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仓央嘉措诗传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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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传记(17)

达延汗去世于1668年,同年达延汗任命的第巴、实质上是达延汗安插在达赖喇嘛处的心腹赤列嘉措也去世了。新的第巴本应由蒙古汗王任命,五世达赖趁汗位空缺,自主任命了罗桑图德布为第巴。

这是一次明目张胆的越权。

这种昭示野心的行为没能引起蒙古人足够的重视。两年后,他们出现了更大的失误——贡却达赖即位并没有削除罗桑图德布另任命新的第巴,从此,他们失掉了对第巴的任命权,变相地失掉了对达赖权力中枢的控制。

公元1679年,五世达赖的爱徒、年纪轻轻的桑结嘉措成为第五代第巴。

此时的和硕特部,已无法阻挡达赖喇嘛权力的增长。

回顾黄教与和硕特部从合作到离析的历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和硕特部日后的被动。“天赋聪明”的图鲁拜琥出兵伊始就犯了战略错误,他本着扶助黄教的目的将噶玛噶举派连同藏巴汗政权一并肃清,没有留下能够牵制黄教的力量。和硕特部有能力填补政权的真空,却没有能力填补信仰的真空,在一块信仰为上的纯洁土地,即使没有兵权也能凭借信仰的力量到达政教合一的目的。噶玛噶举派退出后,格鲁派以一个开放、包容的年轻教派的魅力迅速吸纳了大量信徒,真正形成了自己的群众基础,敢于与蒙古贵族争权夺势。

五世达赖虽然强大,却并没有足够力量将蒙古人驱逐出西藏。他忌惮蒙古人强大的军事力量,亦需借助蒙古人的力量来抵御外地侵犯。譬如公元1681年,拉达克部来袭,达赖喇嘛束手无策,还是贡却达赖汗的弟弟噶丹车凌率兵抵抗,战争足足打了两年。如若没有蒙古人的帮助,后果不堪设想。

由此格鲁派与和硕部形成了一种互相竞争又互相倚靠的局面。也可以理解五世达赖去世后,为什么要极力维持这种平衡,制造自己仍旧在世的假象——灵童转世、坐床需要十几年的时间,失却偶像这么久格鲁派会非常危险,为了防止给蒙古人以可乘之机,第巴桑结嘉措才敢大着胆子欺瞒清朝皇帝,掩盖活佛去世的讯息。

当然,他将这个讯息隐瞒的过于长久,竟长达十五年。

从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到第巴桑结嘉措,格鲁派两代实际领导人都是杰出的政治家,最大化地强调了教派权利,逐步压缩和硕特部贵族的权利。桑结嘉措内有五世达赖打下的良好政治基础、军事力量日渐强大,外有师兄蒙古准噶尔部珲台吉葛尔丹撑腰,他不仅满足于拢权,还开始对蒙古贵族进行驱逐。这造成了双方矛盾迅速恶化。

贡却达赖汗的去世,形成了一个蒙藏实力对抗的拐点。现在权势的天枰确实是向桑结一方倾斜。如果继任者如贡却达赖汗般庸碌,桑结嘉措自认能在短时期内将蒙古人驱逐出藏地;但是,万一继位的是才华与抱负兼具的政治家,那么桑结也无法预测这出二虎争食的政治大戏究竟何时才能落幕。

漫长的二十年的政治拉锯战,使他厌倦。他也急着,看到一个最终的答案。

结果使他满意。继位的是贡却达赖汗的长子旺吉乐。从一个敌手的角度讲,他非常喜爱这位继承人,这位继承人善良而软弱,也许他具有作为盛世君王的美德,但在这激流暗涌阴险诡诈的政治环境中,他的美德唯一的意义就是加速和硕特部的溃败。

旺吉乐继位的消息并没能让第巴心情愉快多久,六世达赖仓央嘉措,那个时常让他头痛的大男孩,给他、也给自己惹了大麻烦。

那一年的冬天,拉萨寒冷,时常大雪纷飞。

两位喇嘛有要务,夜半出行。打开布达拉宫一道后门,他们意外发现,皑皑白雪上一行脚印。脚印很新,是刚踩上去的,而且朝向宫殿的方向。莫不是有人夜闯布达拉?两人紧张万分,这条路距离达赖喇嘛的寝宫噶当基距离最近,若出了什么事情……他们急忙报告了铁棒喇嘛(2)。

走廊内有星星点点的雪水,铁棒喇嘛带着几名侍卫沿着雪水一路追踪,果然追到了噶当基!小喇嘛格列起夜,与几人碰个正着,铁棒喇嘛急问:“尊者可安好?”

格列莫名其妙:“尊者正在睡觉,自然安好。”

“迅速引我等入内查看,有刺客潜入!”

格列闻言惊惧不已,忙引众人至六世的卧房。

床上,六世睡的正香。众人不敢惊扰,轻手轻脚地举着灯火于屋内查看,并无刺客到来的痕迹。铁棒喇嘛疑惑不解,明明追踪至此处,怎么就寻不到人影?这时,他的恰当巴(3)使眼色示意他注意六世的靴子,那双嵌着黄缎子的靴子是湿的,还粘着未抹净的泥水。

铁棒喇嘛大惊。为谨慎,他捡起一只鞋子用手丈量尺寸——不大不小,与雪地上留下的足迹一样。

布达拉宫震动了。

本应于深宫修行的佛爷趁夜化名出游,沉迷酒色,格鲁派上下为之震惊不已。

丑闻。前所未闻的丑闻。

第巴桑结嘉措亲自来到六世仓央嘉措的寝宫噶当基。这座宫殿他已经有多年没有来过了。他厌恶面对那张年轻的脸,尤其是那双纯净的眼睛,在那双纯净的眼睛里他能看到自己衰老、倾颓、被岁月磨蚀的脸。他可以蔑视这个青年的柔弱与无能,他可以在远离他的某个地方任意下命令对他搓圆捏扁,却难以与他面对面的说些什么,无论是批评,责难,威胁,辱骂……即使那青年脸上未曾呈现痛苦的神情,他的内心深处也会有某些部分在抽搐疼痛,阻挠他,妨碍他对他精神上的折磨。

他对自己莫名的反应无可奈何。他只能躲避他,躲避这个他厌恶的、不让他省心的大孩子,这个被他紧紧捏在手心里的傀儡教宗。

然而今天,他必须得面对他。

第巴桑结嘉措出现在了噶当基。达赖喇嘛正坐在七层绣垫上,饮茶,仿佛料想到他的来访。

第巴面色铁青,行礼问好。

六世道:“坐。”一副平淡的样子。

这种过分的镇定让桑结恼怒。他压抑着怒火,说道:“活佛啦,从去年开始,拉萨街头流传着一首歌谣,不知您听说过没有:

别怪高座上人,

多情风流浪荡。

他的所欲所求,

与凡人没两样。”

“听说过。

第巴您很关心民间的事情,不知您听过说另一首没有:

“身处壮阔的布达拉,

我是雪域威赫的王。

游荡在繁华的拉萨,

我是潇洒汉子宕桑。”

“活佛啦,您是明理的活佛啦,您知道您闹出了多大的丑闻,不要再闹了!您是谁?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您是投身人世的观世音,是统领藏域万民的达赖佛!”

“哦?我是观世音?我是达赖佛?您确定?可是,这片土地上的藏人只认识第巴桑结嘉措的官印,不认得六世达赖的五叶冠。”

“孩子,我知道你愤怒什么,不错,在遥远的前世,这是属于你的土地,但是现在,这片土地属于我,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草木、牛羊都属于我——你,也属于我!”第巴握紧右手,好像手里真的握着整片雪域的河流山地。

“不,您错了。本来我还犹豫,为我作为活佛的责任犹豫。事情变成这个样子,恰恰助我做出了选择。

我尘缘未断。我不想要金银财宝,我也不想要雪域之王的宝冠,我只想要一颗心,一颗真诚的、火热的、无遮无拦的心。我要离开这里,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像我的父亲与母亲一样,与一个女人相爱,结婚,每天清早一同睁开眼睛迎接太阳的升起,我们放牧,耕种,煮茶,生很多小孩子,让他们像格桑花一样在草原上自由生长——不要再像他们的父亲我一样。”

“很好的借口。让我告诉你,孩子,演好你的角色,不要妄想从我这里分享到一丝权利,更不要尝试用你愚蠢的头脑和我作对。

你来到世间,除了干净的法体什么也没有带来,权势没有,地位没有,财富没有,你如菟丝子攀附在我身上,才能来到这辉煌的宫殿,享受着雪域高原的王者最奢华的生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不要再去自降身份与贱民为伍,从现在开始到明年受格隆戒之前,你就待在布达拉,不能再踏出宫门一步!”

第巴甩袖出门。

铁棒喇嘛亲自带着仆从日夜看守噶当基,仓央嘉措盘不得机会出门。翌日,仓央嘉措对仁增旺姆的想念愈发强烈。清晨,他站在噶当基殿窗前遥望雪城,望着雪城上空冉冉升起的桑烟,写下柔情的诗句:

东方峰峦叠嶂,

山顶缭绕着云烟。

可是情人仁增旺姆,

为我而燃起的神香?

他把诗歌写在信笺上,叫塔坚乃班丹去送去给仁增旺姆。

塔坚乃得信正要出发,小喇嘛格列进来禀报:“有女子名次仁尼玛,天亮即在布达拉宫前求见佛爷,指天赌咒说有要事,多次驱赶不去,塔坚乃大人的侍从认得是佛爷的朋友,请问尊者您见否?”

“快带进来。”

次仁尼玛低头走进噶当基大殿,匍匐地上亲吻六世的靴子。

“起来吧,次仁尼玛。我很好奇,你怎知,我便是达赖喇嘛呢?”

次仁尼玛哪敢起身,伏地答道:“拉萨街头,都是关于尊者的传言,我等早已猜到,宕桑旺波少爷身份不一般,因尊者不告知,故不敢妄自言说。且小女在大昭寺见过尊者,尊者不知耳。”

仓央嘉措伸手扶起她,见她满脸污迹血痕,有被殴打的痕迹:“可怜的孩子,守门的人打你了?疼的厉害吗?格列,传医官。”

听得活佛和蔼问询,这个以街头为家、一贯乐观坚强的小姑娘蓦地哭了:“今日小女次仁尼玛不顾礼数贸然惊扰尊者,实在有不可不说之大事。天刚亮次仁尼玛见有武士二人引轿来请仁增旺姆,说宕桑旺波少爷所派,要护送仁增旺姆回琼结。仁增旺姆生疑不愿去,硬被塞进轿子。旺姆丢小女此物以为物证,求尊者搭救!”

次仁尼玛哭着捧上信物,是头发,匆忙中割下的一缕头发。

仓央嘉措伸手想从胸前掏东西,手在颤抖,掏了几次方掏出来,也是一缕头发。他把两缕头发放在一起——一模一样的丝缎般柔软乌黑的头发。

即将远行的爱人,

不要失落悲伤。

我为你戴上松耳石嘎乌,

保佑你吉祥幸福安康。

我为的你帽子配上丝飘带,

让你潇洒的像格萨尔王一样。

我为你戴上纯金耳环,

使我的心陪伴在你身旁。

最后请把这缕秀发藏在胸前,

在能远方也想起深爱你的姑娘。

亲爱的姑娘仁增旺姆为他剪下这缕头发的时候,轻轻哼着这首小调。

“备马!备马!我要出门!”

铁棒喇嘛带着十几个侍从围在门前:“活佛啦,第巴有令,非有法务,您不能跨出布达拉一步。”

“我是活佛!我是达赖喇嘛!为什么不能出门!”仓央嘉措冲出门去,被喇嘛们架了回来:“佛爷啊,您是我格鲁派教宗,请您为您的信众着想!不可莽撞行事!”

塔坚乃拨开人群走出来:“塔坚乃班丹愿替尊者前往,请尊者安心在噶当基等待便是!”

“你不能去,你是我左右手,第巴正愁没机会对你下手!”

“活佛啦,我记得多年前,在得知失去卓玛的时候,您是怎样伤心哭泣的。我不会让那样悲戚的表情再次映上您尊贵的容颜。”

仓央嘉措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清晨,那一天,噶当基大殿的晨曦是多么美啊。塔坚乃披了一身霞光,谦恭地向他行了大礼离开。

塔坚乃带着四个侍从打马离去。他知道,他一定会站在布达拉宫哪一扇窗子高而厚的窗台上目送他,他离开时高扬手中的鞭子向他示意。清脆的甩鞭声,清亮的吆喝声是启程的讯号,即使马跑出去很远,塔坚乃宝蓝色的缎子袍子依然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亮,他柔而黑亮的微微卷曲的长发在覆满积雪的路上腾起的雪沫中飞扬。仓央嘉措眼中最后的映像,是塔坚乃班丹高高举鞭示意,信心十足地离开,他孩子气的脸上笑容灿烂。

这扇窗,是少年时代的桑结念经、玩耍的地方。一个瘦小寂寞、头颅扁扁的小孩,就那么放肆地靠窗坐着,半睡半醒间把弄手指,看玛布日山上生出的云朵在手指间流淌而过。

“他们,会回来吧?”

“他们——会回来吗?”在岁月尘埃下静默了许久的男孩突然抬起低垂的眼皮,望着他笑了:“你是达赖佛,你怎么看不出这个中的因果。”

“是吗……我是达赖佛?我怎么觉得,只是个人啊……一个携带着星星点点曾经记忆的人,即使这些东西,对我没有任何意义……看,吉祥依怙神,大红司命主,乃色娃护法神(4)在这偌大的宫殿的每个角落飘摇,但是他们能为我做什么呢?而那实际能护佑我的,那前世我寄予厚望的、护佑过的人,今生又还给了我怎样的果报?”

“您曾经为我讲过一个故事,说古早的佛陀时代,迦维罗卫国与舍卫国之间生长着一株尼俱类树。它真高大啊,足有二十里高,枝叶如翠盖般覆盖了方圆六十里的范围。它结出的果实非常多,有数千万斛。那些果子香甜可口,成熟了自己就会落下。佛陀与阿难从树下经过,见有比丘捡拾果实,佛陀教诲阿难,万事万物各自有往昔之因缘,修福者如此殊,从一颗种子萌发,经风霜雨露慢慢生长,终会得无量果实。

——您为我讲述这个故事,竟天真的相信这个故事。您以为,你教育他,关爱他,扶植他,便是结下了一份善缘?您以为,他延续了你的统治,延续了你的政策,为你修缮完了这座宏伟的宫殿,便能继续结出新善缘么?

信什么样的因就有什么样的果,真蠢,活佛啦。”

仓央嘉措蹲下来,望着这眼神聪慧的孩子:“……为什么会有那缘起……前世的前世,你又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孩子也望着他:“对哇,前世的前世,你又是什么,我又是什么,他又是什么?”

他们相视而笑。孩子如一缕桑烟在空气中消失了。

仓央嘉措,孤独的活佛,一个人对着高大的窗寂静的角落,落下泪来。

他无从知晓,为什么会有这些漫无边际的苦痛,他无法求索,求索到这漫无边际的苦痛生命的本真。

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度过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

晚霞给纯白的布达拉宫披上了红色的艳装,他信步走出宫殿。

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当年练习金刚舞的地方。那时,他正兴致勃勃地练习金刚舞的舞步,他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塔坚乃班丹出现在雪地的另一端,一切仿若昨天。

现实中,雪地的那一侧传来了喇嘛们焦急的呼喊,“拦住!不要惊了佛爷!”“快快快!”

依旧有个影子向他冲来。

是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个人。马仿佛接受了坚决的指令,毫不犹豫地向六世佛爷冲来,马上的人摇摇晃晃,一幅随时会掉下马的样子。

金色的霞光映在纯白的雪地上,马蹄踏起轻盈的雪沫,好像这匹马踏着金色的云雾而来。

仓央嘉措笑了。

是塔坚乃呢。

他记得他的宝蓝色缎子袍子。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柔软黑亮的微卷的长发,为什么没有在风中飞扬?

哦,对不起,我刚刚注意到,你的头颅,被挂在了马鞍上。这真是一匹莽撞的马啊,跑的那么快,雪与泥,溅了你一头一脸。

时光的洪流无法遏止地逆转,劈头盖脸地向仓央嘉措扑打而来。19年前,宗本家的少爷,那位秀气骄傲的红衣少年初次出现在他身边,他就那样望着他,微微皱着眉,不知是嫌阳光过于刺眼,还是他骨子里的骄傲所致:

“新来的,你叫啥?”

……

“我是宗本家的少爷塔坚乃班丹。喂,外乡人,见到本少爷怎么不知道行礼?”

……

“我,宗本的儿子塔坚乃班丹,特许阿旺诺布养这只像狗的狼。斯郎,你管理着宗本家的牲畜,我命令你,每天要用宗本家的羊肉和牛肉把它喂得饱饱的,吃饱了它就不会去咬牲口了。”

……

六世达赖喇嘛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塔坚乃班丹,从雪地那端出现。他被割掉了头颅。

他的身体被绑在马背上,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