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仓央嘉措诗传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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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传记(18)

夕阳沉落地面,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站在马前,望着年少时的朋友。还是第一次,没有从这个身躯上看到那张微笑的脸,以及那双强巴佛般好看的眼睛。

马大而温润的眼睛里滚落下大滴的泪珠。

马背上那具失去头颅的身体,轰然倒下。

(1)和硕特部:蒙古族部落。是青海蒙古的主体。居住在高原山区,俗称为“上蒙古”。

(2)铁棒喇嘛:藏传佛教系统里的僧职称谓。

(3)恰当巴:铁棒喇嘛的幕僚。

(4)吉祥依怙神,大红司命主,乃色娃护法神:俱为护法神的名字。

(第十三回) 失却菩提路,绝音青海湖

拉萨有无数的晴天。碧澄的天空,云团高耸若山缓缓从天空滑过。阳光把城市照得太明太亮,街道房屋人流,全是白晃晃的。

他站立在那扇窗前,被灿烂的光洒了一头一脸,脸色看起来也是那种明媚的白。

六世佛爷在这里站着,站着,仿佛沧海重新升起为桑田,他依然不会挪动脚步。仆从不敢打扰他,喇嘛格列大着胆子上前,小声禀报:“佛爷,用膳了。”

他没有回答,没有反应,甚至没有表示厌烦的反应。

格列试着提高嗓音:“佛爷,请您用膳!”

他只给大家一个孤独的背影。

他身体矗立此地,却又好像不在这个世界,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无所谓一般。他听不到,看不到。他只能听得到大家听不到的,看得到大家看不到的。

“你是谁?”

“我是仲麦巴家的少爷,人中之宝最亲密的仆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雪域第巴,睿智、博学、机敏的仲麦巴·桑结嘉措。”

“你是五世最疼爱的孩子,他给了你很多关怀,教授你知识,赋予你权势,将雪域之城最耀眼的荣光都归于你。他给了你一切,一个父亲能给予儿子的,也没有他给予你的多,你为何还要离弃他。”

“我们都是为欲望活着。作为一名僧侣,我曾将抑制欲望作为修行的重点。你一定知道,欲望是多么倔强,即使我以法理的大石重压,它们依然会如春雨渗润的种子挣扎而出,迅速茂密地生长。别告诉我,在寂静的夜晚那些欲望没在你的心头跳舞!它们关乎女人,关乎权势,关乎金钱,关乎控制、折磨他人的快感、玩弄生命于股掌之间的乐趣……我曾以为它们非常无耻、下流、肮脏……但是,他们肆无忌惮的歌舞让我的灵魂轻松放荡,即使我身处凡世,依然宛若天堂。

——你告诉我,我有什么理由要放弃这些乐趣?”

“——你违背了他的心,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颗善待你的心。”

“他只是利用我,因为我有价值,我有利用的价值!那颗心……那颗心是假的!”

“……那样一颗心是假的,那么,什么是真的?你的臣属,你的女人,你的金银,你手中权杖还是你头顶的冠冕?又或者,你自己。告诉我,难道,你,就是真实的吗?”

日光灿烂,仓央嘉措笑容凄凉。他伸出手,向孩子的脸抚去,那因为激烈的言辞而颤抖的孩子露出惊恐的神情。他望着这只手,这是一只神圣的手,高原之上的臣民都期望被这只神圣的手触摸,得到无上的祝福,对于这孩子而言,这却是一只戳破真相的手。这只手抚摸到孩子饱满脸颊的瞬间,那孩子的形象瞬间崩散,金色的粉尘在阳光中跳起清越的舞蹈。

藏历水马年六月,公元1702年,达赖喇嘛的黄龙轿子在众仆从的簇拥下浩浩荡荡抬进了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的山门。梵呗(1)之声响彻天宇,仓央嘉措身着袈裟头戴五佛冠缓步走下轿子,沿着地毯走向等待在强巴佛殿前的五世班禅罗桑益喜。

五世班禅微笑着看着高高、略显瘦弱的达赖走来。六世达赖望着这位为自己受沙弥戒、讲法的佛法的尊者,一丝苦涩的笑容浮上嘴角。他停住了脚步,郑重地取下了头上的五佛冠(2),脱下了身上的袈裟,折好,放在地上。

在场众人大惊。

六世俯身下拜,向老师行大礼:“我不受格龙戒。亦请老师收回我所受格楚戒。”

扎什伦布寺几百年来,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寂静,梵呗声纠卷着风声高飞向碧蓝的天心。

五世班禅洛桑益西自传《明晰品行月亮》这样记述这一段故事:

“休说他受格隆戒,就连原先受的格楚戒也无法阻挡地抛弃了。最后,以我为首的众人皆请求其不要换穿俗人服装,以近事男戒而受比丘戒,在转法轮。但是,终无效应,只得将经过情形详细呈报第悉。仓央嘉措在扎什伦布寺居17日后返回拉萨。”

从日喀则回到拉萨,仓央嘉措从世界上消失,出现在布达拉噶当基殿的,是原本在拉萨街头徘徊的潇洒男子宕桑旺波。他不再剃发,穿着俗人的装束在华美的宫殿饮酒取乐。闹的太不像话。

不过相隔几个月,第巴桑结嘉措再次来到噶当基。仓央嘉措见他来了,给格列喇嘛使个眼色,格列端上来一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捆绳子,一柄藏刀。

六世拿起绳子掷于第巴脚下,说:“我早已不畏忌生死,若你继续幽禁我,不让我还俗,我就自决于此地。”

“你威胁我?”

“对。

你让我失去了爱人,失去了朋友,还能拿走我什么呢?我如今孑然一身,所拥有的,只不过还有这生命。”

“……你倒是敢死给我看!”

仓央嘉措笑了。

一切恩爱会、

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

生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

无忧亦无怖。

《妙色王求法偈》如是说。

他早已,对生命没有了忧惧。

他拈起盘中的匕首,插向胸口。

小喇嘛格列从一侧冲出来紧紧抓住活佛的手,边哭边叫:“活佛啦,活佛啦,您……您住手!请爱护法体爱护法体啊活佛啦!”

门外的铁棒喇嘛等人闻声冲进来,夺下六世手中的匕首。混乱中格列的手被划伤,孩子鲜红的血洇透了僧袍。

桑结嘉措脸上肌肉跳动:“我给你你想要的自由。还俗,不可以,布达拉宫里需要一个达赖喇嘛。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不要再逼迫我!”

这是第巴桑结嘉措最后一次来噶当基。

从此,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蓄起了长长的头发,戴着硕大的戒指与宝石耳环在拉萨街头流连,他时而去雪城的酒馆饮酒,时而到拉萨近郊寻欢,与他相交的女子不胜其数。

对于这位浪荡的佛爷,人们充满了同情;对于这位年轻的诗人,人们充满了热爱。那首白拉姆歌在拉萨传唱的更广:

别怪高座上人,

多情风流浪荡。

他的所欲所求,

与凡人没两样。

第巴遵守他的诺言,不横加干涉。

桑结嘉措对六世无可奈何,早已将其抛却脑后,他为别的事情忙的焦头烂额——和硕特部不到两年工夫又换了汗王,拉藏汗杀掉了软弱无能的哥哥旺吉乐夺取了大权。拉藏汗颇有他祖父的风范,做事果断,多谋略。他一上台,就与桑结嘉措开始了明刀明枪的较量,计策狠辣,让桑结防不胜防。

拉藏汗认真分析了当时西藏的局势,认为达赖喇嘛与第巴矛盾尖锐,可以拉拢达赖喇嘛入伙。这位教宗虽然有名无实,但是格外得到信徒爱戴。有了六世达赖的帮助,他就可以重演当年祖父与五世达赖合作的一幕,握住西藏的王权。

拉藏汗决定亲自拜访六世达赖喇嘛。

六世达赖喇嘛正在龙王潭射箭嬉戏,听闻拉藏汗来访,颇觉意外,略作思索,即命摆酒招待。

拉藏汗虽早有耳闻,但真看到达赖喇嘛本人垂着漂亮的卷发、穿着俗人的绣金白袍出现在面前,还是不禁吃惊。拉藏汗对教宗表示敬意,两人客气寒暄,携手入席。

酒过三巡,拉藏汗即暗示六世请仆人回避。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拉藏汗探过身子:“在你们藏人的茫茫雪域,宗主长着两颗脑袋,一颗叫仓央嘉措,一颗叫桑结嘉措。”拉藏汗毫无顾忌地用放诞的眼神盯着年轻的教宗。

仓央嘉措呷一口酒,淡淡地说:“你说的不错。其中一颗在这里同你饮酒,另一颗阻碍了你展翅天域。”

“布达拉宫有一颗脑袋就足够了,两颗头只要砍掉一颗……”拉藏汗伸出右手做出砍头的动作。

六世达赖喇嘛放下手中的酒碗,看着他,说道:“砍掉一颗藏人的头,再安上一颗蒙古人的?”

拉藏汗盯着眼前这平和淡定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发出鹰鸮般的大笑。

他端起酒壶斟满酒碗向六世达赖敬酒:“尊者智慧慈悲,端正庄严,我和硕特部愿世代为尊者护法,”

走出龙王潭,拉藏汗暗想,既然不能成为帮手,就让他成为攻击敌人的武器吧。主意打定,立即动手。当夜拉藏汗即修书给康熙皇帝,指说仓央嘉措不守戒行,淫邪放荡,乃第斯桑结嘉措找来的假达赖。

拉藏汗与桑结嘉措的争斗,康熙帝早有耳闻,知此事若不闻不问,必引起更大祸端。康熙皇帝迅速派使者进藏验明真身。《殊以圣行妙音天界琵琶》一书这样记载当时的情境:

“拉藏向内地寄去一信,对尊者是活佛与否表示怀疑。皇上便派了一位精于相术的人进藏。此人来后,请尊者赤身坐于座位上,他围绕圣体前后左右,从各个方面细察体相。然后说道:‘这位大德是否为五世佛祖的转世,我固然不知,但作为圣者的体征则完备无缺。’”

对于这个结果,桑结嘉措大松了一口气。若是假达赖的说法坐实,连同之前劣迹,康熙帝必不会放过他。

拉藏汗让桑结嘉措忧惧不安,他必须尽早解决掉这个他一生中遇到过的最棘手的敌人。不然拉藏汗出手迅疾手段毒辣,他不保证自己还能不能如这次一般幸运。

被逼到墙角的桑结嘉措,走了一步荒诞的棋:他买通了拉藏汗的贴身侍从,让其投毒。

事情败露。拉藏汗岂肯罢休,抓住投毒事件大做文章,藏蒙矛盾达到了白热化程度。为求局势稳定,公元1705年1月,六世达赖喇嘛、色拉和哲蚌寺的堪布、班禅的代表、蒙古诸施主等人,围坐一堂开会讨论解决方法。

会议的结果是桑结嘉措辞去第巴之职,将贡嘎宗拨给他作为食邑。拉藏汗要带兵撤出西藏,回青海驻牧。

这是一个典型的“政治决议”,有了结果,大家作势去遵守,却不一定有人真正遵守。桑结虽答应辞职,但以交接政务为借口迟迟不离开拉萨。拉藏汗虽率部开拔,却一路缓行,不停驻留,待行至那曲集结了大量藏北蒙古军队。1705年5月,队伍集结完毕后拉藏汗出兵,擒拿了桑结嘉措,押往堆龙德庆的朗孜村。

曾经骄傲地坐在庄严的布达拉宫中睥睨众生的第巴桑结嘉措,如今狼狈地被绑在支持屋架的柱子上,望着黑洞洞的屋顶。

门开了,一个身穿白色长袍蒙古女子进来,她饰物华贵,气质高傲,进门就喝退了屋内的侍卫。

“第巴老爷,宫珠得勒。”这女子张口是流利的藏语,微微带些藏南口音。

“您是……?”

“您不用费神思索,您没见过我。”

“不,您的面容,我并不陌生啊……”

女子说道:“既然您执意要想,那么我就帮帮您。您,对这双眼睛不陌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