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诗人哲学家:叔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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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苦闷哲学(4)

总而言之,我们现在与柏拉图既接近又疏远。叔本华哲理中柏拉图式的成分在于,把真实和虚幻相对比,就好像柏拉图把感性的世界和时间的空洞相对比一样。两位哲学家都致力于驱除幻想,消解表象的世界。但是二者的相似性仅止于此,因为叔本华的幻想和柏拉图的幽灵不同。区别在于他们与真正的真实之间的关系。柏拉图认为,表象是退化的真实。敏感的世界给我们展示了正在毁灭的真实。理念只能通过符号和碎片来自我展示,或者由哲学家通过辩证法和不朽灵魂对理念的追忆来表达。不完全的、片面的真实来自错综复杂的事物,其中缺少某些片断。寻找缺失的片断正是哲学家的任务!比如古维艾,他努力在一些没有消失的成分上进行重建。而叔本华并不认为表象是退化的现实,而是经过粉饰的现实。亲历的世界让所有的真实从舞台上消失,没有任何一丝可能重建的痕迹。意志作为真正的真实,不再在表象中显现。相反,它抹去自己的痕迹,尽力让自己被遗忘。叔本华和柏拉图思想的区别在于,对于前者而言,真实在亲历的世界中是完全缺失的,没有任何痕迹可寻。真实既没有退化,也并非有所遗漏,而是虚假的。它有一种完全虚假的装饰,其中不缺少任何细节。错综复杂的迷宫高度完整,然而游戏在整体上是虚假的,呈现出的形象也是假的。叔本华和柏拉图之间的区别不仅仅限于真实和幻觉之间的关系,回顾一下柏拉图的理念和叔本华的意志便可发现,他们对于真实自身的定义也存在着根本分歧。理念是一种秩序和高级阐释的原则,是一种半不可见的、总是倾向于在感性中自我表现的理性。意志是存在的非理性的抽象物,是一种完全隐藏起来的荒诞性,它有足够的理由隐藏于面具之下。

因此,对于叔本华而言,人类存在的认识和感情这两大领域是虚假情感及概念的集合,其角色就是掩盖意志荒诞的陌生性。"生活"本身可能不过是这些虚假概念中最具欺骗性的一个。生活,真的是生机勃勃的吗?它不只是看起来的这样吗?在黑暗中挖掘的鼹鼠依靠什么比被它悄然改变着的环境更具有生机?我们周围的人是真的在生活,还是只不过是灵敏地模仿生活的行尸走肉?就说我们自己吧,我们是活的还是死的?无论如何,生命不过是意志的永恒,是某种持久不变的、僵化的东西。它只不过在被我们称之为"生命"的形式下,以重复的方式呈现出能够暂时地"流动"的特点。这种根据时间欺骗性的顺序进行的同一的重复,就是苦闷!正是苦闷,找到了试图不停变化的"同一",使得意志呈现出来。苦闷体验让我们认识到生命的真面目,它的真面目就是死亡,一种仅仅是找到了给时间披上伪装的方法的死亡。叔本华在《处世智慧》的结尾明确提出:死亡是生命的巨大容器。所有的一切都来自那里,是的,来自冥王那儿。所有此时此刻活着的物体都曾存在于那里。只有当我们处在暂时表象的框架(虚幻的)之内时,世界看起来才是活着的;夺走时间(即恢复时间的流动性),所有的生命都会消失。"本体的"世界,"自立"的世界,真实的世界是没有生命的。克雷芒·罗塞写道,叔本华的观点是"世界永远是死亡的","人们认为"它是活的。叔本华对真相的最深刻的揭露就在于,指出它只是看起来活着,它只是在笨拙地模仿生活,其实不过是细绳操纵的一些真正在活动的骷髅而已。在不断粉饰临死前的焦虑之时,这些行尸走肉总想笨拙地模仿生者。在重复中,叔本华式的焦虑深深驻扎于死亡的中心。重复是难以察觉的缺陷,虚假生命借鉴来的运动在其中自我认同。

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四卷的《补遗》中用很长的篇幅论述了生命与死亡的造作。这一章的主旨就是忽略个人的因素,讲述和建立死亡的表象,同样,意志的内容继续在存在中展现,既没有丢失也没有增添。既无诞生也无死亡,仅仅是与特定个体相关的某种世界的表象消失了,构成世界本质的意志的总和仍然没有发生改变。奇特的悖论在于,死去的,是我曾经展现给自己的世界;总之,我,它曾经想要的、并且继续想要的我,并没有死亡。将要消失的是我,而世界仍然存在。这种虚幻的表象正是死亡的痛苦的主要基础。事实上与此相反地,世界消逝,但死亡却仍将停留。我渺小的实体、主体的支撑以及创造者的表象构成了世界的全部存在。在死亡中,一切都将死去,除了我自己!世界消失,但原以为已经死亡的我,继续生存:我们真实的存在处于死亡可及的范围之内。奇怪的是,叔本华在这里发现了古老的吸血鬼传奇中的一个元素。叔本华式的人类就是吸血鬼,所以他永远不会死亡,永远不会经历与死亡的和解。他最深的忧虑就是无法死亡,他因不死而苦闷……但在叔本华的哲学思想中,世界既不真实,也并非是死的,但更不是活的。它仅仅"是",也就是说"想要",独立于所有生与死的概念。以意志为基础的存在不会消失。它曾经一直处于,也将永远处于一种永恒的状态之中,生和死在此都不适用:死亡就是睡意,个性在这里被遗忘。存在的其余所有部分都将苏醒,或者说人们从未停止唤醒它。我们可以像罗塞一样总结道:"确切地说,从意志的教义来看,没有什么能把死亡和生命区分开。

叔本华揭开真相的做法,最终剥夺了所有人们原本熟悉的真实的特性,这些环绕在我们周围、作为我们的判断基础的特性只是障眼法。然而,人们所相信的这种具有欺骗性的特性,或者说人们自以为了解的这种欺骗性特性,同时又令人感到焦虑,就像弗洛伊德在一篇关于"极度焦虑者"的心理分析论文中所指出的那样。人类的目光总是停留在不真实的主体上,整个生命永久地赋予虚假的认识以信心,这令人担忧。"环境"这种本质上的不真实一旦被识破,对于我们日常周遭事物性质的怀疑和犹豫便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科贝利亚是活生生的还是机器人?在被恐怖戏剧的创始人安德烈·德·劳尔德搬上舞台之前,爱伦·坡所描写的古德龙博士和普鲁姆教授奇怪的收容所中,那些疯子和医生究竟是谁?此时这样亲密地与我交谈的人是朋友还是凶手?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这种不安全感就是焦虑的典型特征之一,它充斥着叔本华世界中的分分秒秒。所有作为装饰的"概念领域"都揭示了一种相似的、令人担忧的表里不一。死亡不是死的,生命不是活的,时间也不是暂时的。人们原以为熟悉的世界在本质上是陌生的。焦虑的陌生感(沾染了哲学震动之毒的果实),最终战胜了苦闷的感情。对此叔本华曾这样论述道:面对自然界的全部病理学,哲学家应该能够体会这种共通的感觉:一个人不知所以地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那里的成员一个又一个不停地向他介绍他们的亲朋好友,并把他当成熟人;在兴高采烈的同时,我们的哲学家嘴上不停地提出同一个问题:该死的,我到底认不认识这帮人?如同生活,如同死亡,如同时间,哲学希望借助其意识到真像"起因"的东西,事实上,完全是虚假的:真实的世界(意识)是没有起因、无法理解的。同样,我们无法与自己的所思所想打交道:因果关系对现实世界而言是陌生的。从幻灭到幻灭,世界最终显得奇怪和不可设想;在沉闷的苦闷背后显示出无知的焦虑。一旦其模糊的、熟悉的外衣被撕开,苦闷的形而上学将导向一个对人类而言完全陌生的世界。它也必然导致不确定性和焦虑,甚至即使对叔本华而言,这个主题都还只是以暗含的方式出现。一旦苦闷驱散了世界表象的幻觉,剩下的,事实上就是最令人担忧的内容,这是可以被构想出来的:意志对纯粹的状态--疯狂而言,难道不是荒谬的吗?客观看来,生活意愿对我们而言就好像是疯子的呓语。被苦闷惊醒的人同样也是焦虑的人:他发觉自己是个不自知的疯子。

六、治愈苦闷的三剂药方

在分析了痛苦之后,是对其解决方法的研究。试图使人类摆脱痛苦与苦闷的治疗学,是叔本华所有作品的最终目标。我们已经说过,苦闷体验对叔本华思想的起源具有根本的重要性。出于这一体验,哲学应当教给人摆脱苦闷的方法。我们知道,摆脱困境的方法首先是美学范畴的(艺术理论和静修理论:《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三卷及第三卷补遗),然后是道德范畴的(关于同情的理论和禁欲主义理论:第四卷及第四卷补遗)。痛苦和欲望的解药,同时也是苦闷的解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曾经看到苦闷深处的痛苦之中:那几乎不再有希冀的痛苦……对叔本华而言,摆脱意志,也就是摆脱苦闷,正如我们被劝导的那样。

事实上,在这里我们必须重申上文曾经提及的:意志王国中苦闷的本来归属。叔本华为我们提出的苦闷的解药,以及人们谈到"苦闷的解药"时我们立即会联想到的事物,两者区别很大。前者并不涉及新鲜的消遣或是新生的欲望,它们惟一的效力是大规模地重新分配在底层机制下起作用的意志,并为新增苦闷的再次来临埋下伏笔:筋疲力尽的人们希望在肉汤和药剂店的化学制剂中找回健康与活力,但它们的真正源泉却是生命力本身。苦闷的真正解药不应在外界、在贪欲的新对象中寻求,而应在内心、在欲望的"转化"中,在一种"超验性的转变"中寻找。其中欲望的"转化"既是指柏拉图式的转化(视角的转变),也有这个词在基督教意义上的"皈依"之意。而超验性的转变则是"我们的"自由"惟一的行为":一切欲望的终止。不得不承认,苦闷无法被战胜,没有任何哲学能为其带来解药。毕竟,当它再次激起欲望的虚荣,再次使满足成为不可能时,它难道错了吗?它难道不是处于真实之中的吗?苦闷的错误在于不接受这欲望的虚荣,在于为意志的虚无而感到痛苦:一言以蔽之,苦闷的错误在于感到苦闷……真正的解药,哲学的解放,正是由此介入。事实上,哲学能做到的,是使人停止对特定的事物感兴趣。它们的缺失引起了苦闷,通过停止渴求,人们将不再为欲望的漏洞,为花在"倾向"上的可恶的、死去的时间而感到痛苦。停止欲求,也就是不再自曝于苦闷之中。

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有关意志解放的三个阶段--艺术、同情与道德,禁欲主义才能成为苦闷真正的三剂解药。这一著名的哲学救赎计划并不旨在找到战胜苦闷的理由,而在于发现不再感到苦闷的途径,让苦闷成为一种景观。事实上,经受苦闷意味着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它的本来面目,意味着它离我们的感性太近,以致于我们无法理解它、分析它:与苦闷拉开距离,使它远离我们,把它摆在舞台上,我们就能理解它,并以同样的方法避免被其影响。通过恢复其戏剧性的特点(也就是说,将那些在本质上具有戏剧性和虚幻性的东西--生活和欲望--重新摆回戏剧的舞台上),人们摒除了苦闷令人厌恶的、陈旧的特性,同时也去除了它令人担忧的特性。亲历的苦闷变形成为被注视的苦闷,这就改变了苦闷的结构:现在,苦闷中的人明白了他在和谁、和什么打交道。如此一来,投向苦闷的目光也不再完全是厌恶的目光:亲历的苦闷令人烦恼,而被注视的苦闷只会让人漠然。它甚至几乎开始引起别人的兴趣,只不过,它引起的是注视的兴趣,这与意志的兴趣完全不同--我们知道,对叔本华而言,前者是艺术。因此确切地说,苦闷并无解脱之计,但苦闷存在变体,它与这种视角的根本变化相辅相承,关于后者,我们在美学体验,以及之后的道德体验中都曾遇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