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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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29)

“我觉得,谁都没有像她那样被人追求过352,”薇拉说,“但直到现在她也没真正爱过谁。您知道,伯爵,”她把脸转向皮埃尔说:“就连我们可爱的表弟鲍里斯,只在我们之间说说353,也曾深深地陷入她的温柔乡354……”她用当时广为流行的描写爱情的话说。

352原文系法语。

353原文系法语。

354原文系法语。

安德烈公爵眉头紧皱,默不做声。

“您不是跟鲍里斯关系挺好吗?”薇拉对他说。

“是啊,我认识他……”

“他想必跟您谈过童年时代他对娜塔莎的爱情吧?”

“还有童年的爱情?”安德烈公爵突然涨红了脸,问道。

“是啊。您知道,表兄妹之间的亲近,常常会产生爱情。表兄妹,这是很危险的关系。不是吗?355”

355原文系法语。

“啊,毫无疑问,”安德烈公爵说道,他忽然不自然地兴奋起来,开始跟皮埃尔开玩笑,说皮埃尔对他那些五十多岁的莫斯科的表姐们可要小心点,玩笑中间,他站了起来,拉着皮埃尔的手,把他拽到一边。

“怎么啦?”皮埃尔说,他惊讶地观察着朋友异常兴奋的神色,并且发觉他站起来时投向娜塔莎的目光。

“我应该,我应该跟你谈谈,”安德烈公爵说道,“你知道我们的女式手套356(他说的是共济会发给新入会的师兄弟,让送给心爱女人的手套)。我……算了,我以后跟你谈……”安德烈公爵的眼睛里闪烁出奇异的光芒,他慌慌张张地走到娜塔莎跟前,在她身旁坐下了。皮埃尔看见安德烈公爵问了她句什么话,她脸唰地红了,回答了他的话。

356这里提到的是共济会的一个仪式,草稿中安德烈公爵成了共济会分会的成员,但在终稿中没了说明他的这一情节,因此“我们的女式手套”的句子便无法理解了。

但这时候,贝尔格走到皮埃尔跟前,坚持要他参加将军和上校之间就西班牙问题展开的争论。

贝尔格感到很满意而且很幸福。喜悦的笑容一直挂在他的脸上。这次晚会办得很好,就跟他见过的其他晚会一样。晚会上的一切都很像。女士们的尖声谈话、纸牌、玩牌时抬高嗓门的将军、茶饮和点心都很相像;只缺少一样,那就是他在其他晚会上经常看见、他也想效法的事情。缺少男士们之间的高声谈论,而且还缺乏对重要而高深问题的争论。将军刚开始这样的谈论,贝尔格就赶紧把皮埃尔拉过去。

二十二

第二天,在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的邀请下,安德烈公爵乘车前往罗斯托夫家吃午饭,并且在那里度过了整整一天。

全家人都意识到安德烈公爵为谁而来,他也不加隐瞒,整天都设法和娜塔莎呆在一起。娜塔莎既有点儿惊惶,又觉得幸福和喜悦,不仅在她心里这样,而且全家人都有一种将要发生重大事情的恐惧感。当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谈话的时候,伯爵夫人用那忧愁、严厉的目光注视他,每当他回头看她的时候,她就胆怯地,好像想跟他谈一些琐碎的事。索妮娅不敢离开娜塔莎,当她和他们呆在一起的时候,她又怕妨碍他们。娜塔莎单独和他在一起的短暂时刻,她因为害怕期待的事情发生而面色苍白。安德烈公爵的胆怯让她感到惊奇。她觉得他有话要对她说,但又下不了决心。

晚上安德烈公爵离开后,伯爵夫人走到娜塔莎跟前,低声说:

“怎么样?”

“妈妈,看在上帝份上,现在您不要问我。这事没法说。”娜塔莎说。

尽管如此,这天晚上娜塔莎时而激动不安,时而惊惶失措,她瞪着眼睛在母亲的床上躺了很久。她告诉母亲,他怎样夸奖她,他说他要到国外去,他问他们今年夏天在哪里度过,他还向她打听鲍里斯的情况。

“可是,我从来没有碰见这样的、这样的事情!”她说。“在他面前我有些害怕,在他面前我总是害怕,这说明什么?说明,这就是真的,对吗?妈妈,您睡着了?”

“没有,我的心肝,我自己也害怕,”妈妈答道,“你去睡吧。”

“我反正不愿意睡觉。睡觉多无聊!妈妈,妈妈,我从来没有碰见这样的事啊!”面对内心的感情,她既惊奇又恐惧地说,“我们怎能想得到!……”

娜塔莎觉得,还是在奥特拉德内初次见到安德烈公爵,她就爱上了他。她当时就看中了他(她对此坚信不移),现在他又遇见她,而且看来他也钟情于她,这种奇怪的、出乎意料的幸福使她害怕。“目前我们在彼得堡,他就特意到这里来,这是天意。我们在这次舞会上相遇,也是天意。这都是命运,显然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当时我一看见他,就觉得有点儿特别。”

“他还对你说过什么?那是一首什么诗呢?你念念……”母亲一边问安德烈公爵写在娜塔莎纪念册上的诗句,一边若有所思地说。

“妈妈,他是个鳏夫,这丢不丢人?”

“娜塔莎,够了。去祈祷吧,婚姻是由天定的357。”

357原文系法语。

“亲爱的,妈妈,我多么爱您,我多高兴啊!”娜塔莎喊道,流着幸福、激动的泪水,一面拥抱着母亲。

这时,安德烈公爵坐在皮埃尔那里,跟他讲他对娜塔莎的爱,他下定决心要娶她。

这天,艾伦·瓦西里耶芙娜伯爵夫人举办隆重的招待晚会,出席晚会的有法国公使、不久前成为伯爵夫人家中常客的一位亲王,此外还有许多服装华丽的男女。皮埃尔在楼下几个大厅里走来走去,他那沉思默想、漫不经心的阴郁表情使全体宾客大吃一惊。

自从上次舞会以来,皮埃尔觉得自己的疑病几近发作,他竭尽全力与其抗争。自从亲王和皮埃尔的妻子关系密切以来,皮埃尔突然被封为宫廷高级侍从,此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总觉得心情沉重,羞耻得无地自容,从前那种人世空虚的阴暗思想又开始经常萦绕在他脑海。这时他发觉他的监护人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之间产生了感情,他把自己的境况与朋友的境况进行对比,更加深了这种阴郁情绪。他尽力不去想妻子,也不去想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与永恒相比,他再次觉得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于是他心里出现了一个问题:“这都是为了什么?”于是他强迫自己日日夜夜钻研共济会文件,希望以此驱赶降临的魔鬼。十一点多钟,皮埃尔从伯爵夫人的内室出来,身穿破旧的长衫,坐在楼上因烟雾弥漫显得低矮的房间的桌前,正在照着真本抄写苏格兰共济会的文件,这时有个人走进了他的房间。来人是安德烈公爵。

“啊,是您,”皮埃尔现出一副漫不经心、不满意的神情说,“瞧,我在工作,”他指着抄写本说,他那种神情就像不幸的人为了摆脱人生苦难而工作似的。

重新燃起生活希望的安德烈公爵容光焕发、兴高采烈地站在皮埃尔面前,他没注意到皮埃尔那忧郁的面容,只想着幸福,对他微微一笑。

“啊,亲爱的,”他说,“我昨天就想对你说,今天为这事专门来找你。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情。我恋爱了,我的朋友。”

皮埃尔突然沉重地叹一口气,他那沉甸甸的身体倒在安德烈公爵旁边的长沙发上。

“爱上了娜塔莎·罗斯托娃,对吗?”他说道。

“是啊,是啊,还能爱谁呢?我从来都不相信我会恋爱,可是这种感情战胜了我。昨天我倍受折磨,很痛苦,但无论如何我决不放弃这种痛苦。从前我没有真正生活过。现在我才刚刚生活,但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她……不过,她会爱我吗?……对她来说,我年龄太大了。你干嘛不说话?……”

“我?我?我以前跟您说过,”皮埃尔突然说道,他站起来,开始在房间走来走去。“我一直在想……这个姑娘是个稀世珍宝,是珍宝……这是个少有的姑娘……亲爱的朋友,我求您,不要空想了,不要犹豫不决,结婚吧,结婚吧,结婚吧……我相信,没有人会比您更幸福了。”

“但她呢?”

“她爱您。”

“别瞎说。”安德烈公爵微笑看着皮埃尔的眼睛,说道。

“她爱您,我知道。”皮埃尔愤怒地喊道。

“不,听我说,”安德烈公爵抓住他的手说:“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我总得找个人把这一切都讲出来。”

“好吧,好吧,您说吧,我很高兴,”皮埃尔说,他的脸色真的变了,皱纹舒展开了,他愉快地听着安德烈公爵说话。安德烈公爵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新人。他的苦闷、他对人生的蔑视,他的失望都到哪里去了?皮埃尔是他敢于倾吐心声的唯一的人;于是他把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儿对他说了出来。他时而轻松、大胆地制订长远计划,说他不可能牺牲自己的幸福去满足父亲随心所欲的要求,他会强迫父亲同意这门婚事并且疼爱她,否则就不经他允许,也要办成婚事;他时而对这种奇怪、陌生、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却又控制着他的感情表示惊讶。

“如果以前有人对我说,我会这样热恋,我都不会相信,”安德烈公爵说,“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情。对我来说,整个世界已分成两半:一半里有她,那里全是幸福、希望和光明;另一半没有她,那里充满苦闷和黑暗……”

“黑暗和阴郁,”皮埃尔重复地说,“对,对,这一点我是明白的。”

“我不能不爱光明,这不是我的错。我非常幸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知道,你为我感到高兴。”

“是的,是的。”皮埃尔一面附和,一面用那深受感动的忧郁目光望着自己的朋友。他越是觉得安德烈公爵的命运充满光明,就越是觉得自己的命运暗淡无光。

二十三

婚姻之事须得父亲同意,为此安德烈公爵第二天去看他父亲。

父亲听了儿子的述说,表面上平静,内心却愤恨。在他的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还有人打算改变生活并给生活注入新的东西,这让他无法理解。“只是让我随心所欲地活到老死吧,以后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老头对自己这样说。但他对儿子还是耍了个在重要场合惯用的外交手腕。他用一副平静的腔调,对这个问题分析一番:

第一,从身世、财富和名望方面来说,这门婚事并不美满;第二,安德烈公爵已经是人到中年,身体不好(老头对这一点特别加以强调),而她却很年轻;第三,他还有个儿子,不放心把他交给这个小丫头;第四,最后父亲嘲讽地望着儿子说,“我求你将这门婚事拖一年,去外国走走,疗养疗养,像你打算的那样,给小尼古拉公爵找一位德籍家庭教师,然后,如果爱情,情欲,固执,随便你把它叫什么,还是那么强烈,那你就结婚。这是我给你的最后忠告,记住,是最后的……”老公爵说最后这句话的口吻显示出,无论什么都不能强迫他改变自己的决定。

安德烈公爵清楚地意识到,老头子希望他或者他未婚妻的感情经不起一年的考验,或者老公爵本人在此期间去世,于是他决定满足父亲的愿望:先求婚,然后将婚期推迟一年。

安德烈公爵在罗斯托夫家呆了最后一晚后,又过三个星期才回到了彼得堡。

娜塔莎向母亲说了心里话的第二天,等了博尔孔斯基整整一天,可是他没来。第二天,第三天依旧如此。皮埃尔也没有来,因为娜塔莎不知道安德烈公爵到他父亲那里去了,所以她无法解释他不来的原因。

就这样过了三个星期。娜塔莎不想到任何地方去,就像个影子似的,百无聊赖,闷闷不乐,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晚上她背着大家,悄悄地流泪,夜里也不再到母亲那里去了。她时常脸红、发脾气。她觉得,大家都知道她很失望,都在笑话她、可怜她。当她内心十分痛苦的时候,这种虚荣心带来的痛苦就更增加了她的不幸。

有一次,她到伯爵夫人那里去,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忽然哭了起来。她的眼泪直流,就像一个受到惩罚,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受到惩罚的小孩那样委屈地流泪。

伯爵夫人开始安慰娜塔莎。娜塔莎开始还听着母亲说话,但突然把她的话打断了:

“妈妈,别再讲了,我不想,也不愿意想!他来了一阵,就不再来,不再来了……”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险些儿要哭出来,但又恢复了常态,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我根本不想嫁人。我怕他;现在我完全、完全平静下来了……”

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娜塔莎又穿上了那件旧连衣裙,因为她特别清楚这件连衣裙每天早晨都会带给她快乐,从这天早晨起,她又恢复了自上次舞会后中断的生活方式。她喝完了茶,就走进那间她特别喜欢的回音很好的大厅,在这里开始练习视唱曲。练完第一课之后,她站在大厅中央,把她特别喜欢的短句重唱一遍。她的歌声婉转悠扬,荡漾在整个空旷的大厅,然后慢慢地消失,她愉快地倾听着悦耳的声音(仿佛出乎她的意料),忽然觉得快乐起来了。“干吗要想这么多,本来就很好嘛。”她对自己说,开始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她不是迈着普通的步伐踩在声音清晰的镶木地板上,而是每走一步都把重心由脚跟换到脚尖上(她穿着一双喜欢的新皮鞋),愉快地倾听脚跟落地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咚咚声和脚尖磨擦时发出的吱吱声,就像倾听自己的歌声一样。她从镜子旁经过时,照了一下,“瞧,那就是我!”她看见自己时,面部表情仿佛在说。“啊,还不错。我不需要任何人。”

仆人想进大厅来收拾一下,但她不放他进来,又关上了门,继续走步。这天早上她又回到了喜欢的自我欣赏状态。“这个娜塔莎多美啊!”她又用第三人称的、男人的口吻谈论自己,“漂亮,声音甜美,年轻,她不妨碍任何人,不过也别打扰她。”但是,尽管大家不去打扰她,她还是不能平静,而且她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前厅的门开了,有个人问道:“家里有人吗?”接着传来了脚步声。娜塔莎在照镜子,但是她没看到自己。她在倾听前厅里的声音。当她在镜中看到自己时,她的脸色煞白。就是他。虽然从关着的门里勉强听见他的说话声,但她仍然确信是他。

娜塔莎脸色苍白,惊惶失措地跑进客厅。

“妈妈,博尔孔斯基来了!”她说:“妈妈,这太可怕了,我受不了!我不想……折磨自己!我该怎么办呢?……”

伯爵夫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话,安德烈公爵就忐忑不安、异常严肃地进了客厅。他一看见娜塔莎,马上喜笑颜开。他吻了吻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的手,在长沙发旁边坐下……

“我们很久没有荣幸……”伯爵夫人刚开始说话,安德烈公爵就打断了她,显然,他急着要说出他想说的话,来回答她的问题。

“这些日子我没登门拜访,因为我去见父亲了,因为我需要和他商量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昨天深夜才回来。”他看了娜塔莎一眼,说道,“我需要和您商谈一件事,伯爵夫人。”他沉默片刻后,补充说。

伯爵夫人重重地喘了口气,垂下了眼睛。

“我愿意为您效劳。”她说。

娜塔莎知道她应当回避,但是她没法这样做,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她的喉咙,于是她睁大眼睛,不顾礼貌、直勾勾地瞅着安德烈公爵。

“现在吗?就在此刻!……不,不可能!”她想道。

他又瞥了她一眼,这一瞥使她相信,她没有弄错,对,现在,她的命运就要在此刻决定。

“娜塔莎,你去吧,我会叫你的。”伯爵夫人小声说。

娜塔莎用那惊惶、祈求的目光看了眼安德烈公爵,又看了一眼母亲,就出去了。

“伯爵夫人,我是来向您女儿求婚的。”安德烈公爵说。

伯爵夫人的脸蓦地红了,她什么也没说。

“您的求婚……”伯爵夫人老成持重地开始说。他望着她的眼睛,默不做声。“您的求婚……(她有些难为情)我们感到很高兴,而且……我接受您的提婚,我很高兴。我丈夫也……我希望……不过,这由她自己决定……”

“等我得到您同意的时候,就对她说……您同意吗?”安德烈公爵问道。

“是的,”伯爵夫人说着,向他伸出手去,当他在她手边弯下腰来的时候,她怀着既陌生又温柔的复杂感情吻了吻他的额头。她希望像爱儿子那样爱他;但是她觉得他是个外人,是个可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