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要么庸俗,要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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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洪剑涛:从系鞋带开始

洪剑涛: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电视艺术中心国家一级演员。1967年生于北京,1975年拍摄第一部电影《南海长城》。12岁考入中央电视台银河艺术团,任演出队队长。1984年考入空政话剧团,1991年保送解放军艺术学院戏剧系进修,毕业后返团工作。

主要戏剧作品:《特殊军营》、《带一身黄土来当兵》、《遥远的爱》、《雪峰恋》、《大漠魂》、《谁家老婆进错房》、《俗世奇人》。

王毅:现在好多观众都快不知道你是话剧出身了。

洪剑涛:特惭愧。其实2007年有个特别好的机会,就是话剧《暗恋桃花源》,年初就找我,原来是留出档期的,由于某些原因一直在僵持,直到快开始排练的时候我说实在抱歉已经接了别的戏,就撤了,但我一直很关注。看到别人去演自己的角色挺遗憾的,前几年在网上下载看过。以前对台湾戏剧不了解,只看过《千禧夜,我们说相声》,知道了台湾不只是电视剧和言情片,因为原来只知道琼瑶阿姨。在戏剧这块儿接触了赖声川,一个特别好的戏剧导演,一直想合作。国内的包括林兆华导演、王贵导演等,这几个大的戏剧导演都合作过,所以就特想和赖声川导演合作,但是还是失之交臂。

我觉得现在的商业对戏剧充斥得太严重了。就像歌剧不管什么时候必须由唱歌剧的人来唱,一个通俗歌手特火把他加进歌剧里边,在里面一搅和,他有些商业价值,粉丝有票房,但就把戏剧本身的味道完全破坏了。

这个戏演出的时候我没去看。我去首都剧场本来想看,但是旁边演另外一个叫《D样生活》,一个年轻的导演导的,叫武然,我看完以后特震惊,因为以前看的报道说他是一个很贫困的戏剧家,所有都是自己筹钱排。我买的是最贵的票,五百多,旁边位子都空着,我带着家里人去看的。进剧场的时候导演正好碰上我了,说您怎么来了,他说我把这钱退给您。我说咱们搞戏剧的人一定要自己花钱看戏,要捧自己的场。以前演话剧经历过这种场合,十场戏下来自己在票上赔了好几万块。看了之后,觉得从剧本到表演形式虽然都很年轻,很稚嫩,但能看出来这个孩子对戏剧的那种执着。

旁边的“暗恋”虽然我没有看,肯定很火爆,能想象出来,但可能失去戏剧本身的东西。我是这么认为的,可能投资方觉得会很成功。

应该是术业有专攻吧,我觉得要是我去饰演袁老板可能会更符合那个人物。剧场效果不敢说谁好谁坏,因为话剧不能靠剧场效果来讲谁好谁坏,但听说把来时塞车加到戏里面,就把原来我们特别喜欢的《暗恋桃花源》这部剧完全给改变了,不是原汁原味的了。以前特别喜欢林青霞的版本,包括喜欢原来那种淡淡的忧伤在里面,还有那么热闹的一对,这三个人之间的转换从形体上、语言上、台词上,包括这种戏剧的结构上特别巧妙,喜欢的是这些,而不是靠简单的包袱,我们叫“现挂”的放在里面充当笑料。

你刚才说对戏剧感觉淡忘,其实情景喜剧有一些戏剧的味道。它排练的方式,整场地排练下来,是连贯的。很多电视演员演不了情景喜剧,他不习惯整场下来,一场下来大概有五六分钟的戏,中间不能停。所以我们受恩于话剧,从18岁高中毕业就进入话剧团,第一次上台演《火热的心》,李雪健老师在台上主演,我演民工乙,就是从这头穿场过去,什么都没有就拿一铁锹。第一次上场的时候就看见底下黑压压一片,不敢,不知道哪个人一脚给我踹上去了,“上去赶紧走”,没有来得及看台下我就下去了。

到第二天,我胆大一点,稍微慢一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没用别人推,而且走到台中的时候,自己设计了个小细节就是弯腰——鞋带开了,往台下看了一眼,我一定要感受一下,我站在台上停留一下,因为龙套是没有展现的机会的,就是背景人群。我觉得那是一次真正和舞台的接触,就是我停下来把鞋带一系,设计好时间:到底怎么在舞台上才能停留,怎么才能环顾这个台。在台下鞋带解个半开,到那儿正好开,一系,然后往台下一看,那是我完成的第一次舞台动作。我们是部队文工团,以前老演小战士、通讯员的角色,那时我的岁数比较小,比较瘦。

这种设计导演不会批评你吗?他会认为真是鞋带开了吗?

在人流里面还不显眼,就是七八个民工下班,一过场。其实蹲下时间很短,就是两三秒,然后看了一眼。团里一个老演员就是踹我的那个说,你行,你有这种愿望愿意在舞台上停留,说明你愿意在舞台上。因为有很多人不喜欢,那时电视剧刚开始有,就有很多人去拍电视剧去了。团里基本上每个戏都有我,全部都是龙套,不用看剧本,也不用看节目单,就是“本团演员”那栏里肯定有我名字。演个小高、小李、小赵,慢慢一点一点地改。在团里二十四五年的时间。

当时是高中毕业就招进去了?

高中毕业。我本来是考电影学院84班。都考上了,就差文化课考试了。当时空政也招生,家里就希望在部队,因为电影学院会分到外地。要不然我跟王志文、孙松是一班的。后来去了部队,我也喜欢部队,而且当时空政特别火嘛,《九·一三事件》、《周郎拜帅》、《火热的心》……这是在全国都有名的。

当时没有学过表演?

其实我的表演,到1991年上学,之间有八年的时间在舞台上完全是龙套,滚出来很多经验。我对舞台不陌生,很熟悉了,完成这么一个阶段。1991年去军艺(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戏剧,我在表演上和对戏剧的认识上有一个质的飞跃。知道不光能演我这样的角色,我应该用我的身体,借助一些手段,去塑造一些和我不一样的人物。在军艺实际是两年半的时间,我排了《哈姆雷特》、《奥塞罗》、《原野》……很多片段。我觉得在学校对话剧舞台最迷恋的时候就是,你想演哪个,今天找剧本,晚上就可以排,明天就可以演,而且同学就跟你交流,老师做评判。我毕业的时候片段就是“奥塞罗的主题与倒影”,自己原创的,等于把那个戏的几个章节拿出来重新调整了一下,然后自己写了第一幕。一开始就是男女主人公两人受煎熬,都在忏悔,一场鬼魂的戏,全部都是形体。第二场掐死在现场了,第三场写两人最早相识在战场上那一幕,把顺序打乱了。到现在我还留着,跟别人说这是我那时候的作品。

你的同学当中像你这样的有八年的舞台经验的多吗?

我们班才九个人,有李彬、孙涛,他们原来是部队宣传队过来的。只有两个专业演员,剩下的都是来自部队的战士,文艺爱好者。在团里我原来一直是龙套小战士,毕业以后排了两个大戏都是主演,一个是《遥远的爱》,还有一个是《带一身黄土来当兵》,这两个戏在全军会演都得奖了,而且那年会演我有两个戏,这样的很少。下午在军艺演出,车在门口等着,演完了马上拉到总政排《特殊军营》,节奏很快,后来这两个戏全都得了一等奖。话剧一天演两个一般人受不了。它不像演小品,七八分钟,那是两个多小时,那是男一号。我到军艺才知道什么是主演,你站在哪儿,光就跟到哪儿,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你。能找到一种统领舞台的感觉。

军艺的教学有什么特点?

它是面向部队的。我们现在经常开玩笑:“中央大戏学院”(中戏),总演大戏;上海(上海戏剧学院)我们叫“片段学院”,以前上海片段比较多;到我们这儿,“解放军小品艺术学院”。黄宏是这儿毕业的,潘长江也是,他们都是短期进修班,包括魏积安,几年小品大奖赛得奖的都是这儿毕业的。其实这是一个挺奇怪的现象。现在的系主任是我当时的班主任黄定山,他说可能面对战士观众更会觉得舒服满意。上戏和中戏就偏重戏剧本身,追求纯戏剧、话剧。

这几年你还是演了一些话剧。

《俗世奇人》那会儿说是“天津版的《茶馆》”,演了有三十场吧。我演了六个角色,要是没演过话剧演那么一台戏真受不了。进入这个人物换身衣服,扭头下来就第二身衣服,下来就另外一个人物。从形体上、台词节奏上、语言风味上完全不一样,那个戏是我这几年排话剧最累的一个剧。我特喜欢《谁家老婆进错房》,但特遗憾没有运作好,就演了十场。我特别喜欢那个剧本,太巧妙了,也十分敬佩那个导演。

你还给黄宗洛导过戏?

1993年,平生第一次当导演,就是给中央台拍摄的一个小短片,朱琳、朱旭、杨子纯、黄宗洛主演,类似于那种街坊四邻精神文明的故事。这个戏最大的梦想就是把我崇拜的艺术家叫到一块儿合作。

老演员好请啊,只要身体好基本上没问题,年轻演员先问钱,钱够才来。我和黄老师的儿子黄海涛、黄海波从小在一起玩,但以前和老人没有什么关系。

头天晚上我把本子给老爷子送去,老爷子背背戏。第二天早上我自己去接,到门口老爷子说,不行,本子看了以后要修改。我说,啊?为什么要改啊?他说,昨天晚上我一宿没睡,本子问题太大。老爷子和我讲人物关系。我是第一次当导演,说,那么多人在那儿等着呢,今天不能改,得去拍。他说你这是第一次当导演,必须当好,本子都没弄好你就拍,拍完想改就改不了了。你必须得在草稿上改,在字上修改以后再去拍,会比你这样合算得多。还真让老爷子说对了,本子不大成熟就拍,到了后期重新改,通不过审查又回来改,那个时间更长。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遇到有人这样,认真到不能拍,谁赶也不能拍。你要排戏就要把这个弄好了,捋顺了。

从小我们就看老爷子演戏,《茶馆》里那个“我那黄雀儿呢”,这是很经典的一个,老爷子演得传神。那么一个小角色——松二爷,就把当时那个年代、状态各方面都呈现出来了,不光是形似神似,完全是活生生的那个年代的人物,小的、破落的人物。

我们现在看DVD,会一点一点去琢磨、去研究那些老艺术家当时的创作。现在演戏完全深入到角色里面去的太少。排练的时间也不允许,像话剧我们大概二十多天就要抢出来,因为演员的档期你付不起那么多钱。以前的话剧要排半年,要体验生活。谈角色要谈好长时间,那个过程要比排练的过程痛苦多了,因为你要绞尽脑汁,要把这个人物的前史、前戏,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样,和其他人物关系,个性又如何都捋出来。现在为什么没有好的话剧,就是没有前面沉淀的时间。以前那些好作品都是那种反复推敲、揣摩、推翻,甚至吵架之后才能得出一句台词,固定了。现在“女演员沉浸在修妆里,男演员沉浸在摆酷里”。

演戏不够用心,以前那种深入到角色中去没有了,不能怪环境。像黄老师能那样对待戏,那样对待这个角色的人没有了。老爷子他是个演员,连剧本都给推翻了。要是都是那么拍的话,那每个戏都是精品,都能像《茶馆》一样。为什么《茶馆》流传到现在,就是因为他们那一代人付出的心血精雕细琢,而不是像现在的戏看完之后哈哈一乐,连名字都想不起来,只是想当时快乐一下。

你认为除了认真以外,黄宗洛那样的演员在表演上有什么方法吗?

其实只要认真了,演员水平就都差不太多。包括现在有很多优秀演员,从技术手段上或者领悟能力比那些老艺术家不见得差。但就是不认真会伤害很多人。对于舞台戏我不会不认真演,因为马上能看到观众的反应,如果演不好,一段词没说清楚,马上就有嘘声,或者有人上厕所。电视剧面临不到观众,不能时刻提醒自己,拍多了就麻木了,只想今天还有六片纸呢,快,快,快。因为今天拍完了休息,明天一早5点钟还要起床,就会有这种压力。

所以说我们都拿出老艺术家对戏剧、表演的严肃认真的态度也会有很多像《茶馆》那种能流传的东西,不会像现在这种昙花一现的看似热闹,有的连昙花都算不上的,只是月季花,到月开一次就完了。说它不好看,它什么都有,但没有那种精髓的东西,其实是挺痛苦、挺可悲的一件事。总想下决心抽出半年或一年的时间准备一部戏,认认真真找一帮人演,可我觉得真是太难了。只有学生时代才能完成自己的梦想,三四个人天天在一块儿,没有别的压力,准备一个月,怎么弄好了怎么弄精彩了,让别人一看,嘿他们仨真棒。所以我在学校这两年对于这么多年的表演经验来说是一次质的飞跃。因为我在这里面体会到了很多的创作乐趣,以前没有,以前就是小战士、年轻工人、小伙子,不用你塑造、不用你改变什么,就这样就行。

像黄老师那一代还很可贵的是甘于演小角色,而他们又是那么严密的戏里不能缺少的一个。

他们以前的乐趣在于什么,别看你一句词,没关系,一行字看完,玩的就是这个,一行字玩一个满堂彩。

以前总政话剧团有一个叫李维新的老演员,全军表演一等奖,就一句词,这是我刚到团里老演员和我说的。我说我怎么老跑龙套,老演员说你别看这个,李维新就一句词得了一等奖。

我崇拜李雪健,标志性的人物。以前我们在一起排一个话剧叫《十五的月亮》,他演一个团长,我演他的通讯员。有一场他牺牲的戏,每次我都哭不出来,台上不需要真哭,有形体就行了。他就演一场,我平时跟他没有搭过,我和另一个人演他老在旁边看。他演的时候我手一攥他,要死之前他就看了我一眼,在那一瞬间,像通电,而且是高压电,一下子全身没劲,毛骨悚然。就是那样的,临死前看了我一眼,说:不用管我,去看看他们。演了那么多场我就没有放声哭过,没有感受到这个人要离我走了。当时我在台上就蒙了,抱着不让走,别人说我演疯了。他给了我一种力量,台上那种交流,以前不懂交流,忽然就明白交流是多么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