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砂
1
初冬的三亚,聚集了全国金融界的各路精英。
在许多人的眼里,所谓的培训,不过是一次变相的公费旅游,最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主办方又为何要将地点设在人人都向往不已的冬日的天堂——三亚呢?
然而到了那里才知道,我们都想错了。
负责培训工作的组织者从世界各地最着名的几家大型投资银行请来专家授课,为学员讲述浮动汇率制度下,如何去防范金融风险。
虽然当年我曾是同届新生中第一个英语过四级的人,然而“大鼻子”老师们满嘴晦涩难懂的专业名词还是让我备觉吃力。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狂挤高考独木桥的夏季,我再次成为了班上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人。
周六,为了调解一下紧张的学习气氛,也为给大家提供一个认识彼此的机会,钦定的班长在海边组织了一场篝火晚会。
原本只想缩在墙角的我无意中却成了焦点,性别比例的严重失衡加上小时候练习过舞蹈的底子让我的舞步再也无法停止下来,一个接一个的邀请应接不暇。
于是,在大海的波涛声中,随着音乐的节奏,我渐渐舒展了绻缩太久的身心,带着短暂的解脱和释放的快乐,重新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
疯玩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身体像散了架,软绵绵地爬不起床来。好在周日没课,干脆在被窝里多赖会儿。再次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肚子咕咕地抗议着,想到大厅的自助早餐已经打烊,正考虑到外面买包方便面充饥时,服务员送来一杯热乎乎的牛奶和一盘夹了火腿儿的面包,说是一位先生让送的。
顾不了太多,先填饱肚子再说,于是一手拿着牛奶,一手捧着面包,大快朵颐。
饭毕,拥被而坐,看着眼前吃剩的面包,联想起当年大学宿舍门口经常出现的、只有接收人却无投送人姓名的花束,窃笑不止。
2
周一中午,放学,正埋头整理一页页零乱的笔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吃饭了,再不去连菜汤儿都没有了啊!”
抬头,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映入眼底,那笑,温暖,朴实,似曾相识。
“丫头,牺牲肠胃的健康未必能带来好成绩,一起去吃饭吧,吃完我帮你补习。”
我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时隔这么多年,又一次听人叫我丫头,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
餐厅就在培训楼的最底层,免费,自助。吃饭时,一直想问问昨天的早餐是不是他送的,可看那人一脸严肃的样子,终是没好意思开口。
渐渐地,我知道了,他叫苏哲,36岁,海口一家投资银行的副总,海归一族,曾供职于以优秀的金融咨询和市场执行实力而享誉全球的金融服务公司摩根士丹利集团。2005年辞职回国,有一个9岁的女儿跟着妈妈生活在国外。
我问苏哲为什么要放弃大洋彼岸花园洋房的生活,苏哲笑了笑,眯起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愤青,为美国鬼子贡献得越多,心里就越不平衡。”
我忽然就笑出了声。
接下来的几天,苏哲兑现了他的承诺,每天上课都给我占着座位。遇到不懂的地方,只需一扭头,他便立即把老师的话翻译成汉语。
一次吃午饭时,谈起1997年的那场亚洲金融危机,我一路刨根问底儿地追问下去,弄得苏哲到最后不得不缴械,幽幽地说:“你这丫头,全世界的砂锅都被你打漏了,还让人民群众吃饭不?”
这时我才注意到,光顾说话竟然忘了吃饭,餐厅里的人都快走光了。冲苏哲做了个鬼脸儿,赶忙埋头苦吃。
和苏哲在一起,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年龄,无数次的,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校园,感觉自己还是那个任性固执、喜欢在课下和同学争来辩去的小丫头。
3
由于时间紧,我们每周只休息一天。
周日,按原计划帮母亲去探望一个远房的表姨。苏哲要用他的车送我,尽一下地主之宜,我谢绝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和一个魅力四射的男人独自驾车外出,总感觉有些说不清的暧昧。
来时就打听好了,表姨的家离培训的地点虽然有一段距离,但途中只需倒一次车。
苏哲不放心,我已走出培训楼,又从后面追出来,拉过我的手,在掌心里写下了一串数字。“我的手机号,万一迷了路,‘护花使者’随叫随到。”我嘿嘿地笑,暗自认定眼前的男人有些婆婆妈妈。
然而,事实证明,我高估了自己对陌生环境的适应能力。一路上,尽管竖着耳朵倾听着乘务员报站名的声音,却总也听不到自己想要去的那一站。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倒车时,选错了方向。
慌忙在下一站下了车,正东张西望,寻找可以走到马路对面的斑马线,一辆摩托车疾驰过来,坐在后座上的人突然伸手扯了我一把。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我肩上的包便被人抢走了。下意识的抢夺中,给表姨买的礼品散落一地。我愣愣地瞅着摩托车绝尘而去,大脑里一片空白。
正不知所措,忽然想起了手心里苏哲刚刚写下的那串数字。
借用站台上一个大妈的手机,拨通了苏哲的电话,只说了一句“我被抢了”,便泣不成声。
苏哲安慰我别哭,问我这会儿在哪儿,我茫然地环顾四周,却说不清自己在哪儿。大妈看出了我的慌乱,拿过手机,告诉了苏哲我所在的位置。
初冬的陌生街头,虽然三亚的天气温暖如春,我依然无助地抱着双肩,浑身颤抖不已。想起那位大妈说的,一个女孩子因为和犯罪分子抢夺手包,手指都被割断了,鲜血淋漓,我吓得后背都湿了,越想越后怕。
虽然只有短短的20分钟,却像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将身子靠在路旁的一棵树上,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及至看到苏哲从他那辆银灰色的宝来车上下来,紧绷的神经忽然就软了,很没出息地扑到苏哲怀里,失声痛哭。
哭罢,坐到车里,扫了苏哲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苏哲打趣说,这么霸气的小女人也有哭鼻子的时候,真是开眼界了,我恨恨地使劲拧了他胳膊一把。
苏哲不急也不恼,只定定地看着我,微笑着的眼底,有那种可以将人融化的温暖。
带我到附近的派出所报了案,苏哲解释说,先备上案,将来一旦犯罪分子被抓,财物还有被追回的可能。
从派出所回来,已是下午。惊吓已使我忘了饥饿,及至坐到餐馆里,惊魂未定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才想起午饭还没吃呢。要了满桌的菜,劫后余生般好好安慰了一下自己的肠胃,边吃边祥林嫂般将刚才的惊悚又重复了一遍。饭毕,喊服务员买单。菜都是我叫的,我对苏哲说,这段时间多亏了他帮忙,作为感谢,这顿饭我请,苏哲不说话,只笑眯眯地瞅着我,待我左顾右盼找包时,这才想起,包让贼抢走了。一脸尴尬地看着苏哲,苏哲压抑了很久的笑瞬间爆了出来。
走出饭店的门,已是华灯初上,苏哲带我去逛夜景。
泊好车,走在美丽的三亚街头,眼前一对对陌生的年轻情侣肆无忌惮地散发着那种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幸福。
“我可以免费做一会儿你的男朋友,如何?”
我惊诧地抬头,发现苏哲正抬着胳膊,待我去挽,脸上写满了孩子似的天真。脸一红,我本能地低了头。
“呵呵,真是个好孩子!”苏哲有些尴尬,不说话,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拍了拍,然后,顺势向下一滑,宽大的手掌覆盖了我的整个后颈,掌心里的温暖迅速传遍全身。
我的心有片刻的窒息。
为掩饰自己的窘相,我狡猾地跃到苏哲的另一边,把胳膊伸进他的臂弯。
此时才发现,一米六三的我竟然只到苏哲的肩。
使劲向上跳了两下,头被苏哲的大手再次按住,“别跳了,除非你去踩高跷,否则这辈子休想超过我。”
那晚,我们忘却了所有的凡尘俗事,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在冬日的三亚街头徘徊着,我们谁都没有说一句有关爱情的话语,可我却分明感到,那只爱情鸟就藏在两个人的心底。只用它灵秀的身子轻轻一擦,就在感情的湖面上漾起越来越远的涟漪。
还好,来时带的现金大部分在旅行箱里,除了手机和几百块钱,没有太大的损失。给家里打了电话,轻描淡写地诉说了被抢的过程,却心虚地略去了三亚街头的一幕。
一如既往地度过了随后的几天,第三个周日来临时,再次去表姨家探视,苏哲要把他的手机借给我,我谢绝了。有了第一次的教训,不敢再拎包,在超市又买了些礼品,干脆打车过去。
下午回来,打苏哲的手机,他刚和朋友在外面喝酒回来,正在房间里躺着。
换了身衣服,去苏哲的屋,敲了好久,苏哲才开门,满嘴的酒气,眼里都是血丝。
苏哲倚在门口,不让我进去,说他不想让我看到他酒后失态的样子。正欲转身离开,苏哲忽然迅速捂着嘴跑进卫生间。估计是开门时起得太猛,苏哲趴在水盆上一阵狂呕,像是要把胃都吐出来似的。
看苏哲难受的样子,又生气又心疼。扶他躺下,洗了条毛巾给他擦了擦脸,正要再洗条热毛巾给他敷头时,苏哲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别走,陪我坐一会儿”,苏哲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我点点头,给他脱了外套,盖上被子,然后,拉了把椅子坐在床前。
握着我的手,苏哲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脸上摩擦着,“有你在身边,真好!”
我笑而无语,温馨的波动在心头滚过,敏感的心被一种温柔的东西包裹着。
轻抚着苏哲的头发,看他像个婴儿般沉沉地睡去。我喊了两声苏哲,没有回答。
抽出被苏哲紧握的手,轻轻地,手指一路掠过苏哲高挑的眉毛,挺拔的鼻子和厚厚的嘴唇。不知不觉中,眼里涌出泪来。
错过一个人,最可怕的方式是,你就在他身边,却知道,此生永远不会拥有他。苏哲于我,就像彼岸的花,盛开在不可触及的别处,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泅渡的河。
4
不管舍得舍不得,该来的早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