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
1
闭好眼睛深呼吸。
三分钟后缓缓张开,2012年2月10日午后,济南的天空,是要下雪的颜色。仰起头,满眼满眼,那样寂寞的铅灰。
是第三次邂逅济南,前两次,均是路过的短暂停顿。这一次,我为何海潮。
这是一男人的名字,我为他,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只为三个月前,他在这个城市等候我7天,我没有出现,任他7天后,沉默地离去。带着一颗隐隐作痛的心。
我是一个反应太过迟钝的人,三个月前,他带走的那份心痛,于一次午夜梦回时加倍地袭击了我,让我无助地蜷缩起我单薄的身体,为掩盖心底里那份抵抗不住的疼痛。
时隔多年,我竟然真的,还在这样地爱着他。
何海潮。
2
那时我还不到18岁,不算太明白感情的年纪,假期里同学的姐姐出嫁,带着几分好奇几分艳羡,扮做略略成熟的样子去凑热闹。一辆红色的车子格外拥挤,我却固执地要坐进去。车门处,忽然一只手拉得我弯下身去。我跌在一个年轻男人的怀里。
20多千米的路,就一直坐在他的腿上。
她们都窃窃地笑我,我歪着头看他,离他那样近。年轻,不英俊。棕色的肌肤,狭细的眼睛,鼻翼两侧一直延伸到唇角的法令纹。笑起来带点残酷的感觉。
他的手,攀在我的腰上。
很奇怪不觉得怎么尴尬,是7月的天,车里的空调改变不了闷热,他身体的温度,呼吸里的烟香,都覆盖过来。我的心开始跳得很快。
他感觉到了,抬起手拍拍我的头,小丫头。
我硬硬回身,那么近地看到他不英俊的脸,眯着的眼睛,倔强的唇。
你叫什么。我说。
何海潮。他说,你可以叫我叔叔。考上大学没有。
我摇头。还不知道,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
好孩子。何海潮微微移动着腿。那时我44公斤,不算很轻。
忽然希望那段路可以很长。
20分钟的路,我喜欢上24岁的何海潮。他忐忑的容颜像刀子一样,在我第三次回头的时候,削进了我心里。18岁的心,单薄而日渐完整。
目的地,何海潮抱下我,晃晃腿,看了我一眼说,被男人抱过吗?
抱过,我盯着他坏坏的眼睛,刚才。
他“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一个婚礼,何海潮若隐若现。我一直站在角落里搜索他,我要牢牢记下他的声音、眼神、坏的没救的笑。他压根不再看我,和几个女人开着在我那时听来过火的玩笑。
我咬牙切齿。隐约看到命里的劫。
三天后,我在中行的营业大厅找到了他,城市再大,每个人也都在固定时间,有固定的栖息地。他穿那种墨蓝的制服,像黑社会。
存钱还是取钱。他隔着玻璃问我,毫不在意的样子。
找你,我说我没有钱存也没有钱取。
他笑一下,看看表。转身和同事说些什么。“喀嚓”一声打开铁门,把自己放出来。揽过我旁若无人地走出去。在车水马龙的街边,何海潮站住,放开手来。看着我说现在你可以走了,我还有事。
何海潮。我咬着他的名字,我喜欢你。
你。他站到她眼前去。有160厘米吗?有16岁吗?小姑娘,等长大了长高了再说这样的话。
我不让自己愤怒,他是这样的,就知道他是这样的。再过6天,我18岁,14岁就这么高,不会再长了。
倒蛮个性的。何海潮笑,可是,当老婆你还是太小,当情人,我下不了手。
何海潮你是个混蛋。我忘记了找他之前订立的不愤怒的原则。
这就对了。他还是笑,我说的是真的,上学去吧,长大去吧,很快什么都忘了。伸手招了一辆出租,坐上去头都没有回。
我的眼泪很大颗很大颗地掉下来。他连我的名字都没有问过。
当天晚上,我盯着何海潮从一家酒店走出来,怀里,抱了一个神情模糊的女子,衣服的颜色打印着风尘的标签。他回了一下头,说小姑娘,你的生活不在这里,还是走吧。
心就是那样被伤到的,可以容忍他一万次的拒绝,容忍不下一次如此这般的轻蔑。
短短的夏天,没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没有人知道,为了一个叫何海潮的男人,我的左手腕,多了两道纵横的疤痕。
因痛而止,我天生怕痛。后来写过一个文章,说,我不怕死,但是怕疼。
一个月后拿着录取通知,收拾行李远走他乡,誓死不肯回头。
开始的新的生活里,我恋爱,失恋,让别人失恋。周而复始,乐此不疲。却在很长时间后,一直形单影只。爱得累极了时,碰到童言。那个同样长我6岁的男人,五官端正,不嗜烟酒,读过很多年的书,有家不太大的公司,有车有房。难得的是,他真心实意地肯将我拖到婚姻面前。不舍不弃,一直在坚持。
想了想,在一天晚上接受了他送的戒指。说,再给我一年时间,过过一个人的生活,便嫁。好不好?
他点了头。
因为那枚戒指,无端地觉得生活,有了所属。
以为已在这么多年的游戏和故事里,忘记了何海潮。以为是忘记了。直到有一天,我最好的一个编辑,忍无可忍地向我提出抗议。
3
大学读得是外语,但彼时,我的职业是一名自由撰稿人。首先,觉得自己有这种天赋,其次,实在是自由。一切的时间支配,由我一个人说了算。于一个生来贪恋自由的小女人,这样的职业真是太好太好。
为了生活,大多时间写那种并不太真实的都市小说,当然,与爱情有关。
销路一直不错,有家新的生活杂志,几乎每期都发,于是和年龄相仿的那个编辑,慢慢成为言语渐多的朋友。那天晚上,她打电话过来。她说简凝你能不能在你的故事里换一个主人公?
什么意思?
可不可以换个和“海”或者“潮”无关的名字。可不可以让他英俊些,温和些,没有略带残酷的笑,没有法令纹。抑或眼睛大大?可以吗?
我怔住。我一直没有留意这些,我没有重复看自己文章的习惯,可是她说的这个人,我怎么,这样熟悉呢?我是熟悉他的。他是谁呢?
一念之下,心都冷了。这个男人,不是何海潮又会是谁?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久了,这个人算不算阴魂不散?
我不敢再辩解,我怕她要我现在拿出文章来看。
简凝。她在那端不知轻重的笑。现在,谁都知道你爱你写的这个男人。谁都知道怎么一回事。你混了好几年了吧,该学着掩饰一些才好。尤其感情的事。
我虚弱地要倒下去。那天晚上,何海潮的面容再次如刀子一般削切了我的内心。我翻出藏着衣服下的手腕来看。然后我哭了起来。我哭着给童言打电话,我说我们早一点结婚吧,不用一年那么久了。可以吗?
我太害怕7年后被这样的一件小事翻出的心伤。我知道现在,我只有一件东西可以抵抗。一个婚姻。
在我离开一年后,何海潮已经结婚,有了女儿。实在不是和我的爱情赌气,我是没有了回头的路。他一直没有给过我。
于是婚期订下来。2012年的情人节。时间已经非远。
4
有段时间,我不再写爱情故事。开始尝试写一些长一些的小说和短一些的散文。我不要一个时空之外的人,再牢牢占据在我的记忆里。
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接了一个不太长的剧本,便跑去了北京。住在西什库教堂不远的一个安静的地方。沉下心来写字。
一晚,忘记关闭的手机忽然暴响,陌生的号码打开一个让我目瞪口呆的声音。对方说:我是何海潮。我一直在找你。
真的会有阴魂不散,已经8年,他是如何找到我的。
把电话握出汗来,不出声。
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他又问一遍。
北京。我飞快地吐出这两个字来。
好。我去找你。
不要。北京很大,你不知道我在哪儿,我不想见你,我在写别人的剧本,我要结婚了。
还有吗?
我摇头,我感觉他其实是站在一个能够看到的地方。扭头张望,陌生的房间,有些空荡。
但是,不要。何海潮,我忘记你了。
我慢慢地在地板上蹲下来,掩盖住我的心里的感觉,我不要知道。
我看了你所有的故事,简凝,你不要自欺欺人了。而我,一个32岁的男人,刚刚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还在你心里,我知道。我可以不去北京,我不是很喜欢那个城市,你说对了,它太大,我怕找不到你。可是明天我会去济南,这是在我和你中间的一个城市,我会在那里等你7天。简凝,我会等你。
电话断掉了。
我瘫坐在地上,失去了所有力气。
我的剧本,再也进行不下去。我在一种不知名的煎熬里彻夜不肯入睡,我憔悴的像一个女鬼。我不能去见何海潮,我们没有路可以走,从前,或者以后。
终于撑不下来,打了电话给童言,他在三个小时后飞过来,陪在我身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我又一次,用他抵抗了伤痕累累的情感。
童言的细致呵护使得一切渐渐平缓。那7天,何海潮再没有电话过来,我蛰伏在童言的身体中,像等待冬眠的蛇。那个剧本,已经到尾声了。
8年前,何海潮不肯爱我,8年后,我们不再拥有相爱的时间。我在心里说,何海潮,我们只能错过了。一天,一年,一辈子。就这样吧。
5
何海潮再无音信,让我觉得那个刹那订立的济南的7日之约,并不是真的。
回来开始乱七八糟指点着装修房子购买家电,把自己弄得忙碌不堪。暂时没有和童言搬到一起。他尊重我一切的意愿和心血来潮。
很晚的时候,便一个人听音乐。喜欢一些老歌,由此觉得自己可能老了。可能会从此,心若止水,做个贤妻和日后的良母。
一直喜欢听童安格,喜欢他那样的嗓音流泻着那样的歌词:爱与哀愁对我来说像杯烈酒,美丽却难以承受。
苦笑时,听到手机短信提示,拿过来看,四个字:爱与哀愁。
一颗心,便牢牢凝固了,再也融化不开。
怎么可以是这样?
那晚,我忽然梦到何海潮,梦得眼泪滂沱地醒过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再也没有力气用任何动作掩盖这样突如其来的痛,只能任由它胡作非为。
手指拨下了一个号码。何海潮,我想见你。
三天后。济南。
依然是济南,那个我三个月前,没有赴约的城市。他这样的不甘。
6
坐着51路公交车可以一直去到泉城广场。那是个很美的广场,大理石的地面,整齐的草坪,随着音乐跳舞的喷泉,淡蓝色的,美丽浮雕。
何海潮站在浮雕下。让我疑心,他站了一辈子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