从没看过师父向徒弟收取学费。《精武门》的李小龙交学费了吗?叔叔摇了摇头。
——你小子,连学费也不想花,就想免费学武术吗?
——不,不,不是,多,多,多少……?
叔叔小心翼翼地问。切墩儿师傅回答说:
——我们在一家饭店工作,所以不能收你全部,每个月就一万元吧。我为学武术支付的学费都够买一套房子了。
当时是三千元能买一袋米的年代,一万元对叔叔来说是大钱了。但是,只要能学会李小龙练过的咏春拳,哪怕花光一个月的工资,他也在所不辞。
——好,好,好的。现在就把学费交给您吗?
——不,今天太晚了,明天再算账吧。我先走了。
切墩儿师傅先回宿舍了,独自留在后院的叔叔心跳加速。今天遇到了隐居在中国饭店厨房里的武林高手,想到可以学到他的秘技,叔叔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武术电影的主人公。只要学会咏春拳,我也能像李小龙那样潇洒地击败敌人,将他们统统送上通往地狱的快速列车,实现正义。是的!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等着瞧,钩子!
*
切墩儿师傅很神秘。他在饭店工作好几年,但是北京饭店没人了解他的家庭情况和出生地,甚至连年龄都弄不清楚。有人说他年过花甲,有人说那是因为他掉了头发,事实上只有三十来岁。关于他的信息之所以如此不确定,既是因为人们没必要特别关注在厨房里切墩儿的他,也因为他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情。不过他很有才华,厨房缺人手的时候,不管是面食还是炒菜,任何工种他都能熟练应对。他还懂医术,遇到急诊病人可以亲手打针,因此他在北京饭店是非常重要的人物。或许是因为这些,平时很少和服务员说话的马社长偶尔也会和切墩儿师傅开玩笑,觉得他和其他雇员不一样。
叔叔对被自己奉为师父的切墩儿师傅当然充满好奇,尤其想听他和李小龙一起在叶问师父门下学咏春拳的事。叔叔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过,切墩儿师傅却说,都是过去的事了,问这些干什么。他三缄其口的态度令叔叔心急如焚。当然,让叔叔着急的不只这件事。上武术课的时候,切墩儿师傅也从不教叔叔确定的东西。切墩儿师傅说,不管教得多好,如果本人无法领悟也没有用。比起教的人,学习者的心态更重要。而且什么咏春拳之类,名字并不重要。真正教武术之前,他更强调精神层面,不过这反而让叔叔更加信任。叔叔觉得,他的话大部分都和李小龙的想法一致。
或许是李小龙在大学学过哲学的缘故,作为武道之人,他留下了很多表达自己想法的形而上学名言。比如说,截拳道不过是个名字,就像渡河的船,过了河就要把船抛弃,而不能背在身上;真理在形态之外,如此等等。每句话都给叔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夜里,切墩儿师傅练武的样子深深地征服了叔叔。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哪怕切墩儿师傅随便跟叔叔说句话,叔叔也会觉得他的话有着深刻的含义,就像李小龙的名言。
叔叔沉迷于习武,切墩儿师傅和马社长之间洋溢着不同寻常的气氛。马社长依然经常醉酒,荒唐地责怪切墩儿师傅身上有大酱味。敏感的人都能感觉到,尽管她口吐狂言,洪亮的嗓音却夹杂着轻微的鼻音。也不知道切墩儿师傅是否有所察觉,总是面无表情地做好南煎丸子,背着醉酒的马社长上楼。即便切墩儿师傅心如木石,恐怕也无法对马社长娇滴滴的声音置之不理吧?两个人之间看不见的纠缠并没有持续太久。
有一次,马社长吃着南煎丸子,喝着二锅头,喝到酩酊大醉,然后像往常那样对切墩儿师傅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会儿独自唱歌,一会儿感慨自己的身世,啜泣了一会儿,最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叔叔在旁边观望,正要送马社长去二楼,不料切墩儿师傅说自己去送,于是背着马社长上楼了。叔叔收拾酒桌,先回宿舍睡觉了。不知怎么回事,直到叔叔睡着了,切墩儿师傅还是没有回来。凌晨被尿憋醒的时候,切墩儿师傅悄悄地回到宿舍躺下了。叔叔在睡梦中看着这些,猜测二楼会发生什么事。这是男女之间的私事,他只能闭紧嘴,没对任何人说。只是觉得切墩儿师傅和马社长表面看来经常争吵,其实很般配。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感到欣慰,独自露出微笑。
钩子再也不是叔叔的对手了。在梦里,他依然挥舞着可怕的铁钩威胁叔叔,然而叔叔不再像从前那样因恐惧而颤抖,身体轻松得像长了翅膀,拳头也更坚固有力,仿佛连石头也能打碎。叔叔开始自信地与钩子对峙。从前没什么感觉,或许是因为练过咏春拳的缘故,叔叔意识到钩子的攻击过于单调和缓慢,而且有很多破绽。叔叔从容自如地躲避着他的进攻,瞄准机会,果断地尝试侧踢。钩子遭到突如其来的打击,恼羞成怒,凶狠地扑了上去。但是,他的大块头丝毫派不上用场。叔叔敏捷地纵身一跃,用脚后跟戳中他的后背。咣当一声,钩子倒下了。叔叔像李小龙那样发出奇妙的喊声,飞虎般跃起,朝着他的脖子踢去。钩子浑身颤抖,终于低下了头。真的很爽,很刺激。
这时,崔元贞出现了。她似乎受了钩子的侮辱,赤裸着身子。但她毫不羞愧,注视着叔叔,深邃的眼眸里充满爱意,湿漉漉的嘴唇轻轻开启,仿佛在诱惑对方。叔叔走过去,用自己的皮夹克遮住她赤裸的身体。元贞迫不及待地扑进叔叔的怀抱。这时,突然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大海,两个人在夕阳西下的海边紧紧拥抱。元贞的身体无比柔软和潮湿,散发着无法形容的芳香。即使从梦中醒来,这种香味也会整整一天都留在鼻尖。梦到元贞的日子,叔叔总是很开心,尽管马不停蹄地送外卖,脸上却带着微笑,有人甚至说他是疯子。
切墩儿师傅经常去二楼,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才悄悄回到宿舍。有一次凌晨偷偷进来,正好和梦中醒来的叔叔四目相对。他在黑暗中静静地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叔叔不要说话。爱情和喷嚏最难隐藏,像大多数坠入爱河的人们一样,马社长脸上萦绕着神秘的光泽,走路时臀部在紧身旗袍下面扭得格外轻快。服务员中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大家众说纷纭。对于发生在中国餐馆的火爆绯闻,周围人们的评价非常刻薄。他们得出的结论是马社长是疯女人,切墩儿师傅是该死的家伙。虽然最好的年华已经逝去,但是马社长依然保持着足以让男人怦然心动的美貌,而且在忠武路中心拥有自己的中国餐馆,如果不是疯子,怎么会和连出身都搞不清的秃头切墩儿师傅鬼混。切墩儿师傅只会做南煎丸子和打针,除此之外身无长物,竟敢打老板娘的主意,的确罪该万死。当然了,这么说的人主要是平时对马社长有想法,却又被她的气焰压倒,只好断了念头的无能之辈。叔叔在他们身边观察,觉得一定要说是谁主动暗送秋波,挑起事端的话,这个人不是切墩儿师傅,而是马社长。深更半夜把切墩儿师傅叫来,让他做南煎丸子,吹毛求疵,或者信口责骂,无事生非,这是她特有的表达爱意的方式。如果这一切都是切墩儿师傅提前策划好的,那么可以说他是专家中的专家,高手中的高手。
*
南煎丸子是值得感激的菜肴,连接起切墩儿师傅和马社长。而对叔叔来说,它又是和煎饺一样留下刻骨回忆的苦涩食物。有一天,厨房接到南煎丸子的订单,让叔叔送外卖。很少有人吃外卖的南煎丸子,叔叔小心翼翼地把对方预订的南煎丸子和三鲜杂烩面装在摩托车上出发了。第一次去那个地方,叔叔迷了路,辗转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找到了,原来是南山下富人聚居的安静住宅区。他再次确认地址,看了看那户人家,单是围墙就有几十米,叔叔顿时心生胆怯。
小心翼翼地按了门铃,门上的麦克风问是谁。叔叔说是中,中,中国餐馆。随着叮的一声电子音,自动门咔嚓开了。叔叔从未见过自动门,稀里糊涂地走进去,宽阔如操场的庭院里有个湖,半截胳膊大小的鲤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叔叔正在看鲤鱼,身材魁梧,肩膀宽得像男人的保姆打开玄关门走出来,连珠炮似的问怎么这么晚才来。叔叔连连道歉,跟着保姆走进家门,小心翼翼地把食物放在门口。这时,里面传来年轻女人的声音。
——阿姨,我的衬衫放哪儿了?怎么也找不到……
听到女人的声音,保姆进了房间。这时,叔叔把食物全部拿出来,抬起头,正好和身穿薄家居服出来的女人视线相对。女人正是元贞!梦中情人出现在眼前,叔叔惊慌失措,当场僵住了。元贞看也不看叔叔,只是看着食物发脾气。
——我都点了多久了,怎么才送来?
元贞不分青红皂白,说话也不客气。叔叔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眼前只有她没有化妆的素面,叔叔直挺挺地站着,浑身僵硬,视线固定在元贞身上。
——杂烩面都粘了,连点儿汤都没有。唉,让人怎么吃啊?本来想喝点儿辣乎乎的汤,放松心情,没想到……不过,哎哟,你在瞪我吗?
叔叔不是在瞪元贞。他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元贞。
——现在的孩子真不像话。我花钱点餐,难道说句话都不行吗?你外卖送得慢,还冲我瞪眼睛,这么放肆?
叔叔并不是跟元贞放肆。他只是心跳加速,魂飞魄散,脑子里空空如也,不知如何是好。他的眼睛还是无法离开元贞的脸。
——哎呀,你还在瞪我。看来我得给你们社长打电话说说这件事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