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立梅
1
傅一凡是在突然间,决定要离开上海的。
他的大脑就那么拐了一个弯,那个弯伸向远方,远方是什么,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对陈彬说,哥们,我想离开,走得远远的,远得再也望不见这里。那时候,他们在酒吧喝酒。灯火辉煌,客正多,嘈嘈切切,嘈嘈切切。凡尘的热闹,总是如期上演。一个流浪女歌手,抱着吉他,在台上兀自弹唱: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寂寞的夜和谁说话?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伤心的泪儿谁来擦?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整理好心情再出发。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还会有人把你牵挂。
傅一凡盯着台上看了会儿,他把桌上瓶子里的一枝红玫瑰,抽出,送到台上去。陈彬等他回到座位上,不无担忧地看着他说,傅一凡,你没醉吧?你别做傻事啊。傅一凡打断他的话,指着台上的女歌手说,哥们,请别说话,你听,她唱得多好啊!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整理好心情再出发。我真的想离开了,再待在这儿,我会发疯的。
失恋使人发疯。恋了二十年啊。二十年多长?他几乎是守着许加蓓长大的,从七岁,到二十七岁。七岁那年,许加蓓全家搬来他家隔壁,一道院墙隔着,她在那边叫他,一凡哥哥。
一路呵护着她,彼此许诺过生生世世的。可是,她却骗了他。婚期在即,她编了理由哄他,去赴别的男人的约会。上海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偏偏就让他遇着了。那日,外地朋友来,他去宾馆相陪,电梯口,赫然撞见许加蓓和另一个男人,在拥吻。
哥们,你知道爱情最可怕的是什么?不是不爱,而是欺骗!他红着眼睛望着陈彬,仰头灌下一杯酒。他真的醉了。
傅一凡的酒醒过来,已是翌日午后。太阳穴两边疼得厉害,他躺着不想动弹,随手拿起床头的一本杂志,乱翻。一行文字吸引了他:街道上植着波罗蜜,硕大的果,坠满枝头。还有缅桂花,白的黄的花朵儿,已然绽开,香气染遍小镇每一寸空气。最奇的是镇中一棵杧果树,百十年了,树干直径有一米多,枝条上,爬满兰花和黄草。当地人喜欢到树下许愿,据说很灵验。
这是西南边陲北海的一个小镇,一个驴友无意中闯进去,把它视为人间天堂。傅一凡躺不住了,立即翻身起来查地图。他的眼光,锁定在那个偏远小镇上。失恋的伤痛,好像不那么痛了,而出行的欲望,开始鼓胀成帆。
2
比起大上海来说,北海这个边陲小镇,可真是太袖珍了。横不过三条街道,路边植着高大的波罗蜜,正是秋熟时分,树上果实累累。竖不过两条街道,路边长着缅桂花,花开得绸绸密密。此时,他处已是碧云天黄叶地,一派凋零衰落的景象,这里的风光,却处处摇人心旌。
傅一凡找一处客栈住下。两层的小木楼,前阳台对着街道,探过头去,可摘到一袖缅桂花。后阳台对着一条小河,河边洗衣的女人,把五颜六色的衣裳,叠放在石头上。她们举棒槌轻轻敲,笃笃,笃笃。一河的水在欢唱。对岸,山峦起伏,苍苍翠翠。
客栈老板娘轻手轻脚上来,给他提来一壶茶。缅桂花泡的,老板娘笑指街道边一排缅桂花说:想吃什么,你可以自己下来,到厨房里去挑,老板娘气质不俗,说话轻言慢语。后来聊天时,傅一凡得知,她不是本地人,是从苏州来的。一次偶然机会,她来到这里,喜欢上了,不走了,这一住,就是十二年。
傅一凡心一动,或许,他也可以在这里安定下来,开一家书吧什么的。闲时,可以练练书法。年少时,他是热爱书法的,他曾跟在一个老书法家后面,练过四年书法。
他喝着缅桂花茶,隔着栏杆,看客栈后的女人们洗衣裳。时光慢悠悠的,像小船一样,晃晃荡荡。
3
去寻文字中的那棵杧果树。
根本没费什么力气,就让傅一凡给寻着了。
树比想象中的还要粗壮高大,简直能包下几幢房,一座小山峦似的。傅一凡初见到,大吃一惊,他直愣愣瞪着它,呼吸急促。
树枝纵横交错,绿叶婆娑。垂下来的枝条上,挂有不少的红布条,随风轻摆。远望去,像一只只纷飞的红蝴蝶。傅一凡抓起一根红布条,正准备细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不用看了,那是当地人许愿挂上去的。
回头,是一张眉眼盈盈的笑脸。
傅一凡是在一顿饭后,知道这个眉眼盈盈的女子,叫禾小田。洛阳人,大学讲师。在他到来之前,她已在这里生活了两个多月。
那个下午,他一直待在她身边,看她在画夹上画杧果树。她告诉他,杧果树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蜜望子。
他很感兴趣地问,为什么这么叫呢?
她于是跟他讲杧果树的来历:杧果树原产印度,唐时高僧玄奘,到印度礼佛,相遇到这树,觉得是一段佛缘,遂把它引荐回国,在南方遍植。每年四五月份,树上会绽开淡黄色的小花,密匝匝地挤满树,清香四溢。蜜蜂望之兴奋,围着树再不肯飞走了,所以它又名蜜望子。
哦,原来如此,傅一凡听得津津有味。对眼前这个女子的倾慕与怜爱,几乎在一瞬间产生。他看她低头作画的样子,想起一种草来。草叫蔓草,柔弱纤美,那是《诗经》里的。他在心里轻声吟哦: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他的脸不自觉红了红,他在心里责怪自己,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许加蓓了?原来,感情这东西,是最说不准的。他原谅了许加蓓的背叛。
禾小田对他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落霞满天时,她收起画夹,抬头对他提出邀请,一起吃饭吧。
他正求之不得,忙忙答应,好,好啊。
跟着她一路走,路上相遇到的小镇人,都热情地跟禾小田打招呼,一边拿眼看他。禾小田大方地介绍,我朋友,从上海来的。
禾小田那一句“我朋友”,让傅一凡独自回味了很久。直至晚上回到客栈,躺到床上,他还在想着这句话,一边想,一边笑。外面一个世界,缅桂花开得轰轰烈烈。
4
禾小田住在一个叫善水的老人家里。
老人的房,有老式的天井,有点像江南的小宅院。傅一凡四下打量一番,觉得亲切。
老人慈眉善目,无儿无女,喜欢摆弄花草,养了一天井的花花草草。他说那些花草,都是他的孩子。那些花草,有些,傅一凡叫得上名字,有些,叫不上名字。它们统统都移到禾小田的画笔下。禾小田给它们另外取了名字,开白花的,叫白小丫。开红花的,叫红小丫。傅一凡笑,它们是一群小丫头啊。
禾小田亦笑,把红红绿绿的颜料,涂得满画纸都是。她说,我一直有个愿望,和我喜欢的人结婚,生一群丫头,让她们穿红着绿,我做丫头王。
这个微小的甜蜜的愿望,让傅一凡深深感动。傅一凡装着不经意地问,那么,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禾小田答,正在找啊。这话有挑逗的意思,傅一凡愣了愣,不由自主捉了她的双手。禾小田低头浅浅笑,没有抽出手去。这让傅一凡很受鼓舞,他把唇轻轻印上去。禾小田那双纤柔的小手,在他眼里,多像盛开的两瓣花啊。
日子过得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了。大多数时候,禾小田是精神饱满着的,她拉他走遍小镇每一条街道,把路边的波罗蜜,一一数遍。她在杧果树下,画他和杧果树,把他画到杧果树的枝丫上。她调皮地说,你会和杧果树一样长寿的。半夜三更,她来敲他的门,约他一起去偷波罗蜜吃。镇上多的是波罗蜜,哪里用得着偷?但她孩子似的兴奋,还是让他一跃而起。他们蹑手蹑脚,走上街头,走到一棵波罗蜜下,四下看看,无人。整个小镇,和对岸的山峦一样,安睡在宁静里。傅一凡跳起,摘下一颗硕大的波罗蜜,捧着。禾小田在一边拍手叫,偷着了!偷着了!
哪有这样做贼的,还大呼小叫的?当他们坐在客栈的地板上,分吃着波罗蜜的时候,傅一凡笑禾小田。禾小田歪头想了想,也是啊,哪有大呼小叫着做贼的。当下要重演一次做贼,被傅一凡拦住了。
傅一凡说,要不,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买一幢小小的房,你画画,我开个书吧或茶吧什么的,我天天夜里陪你去偷波罗蜜吃。
禾小田应道,好啊。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傅一凡有点措手不及。他忍不住打电话告诉陈彬,哥们,我找到我心爱的女人了。陈彬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你跟许加蓓和好了?和好了好,和好了好。祝贺你们,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傅一凡笑着摇摇头,搁下电话。
许加蓓?他好久没想到她了。再努力回忆,也都是从前的人了。
5
禾小田悄悄离开了北海。这天,小镇上下了入秋以来第一场雨。满街的缅桂花,纷纷落。
傅一凡是在午后才得知的。那几天,禾小田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她说她很想好好睡一觉。傅一凡以为她累着了,上午尽量不去打扰她。自从相识以来,他们几乎整天黏在一起。她的兴致总是很高,半夜三更的,她叫起他,跑到杧果树下去唱歌。又兴兴地,跑遍整个镇子,一处一处地看房。他们计划着开个茶吧,四周的壁上,挂满她的画。无客的时候,他练书法,她作画。时光干净,凡尘无扰。
他们坐在客栈后的河边,这么遐想着。她的头,轻轻倚在他的肩上。有好一会儿,她是软弱无力的,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他们的明天,仿佛就在跟前,她幸福得轻轻叹,多好,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