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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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30)

“我相信我的丈夫也会同意的,”伯爵夫人说,“但是令尊……”

“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父亲,他提出将婚期延缓一年作为同意的必要条件。我想把这件事也告诉您。”安德烈公爵说。

“的确,娜塔莎还小,但是——时间也太长了!”

“没有别的办法。”安德烈公爵叹了口气说。

“我把她给您找来。”伯爵夫人说了这句话便从房间出去了。

“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们吧,”她在寻找女儿时反复地说。索妮娅说,娜塔莎在卧室里。娜塔莎脸色苍白,坐在自己床上,冷漠地盯着圣像,飞快地画着十字,嘴里嘟嚷着什么。她看见母亲,一跃而起,向她扑去。

“怎么啦?妈妈,……怎么啦?”

“你去吧,到他那里去吧。他向你求婚了,”娜塔莎觉得,伯爵夫人的口气很冷淡……“去吧……去吧,”母亲面带忧郁和责备的神情朝着跑开的女儿说道,之后沉重地叹了口气。

娜塔莎不记得她是怎样走进客厅的。她进了门,看见他以后就停下了。“难道这个陌生人现在成了我的一切?”她问自己,随即回答:“对,他是一切。对我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是最宝贵的。”安德烈公爵垂下眼帘,向她走去。

“我自从看见您的那个瞬间,就爱上了您。我是否可以期待?”

他看了她一眼,她那严肃而热切的表情使他大吃一惊。这种表情仿佛在说:“为什么要问?为什么怀疑那不能不知道的事?为什么要说那用语言无法表达的感情?”

她向他走去,停住了。他抓起她的手,吻了吻。

“您爱我吗?”

“是的,是的。”娜塔莎懊恼地说,大声地叹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频率越来越快,最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您哭什么呢?您怎么啦?”

“啊,我多么幸福。”她答道,破涕为笑,向他身边靠去,她想了一会儿,好像在自问是不是可以这样做,然后吻了他一下。

安德烈公爵握着她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发现自己心里没有从前对她的那种爱了。他心里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从前那种富有诗意的、美好的神秘愿望不见了,有的只是他对她那女性的、孩子般柔弱的怜悯,对她的忠诚和信任的恐惧以及他和她永久结合而产生的沉重而快乐的责任感。虽然如今的感情不像从前那样欢快而富有诗意,但却显得更加严肃、更加强烈了。

“妈妈有没有告诉您,要一年后才能结婚?”安德烈公爵继续望着她的眼睛,说道。

“难道这就是我,那个小丫头(大家都这样说我),”娜塔莎想,“难道我从现在起就是妻子,跟这个陌生、可爱、聪明、就连我父亲都敬重的人可以平起平坐了吗?难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吗?现在已经不能把生活当儿戏,现在我已经是个大人,现在我真要对我的一切言行负责,难道这都是真的吗?是的,他问了我什么?”

“没有。”她回答,但她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请您原谅我,”安德烈公爵说道,“但您这样年轻,而我已经饱经风霜。我为您担心。您不了解自己。”

娜塔莎全神贯注地听着,极力领会他话语的内涵,可是她不明白。

“把我的幸福推迟了一年,尽管这一年我会很难过,”安德烈公爵继续说,“这期间您也正好考验一下自己。我请您在一年后给我幸福;但现在您是自由的,我们不把订婚的事宣布出去,如果您确信您不爱我,或者您爱上……”安德烈公爵不自然地笑着说。

“您干嘛要说这些?”娜塔莎打断他的话。“您知道,自从您第一次到奥特拉德内那天起,我就爱上了您。”她说,坚信她说的是实话。

“在这一年您会认识自己……”

“整——整一年!”娜塔莎突然说,现在她才明白,婚期要推迟一年。“可是干嘛要推迟一年?干嘛要推迟一年?……”安德烈公爵开始向她说明推迟的原因,娜塔莎不听他说。

“不这样不行吗?”她问。安德烈公爵一言未发,但他脸上流露出不能改变决定的表情。

“这太可怕了!不行,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娜塔莎忽然开口说,然后嚎啕大哭起来。“等一年,我会死掉的:这不行,这太可怕了。”她看了看未婚夫的脸,看见他脸上流露着痛苦和困惑不解的表情。

“不,不,我什么都能做到,”她忽然忍住了眼泪,说道,“我多么幸福啊!”

父亲和母亲都走进房间,为未婚夫和未婚妻祝福。

从这天起,安德烈公爵就以未婚夫的身份经常到罗斯托夫家来。

二十四

没有举行订婚仪式,博尔孔斯基和娜塔莎订婚的事亦未向任何人宣布;安德烈公爵坚持要这样做。他说推迟结婚是他的原因,因此延期的全部责任都应当由他承担。他说他永远会用誓言约束自己,但是他不愿意约束娜塔莎,会给她充分的自由。如果半年后她觉得她不爱他,她还有权拒绝他。不言而喻,无论是父母,还是娜塔莎都不愿意听这种话;但安德烈公爵固执己见。安德烈公爵每天都到罗斯托夫家去,但他不以未婚夫身份和娜塔莎交往:他称她为“您”,只吻她的手。自从求婚那天以后,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之间建立了和从前截然不同的、亲密而纯朴的关系。他们好像到现在相互还不了解。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喜欢回想他们没有关系时彼此对对方的看法;现在他们两人都觉得自己成为与以前不同的人了:那时有些做作,现在是纯朴而真诚的。最初,家里人和安德烈公爵交往时都有些别扭;他好像是陌生世界的人,娜塔莎花了很长时间才使家人习惯了和安德烈公爵相处,而且她骄傲地让大家相信,他只是让人觉得有些特殊,其实他和大家一样,她不怕他,谁都不应该怕他。几天后,家里人习惯了他,不再觉得拘束,于是有他在也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也参与到他们家的生活。他与伯爵谈家产管理,和伯爵夫人及娜塔莎谈论衣着,和索妮娅谈论纪念册和刺绣布。有时候,罗斯托夫家里人彼此之间,或者当着安德烈公爵的面谈起这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这种种预兆怎会如此明显,都感到十分惊奇:比如安德烈公爵去奥特拉德内;他们来到彼得堡;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相貌相似,这一点保姆在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来访时就注意到了;一八○五年安德烈和尼古拉之间的冲突,还有家里人注意到的许多别的征兆。

未婚夫妇在场的时候,家里常常充满着富有诗意的沉闷和寂静的气氛。大家经常默默无语地坐在一起。有时候大伙儿站起来走开了,只剩下未婚夫妇二人,他们还是默默无言。他们很少谈未来的生活。安德烈公爵不敢谈这件事,他觉得惭愧。娜塔莎有同感,她经常能猜透安德烈公爵的心思。有一次娜塔莎问起他的儿子。安德烈公爵脸红了,现在他经常脸红,这一点娜塔莎特别喜欢,他说,他儿子不同他们住在一起。

“为什么?”娜塔莎吃惊地问。

“我不能从爷爷那儿把他夺走,而且……”

“我会多喜欢他啊!”娜塔莎立刻猜透了他的心思,她说,“但是我知道,您希望避免责难您和我的借口。”

老伯爵有时候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吻吻他,就别佳的教育和尼古拉的职务征求他的意见。老伯爵夫人看着他们时,总是叹气。索妮娅时时刻刻都怕成为多余的人,她竭力寻找借口让他们单独留下,其实他们并不需要她这样做。安德烈公爵说话的时候(他很会讲故事),娜塔莎骄傲地听着;当她说话的时候,她又担心又高兴地发现,他注意地端详着她。她困惑不解地问自己:“他在我身上寻找什么?他在用目光找什么?如果我身上没有他目光要寻找的东西,那会怎样呢?”她有时候陷入她特有的极度愉快的心境,这时她就特别喜欢倾听安德烈公爵说话,看着他笑。他很少笑,但是当他笑的时候,就笑得忘乎所以,每次笑过后,她都觉得她和他更亲近了。要不是即将临近的离别念头让娜塔莎害怕的话,那么她就是非常幸福的了。

安德烈离开彼得堡的前一天,他把皮埃尔带来了,自从上次舞会以来,皮埃尔一次也没有到过罗斯托夫家。皮埃尔惘然若失,有些难为情。他和母亲谈话。娜塔莎和索妮娅在棋桌旁边坐下来,邀请安德烈公爵下棋。他走到她们跟前。

“您老早就认识别祖霍夫吗?”他问道,“您喜欢他吗?”

“是啊,他是个好人,不过太可笑了。”

就像她经常谈论皮埃尔那样,她讲起有关他漫不经心的笑话,甚至有一些是给他凭空编造的笑话。

“您知道,我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他了,”安德烈公爵说,“我从小就认识他。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我请求您,娜塔莉,”他忽然严肃地说,“我要走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您可能不再爱……好了,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只想说一点,当我不在的时候,您无论发生什么事……”

“会发生什么事呢?……”

“无论有什么伤心事,”安德烈公爵继续说,“索菲小姐358,我请求您,无论发生什么事,只找他一个人出主意,只求他一个人帮忙。他是个非常漫不经心而且可笑的人,但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358原文系法语。

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索妮娅或者安德烈公爵本人都没能预见到娜塔莎和她未婚夫的离别会对她产生怎样的影响。这天她满脸通红,十分激动,目光冷漠,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做着极为琐碎的事情,仿佛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当他同她告别,最后一次吻她的手时,她也没有哭。

“您别走!”她只是对他说了这句话,那嗓音让他想到是否他真的该留下来,而且这之后很长时间他都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声音。他走了以后,她也没有哭;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哭,只是呆呆地坐在自己房间,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是偶尔说:“哎,他干嘛走哇!”

但是他走了两个星期后,让周围人感到意外的是,她突然从那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中清醒过来,变得像从前一样了,只不过精神面貌变了,如同久病初愈的孩子面貌都会发生变化一样。

二十五

儿子走后这一年里,老公爵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身体和性格都大不如前。他比以前更容易发怒,他那无名怒火多半发泄在玛丽娅公爵小姐身上。他仿佛极力寻找她的痛处,以便尽可能残酷地从精神上折磨她。玛丽娅公爵小姐有两个癖好,也算是两种乐趣:一个是侄子小尼古拉;另一个是宗教,这两者都成了老公爵攻击和嘲笑她的最佳话题。无论谈什么,他总要把话题引到老处女的迷信或对孩子的溺爱和娇惯上。“你想把他(小尼古拉)变成像你这样的老处女;白费心机,安德烈公爵要的是儿子,而不是老处女。”他说。或者他跟布里恩小姐359说话时,当着玛丽娅公爵小姐的面,问她是否喜欢我们的神甫和圣像,还开玩笑说……

359原文系法语。

他不断地无情地侮辱玛丽娅公爵小姐,但女儿轻易就原谅了他。难道他有对不起女儿的地方吗?难道爱她的父亲(这一点她毕竟是明白的)会对她不公平吗?况且什么是公平呢?公爵小姐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令人骄傲的词儿:“公平”。对她来说,人类所有的复杂规则可集中为一个简明的法则,那就是博爱和自我牺牲的法则,也就是为人类承受许多苦难的上帝怀着博爱之心传授给我们的法则。他人的公平或不公平与她何干呢?她自己应当蒙受苦难,热爱他人,而且她也这样做了。

冬天时,安德烈公爵回了趟童山,他很快活、温和、亲切,玛丽娅公爵小姐很久都没看见他这样了。她预感到他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对玛丽娅公爵小姐没有提到他恋爱。临走前,安德烈公爵和父亲谈了很久,玛丽娅公爵小姐发觉他们两个人在他动身前彼此互不满意。

安德烈公爵走后不久,玛丽娅公爵小姐就从童山给彼得堡的朋友朱丽·卡拉金娜写了一封信,玛丽娅公爵小姐和其他姑娘们一样,怀着一种幻想,幻想朱丽·卡拉金娜能嫁给她哥哥,当时她的朋友正为在土耳其阵亡的哥哥服丧。

“亲爱的、温柔的朋友朱丽,悲伤看来是我们共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