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在空间和时间中的杂多性全部是意志的客体性,因此杂多性管不着意志,意志也不管杂多性,依然是不可分的。不能说在石头里面是意志的一小部分,在人里面是其大部分,因为部分与全体的关系是专属于空间的,只要人离开这一直观的形式说话,这种关系就再没有什么意义了。相反,这或多或少只管得着现象,即只管可见性、客体化。以可见性或客体化的程度说,那么在植物里的是高于在石头里的,在动物里的又高于在植物里的,是的,意志已出现于可见性,它的客体化是有无穷等级的,有如最微弱的晨曦或薄暮和最强烈的日光之间的无限级别一样,有如最高声音和最微弱的尾声之间的无限级别一样……意志客体化的级别已不是和意志本身直接有关的了,在这些级别上,现象的杂多性就更管不着意志本身了;而现象的杂多性就是每一形式中个体的数量或每种力个别表出的数量,但这杂多性管不着意志,因为杂多性是直接由时间和空间决定的,而意志是决不进入时间空间的。它呈现于一株或千百万株橡树,都是同样完整、同样彻底的……"他又接着指出:"人们曾以各种方式企图使天体的无穷大更适合于每个人的理解力,于是,也曾由此取得了促进鼓舞人心的考察的缘由,比如谈什么地球的,甚至人的渺小,然后又反转来说这渺小的人里面又有伟大的精神,能够发现、了解、甚至测量宇宙之大等等。这都很好!但就我来说,在考察宇宙的无穷大时,最重要的是那本质自身,它的现象即此世界的那本质本身,--不管它可能是什么--,它真正的自己毕竟不能是这样散布于无边的空间,不能是这样分散了的。这无尽的广袤完全只属于它的现象,它自己则相反,在自然界的每一事物中,在每一生命体中,都是完整的、不可分的。因此,即令是人们只株守任何一个个别的物体或生命体,人们并不会损失什么;并且即使人们测量了这无边无际的宇宙,或是更合目的些,亲自飞过了无尽的空间,却还是不能获得什么真正的智慧。人们只有彻底研究任何一个个别的事物,要学会完全认识、理解这个别事物的真正的、原有的本质,才能获得智慧。"
叔本华既然实行了上面的思想步骤,他当然由此认为,在此,这一步骤是"柏拉图的每一个学生都已经自然而然地产生的"。然而,无论如何他所吐露的是一个同样出人意料的且令人信服的新观点。根据所有前述的讨论,读者现在无疑已经明白了,哲学家要说明:"意志客体化的那些不同级别,在无数个体中表出,或是作为个体未曾达到的标准模式,或是作为事物的永久形式,它们本身是并不进入时间空间,不进入个体的这媒介的;而是在时间之外的,常住不变的,永久存在的,决不是后来才变成的;同时,这些个体则有生有灭,永远在变,从不常住。因此,我说意志客体化的这些级别不是别的,而就是柏拉图的那些理念。"
但是,在叔本华的解释中,柏拉图的这些理念因此而成了超越一切个体的生命的永恒的东西,因为通过理念意志直接和完美的客体化,通过理念,原初的意志直接地起作用和欲求,并且连续不断地产生出自身始终不变的、永恒的自然形式的景象,单个的个体即属于那一类景象。如果个体熄灭了,种属却仍然存在,而且这理念仍将一如既往地出现在种属中。由于它与时间、空间和因果性无关,因此在自然界中没有一个地方直接地包含它,它比个体更接近于意志。但人是可以把握它的,假若他能够无视现象的个体,把其注意力集中在同类中的一般的、普遍的、永恒的事物上的话。"因为我们作为个体除了服从理由律的认识外,没有什么别的认识,而理由律这形式又排除了人对理念的认识,那么,如果有可能使我们从个别事物的认识上升到理念的认识,那就肯定只有这样才有可能,那是说在主体中必须发生一种变化,这变化和在认识中换过整个一类客体的巨大变化既是相符合的又是相对应的。这时的主体,就它认识理念来说,借此变化就已不再是个体了。"这意味着,在人身上具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即能够通过通常的知性的直观的方式冲破意志的束缚,也就是说,存在着一种独于理由律的表象。当然,这必然涉及到一种特别的情形,在这种情形下,人的认识能力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作为意志的单纯的仆人的地位。"从一般的认识个别事物过渡到认识理念,这一可能的,然而只能当作例外看的过渡,是在认识挣脱了它为意志服务的这关系时,突然发生的。这正是由于主体已不再仅仅是个体的,而已是认识的纯粹而不带意志的主体了。这种主体已不再按理由律来推敲那些关系了,而是栖息于、沉浸于眼前客体的亲切观审中,超然于该客体和其他客体的关系之外。"
至于"使认识挣脱对意志的服务"和"认识纯粹的、无意志的主体"是什么意思,叔本华在其详尽的讨论中已作出了解释,由于这一解释的重要性,不应被看作是引证方面的某些重复,引文附上:
"如果人们由于精神的力量而被抬高了,放弃了对事物的习惯的考察方式,不再按理由律诸形态的线索去追究事物的相互关系--这些事物的最后目的总是对自己意志的关系--,即是说人们在事物的考察上已不再是追问"何处"、"何时"、"何以"、"何用",而仅仅只是"什么";也不是让抽象的思维、理性的概念盘踞着意识,而代替这一切的却是把人的全部精神能力献给直观,沉浸于直观,并使全部意识为宁静地观审恰在眼前的自然对象所充满,不管这对象是风景、是树木、是岩石、是建筑物或者其他什么。人在这时,按一句有意味的德国成语来说,就是完全自决于这对象之中了,也就是说,人们忘记了他的个体、他的意志;他已仅仅只是作为纯粹的主体,作为客体的镜子而存在,好像仅仅只有对象的存在而没有觉知这对象的人了,所以人们也不能再把直观者(其人)和直观本身分开了,而是两者已经合一了;这同时即是整个意识完全为一个单一的直观景象所充满、所占据。所以,如果客体是以这种方式走出了它对自身以外任何事物的一切关系,主体则摆脱了对意志的一切关系,那么,这所认识的就不再是如此这般的个别事物,而是理念,是永恒的形式,是意志在这一级别上的直接客体性。并且正是由于这一点,置身于这一直观中的也不再是个体的人了,因为个体的人已自失于这种直观之中了,而是纯粹的、无意志的、无痛苦的、无时间的认识主体。"
叔本华抱怨康德完全缺乏沉思--这里很清楚,它对于一种更高的认识来说,当理智的正常活动能够起中介作用时,具有什么样的非常意义。沉思的直观或者专心致志的苦思冥想在一个人身上,能够使个别的人从个别性的束缚即时间、空间和因果关系的局限性中解脱出来,直接与理念相遇。既然思维着的个人的普通努力就能够把握的"作为表象的世界",既然服从于理由律的表象,就是经验和科学的客体,那么,上述独立于理由律的表象就是柏拉图的理念:艺术的客体。与此相适应,摆脱了作为意志的服务角色的认识只能被看作是一种例外的情形。哲学家又问:"那考察在这世界上惟一真正的本质的东西,世界上各种现象的真正内蕴,以及那不在变化之中因而在任何时候都以同等真实性而被认识的东西,又是哪一种认识方式呢?"他回答:"这就是艺术,这是天才的任务。"已经提到过的叔本华的整个的思想和思维技巧中的艺术家成分明白无疑地彰显在天才这一定义中,按照这一定义,天才性就是"最完美的客观性"。单是它--叔本华的整个艺术哲学都是与它紧密相关的--就足以说明如下事实,即历来都有比学院哲学家多得多的富于创造性的艺术家追随叔本华的思想世界,并向他致以无条件的崇敬。
不言而喻,同艺术作品的创作一样,艺术的认识、能力是理解、享受艺术所必须具备的类似的前提条件。"因此,我们必须承认在事物中认识其理念的能力,因而也正就是暂时撇开自己本人的能力,是一切人所共有的。天才所以超出于一切人之上的也只是在这种认识方式的更高程度上和持续的长久上,这就使天才得以在认识时保有一种冷静的观照能力,这种观照能力是天才把他如此认识了的东西又在一个别出心裁的作品中复制出来所不可缺少的,这一复制就是艺术品。"
"从艺术品比直接从自然和现实更容易看到理念",从这一核心思想出发,叔本华阐明了他对自然和艺术中的优美和壮美的哲学思考以及他关于各种不同艺术的美学思想。在这里没有必要探究对优美、对人的美、对"典型"、对作为审美印象源泉的自然、对崇高、对魅力等等作特别详细的描述,尤其是探求关于建筑艺术和其他造型艺术(风景画、动物画、故事画、雕刻)或者关于诗歌艺术(抒情诗、叙事诗、戏剧艺术)的讨论,它们都证明了同样的东西:"作为理念的直接物质体现的各种艺术的本质"。但是,还存在一种例外的情形,这就是"音乐"。音乐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占有着绝对无与伦比的特殊地位。因为任何艺术都能在自然界发现它赖以形成的样本,"纯粹的、无意志的认识主体"通过自然界的个别的现象来看出理念,然后艺术家的想像又把这理念变成感情的直观。对音乐来说,根本不存在其自然的样本,因此它同理念的现象没有任何关系。由于音乐完全独立于现象世界,也就不涉及理念的范围,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即令这世界根本不存在,音乐却还是存在;然而对于其他艺术却不能这样说。音乐乃是全部意志的直接客体化和写照,犹如世界自身,犹如理念之为这种客体化和写照一样;而理念分化为杂多之后的现象便构成个别事物的世界。所以音乐不同于其他艺术,决不是理念的写照,而是意志自身的写照,尽管这理念也是意志的客体性。因此音乐的效果比其他艺术的效果要强烈得多,深入得多;因为其他艺术所说的只是阴影,而音乐所说的却是本质。"
叔本华的哲学在其个人经历中扎根有多深,人们也许可以从他在汉堡当学徒时写给母亲的一封信中发现某些端倪,他在信中写道:"在我们这坚硬的土地上,必要性和匮乏正在争夺一席之地,天国的种子怎能在这土地上找到生存的空间?我们确实是被原始精神放逐了,而且不应该再去追求它……然而确实有富有同情心的天使为我们乞得了天国的鲜花,在这痛苦的土地上扎下了根并炫耀着她的美丽。--经过荒蛮的世纪,天国音乐的节律没有停止奏动,我们觉得永恒的直接的回响长留,使我们懂得了每一种意义,而且自己也超越了罪恶和德行。"
他如此早就发现和感受到了这悲惨的土地,《世界作为意志和表象》这部著作的最后大部分章节就是围绕它而展开的。这一章的指导思想是"意志的肯定和否定",并且在标题中说明,尽管"达到了自我认识",这种考察也是应该做的。这意味着:由于主体不能够把自己认识为认识着的,而是只能认识为意欲着的,所以它意识到,在自己的本质中洞察了意志的作用后,面临着一个问题,即它作为认识者能够从这种认识中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对这个问题的思索必须由此出发,"纯粹就其自身来看的意志是没有认识的,只是不能遏止的盲目的冲动。我们在无机自然界和植物繁生的自然界的规律中,以及在我们自己的生命成长发育的那些部分中,看到的意志现象都是这种冲动。这意志从后加的、为它服务而展开的表象世界才得以认识它的欲求,认识它所要的是什么;还认识这所要的并不是别的而就是这世界,就是如此存在着的生命。"但是,由于意志作为无时间的自在之物是不变的,所以它所意欲的东西,它在自己的表现形式中所造成的东西,按照其本质也是不变的;这样一来,就没有任何希望使生活恰如其如今的情况那样,有朝一日显现出另一幅样子,显得更令人愉快,更可以忍受。另一方面,在服从于必然性的意志自己却是"自由的,甚至是全能的"。而且,"这种自由,这种全能,整个可见的世界,亦即它的现象,都是作为它的表出和写照而存在,并且是按认识的形式带来的规律而继续向前发展的(请注意:现象,可见的世界经过一定的发展,但是这发展并不涉及它的本质)--这样,这种全能"现在也只有在它最完善的现象中,在它对自己的本质已获得完全恰如其分的认识时,它又可重现出来,即是说它所以显现出来不外乎两种途径:或者是它在深思熟虑和自我意识的最高峰,仍然还欲求它曾经盲目地不自觉地欲求过的东西,那么,认识在这里无论是个别地或整个地依然总还是它的动机;或者是反过来,这一认识成为它的清静剂而平息,而取消一切欲求。"
意志的肯定和否定以不同的事实表明了其态度和行为的方式。"一切复杂的意志活动,其基本课题总是满足需要,而需要在健康上是和身体的生存分不开的,是已表现在身体的生存中而又都是可以还原为个体保存和种族繁衍的。可是各种不同的动机就由此而间接获得影响意志的力量,并产生那些复杂的意志活动。每一个这样的活动根本只是这里显现着的意志的一样品,一个标本。至于这样品是哪一种,以及动机所有的和赋予这样品的是什么形态,那并不重要;而只是根本有所欲求,以哪种强烈的程度而有所欲求,才是这里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