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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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2)

“请等一等,”安娜·帕甫洛夫娜思索着说道,“我今天就跟丽莎(博尔孔斯基妻子)谈谈,也许这事情会办妥的。我在你们家里开始学习老处女的行当。”

安娜·帕甫洛夫娜家客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彼得堡上层社会的人都来赴会了,这些人的年龄和性格虽然各不相同,但是他们的生活圈子是相同的。瓦西里公爵的女儿,美女艾伦来了,她顺路来接父亲,以便一同去出席公使的庆祝大会。她佩戴花字奖章52,身穿舞会的艳装。知名的、年轻的、身材娇小的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也来赴会了,她是彼得堡最迷人的女人;她于去年冬天出嫁,因为怀孕,现在不在社交场合露面,但仍旧出席一些小型晚会。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伊波利特与他所举荐的莫特马尔也来赴会了;前来赴会的还有莫里约神甫和其他许多人。

52花字奖章由俄国皇后颁发给毕业成绩优秀的女中学生,它是由获奖者姓名的首字母组成的花字。

“您还没有见过(或者您还不认识)我的姑母吧?”安娜·帕甫洛夫娜对各位来宾说,并且一本正经地把他们领到一位头上扎着高高的蝴蝶结,刚刚从另一个房间从容平稳地走出来的小老太太跟前;安娜·帕甫洛夫娜喊出一个个来客的名字,同时把目光慢慢地从客人身上移向姑母,之后她就走开了。

所有来宾都向这个谁也不熟悉,谁也不感兴趣,谁也不需要的姑母行礼问安。安娜·帕甫洛夫娜显露出忧郁而庄重的神态,聆听他们的问候,心中默默地表示赞许。姑母对每个人都用同样的语言谈论他的健康,谈论她自己的和太后的健康,谢天谢地,太后的身体现在好多了。所有前来叩安的客人出于礼貌都不表露出匆忙的神色,都怀着履行了一项艰巨职责之后的轻松感觉离开老太太,整个晚上再也不会到她跟前去了。

年轻的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来了,她随身带着一个金线绣的丝绒袋子,袋中装有针线活。她那漂亮的长着隐约可见的绒毛的上唇稍稍短一点,然而当它翘起来,或有时候上唇向前伸出,或有时候与下唇闭合时就显得愈加好看。如同那些颇有吸引力的女人一样,她的缺点——翘嘴唇和微微张开的小口——似乎构成了她独特的美。所有的人都很愉快地看见这个身体健壮、充满活力的未来母亲,她那么轻松地承受怀孕这副重担。老年人和阴郁而烦闷的年轻人在她身边坐一会儿,谈一谈,好像也变得和她一样快乐了。谁和她谈话,看见她每说一句话都会流露出爽朗的微笑,都能看见她那雪白的、闪闪发亮的牙齿,谁就会感到自己今天特别可爱。并且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身材娇小的公爵夫人手提针线袋,迈着急速的碎步,蹒跚地绕过桌子,她一边愉快地整理连衣裙,一边在银质茶炊旁的长沙发上坐下来,仿佛她无论做什么事情,对她本人和她周围的人来说,都是开心事。

“我带来了针线活,”她打开手提包,对大家说道。

“您瞧吧,安内特,别再跟我开这种可恶的玩笑,”她对女主人说。“您在信中说,您只举行一个小型晚会。瞧我这身打扮。”

于是她两手一摊,让大伙儿瞧瞧她那件缀上花边的雅致的浅灰色连衣裙,前胸以下系着一条宽绸带。

“放心吧,丽莎,不管怎样,您比所有的人都漂亮,”安娜·帕甫洛夫娜回答。

“您知道吗,我的丈夫要离开我,去送死。”她把脸转向一位将军,用同样的语调继续说下去,“请告诉我,干吗要这场可恶的战争?”她对瓦西里公爵说道,不等他回答,又转向公爵的女儿、美丽的艾伦。

“这个娇小的公爵夫人是位多么可爱的女士啊!”瓦西里公爵小声地对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

紧随娇小的公爵夫人之后,走进一个彪形大汉、一个肥胖的年轻人,他留着平头,戴副眼镜,身着当时时髦的浅色裤子,高高的硬领衬衫和咖啡色的燕尾服。这个肥胖的年轻人是叶卡捷琳娜时代一位大名鼎鼎的达官、而眼下正在莫斯科奄奄一息的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他刚从外国深造回来,还没有在任何地方工作过,这是他头一次在社交场合露面。安娜·帕甫洛夫娜对他鞠个躬,表示欢迎,这是对进入她的沙龙里最低一级人物的一种礼遇。尽管这个礼遇很低,但安娜·帕甫洛夫娜一看见皮埃尔走进来,脸上就表现出惊恐不安的神情,尤如看见一只与此地不相宜的庞然大物似的。虽然皮埃尔的身材确实比沙龙里其他男人魁梧些,但这种惊恐的表情只可能由于他那与众不同的目光——聪明而又胆怯,敏锐而又自然的目光而引起的。

“您太好了,皮埃尔先生,能来看望我这个可怜的病人,”安娜·帕甫洛夫娜对他说,并领他去见姑母,惊恐地和她互使眼色。皮埃尔嘟哝着说了一句令人不懂的话,继续不停地用目光找寻着什么。他欢快地微微一笑,像对亲密的朋友那样,向娇小的公爵夫人鞠躬行礼,然后走到姑母跟前。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恐惧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皮埃尔还没有听完姑母讲太后的健康状况,就从她身旁走开了。安娜·帕甫洛夫娜惊恐地用话来阻拦他。

“您不认识莫里约神甫吗?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她说。

“是的,我听过有关他所提出的永久和平的计划53。这很有意思,但未必可能……”

53天主教神甫莫里约的原型是意大利天主教神甫斯齐皮翁·皮亚托利。他曾经当过А.А.恰尔托雷伊斯基公爵的教育者。.恰尔托雷伊斯基公爵在亚历山大一世统治初期成了沙皇的亲密谋士,1804—1806年成为外交部长,这为莫里约神甫打开了通往上流社会沙龙的通道。由皮亚托利编制并建立在各方力量均衡基础上的永久和平计划使彼得堡很感兴趣,因为这一计划的实现能体现俄罗斯的显著作用。皮亚托利建议通过建立反拿破仑的欧洲联盟来达到“各方力量的均衡”。

在《战争与和平》的草稿中皮亚托利神甫被直呼其名:“在那时彼得堡生活着一位著名的流放犯,名叫阿贝·皮亚托利,他被看作是‘给彼得堡带来全新的欧洲政治体制计划的哲学家和政治家,听说,他已经有幸通过亚当·恰尔托雷日斯基把这一计划呈给了年轻的皇帝’”(第13卷,第176,186页)。

“您这样想吗?……”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她本想说点什么,再去做些家庭主妇的活儿,但是皮埃尔竟然做出一反常态的不礼貌的举动。先前是他没有听完交谈者的话就走开了,此刻他却说些闲话来拦住需要离开他的交谈者。他垂下头,叉开他两条大腿,开始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证明,他为什么认为神甫的计划纯粹是幻想。

“我们以后再谈吧。”安娜·帕甫洛夫娜微笑着说道。

她摆脱了那个不会生活的年轻人之后,便回过头来去干家庭主妇的活儿,继续留心地听听,仔细地看看,哪里出现冷场,就到哪里去帮忙。她就像一个纺纱作坊的老板,让工人各就各位之后,就在作坊里踱来踱去,发现纺锤停止转动,或者声音逆耳,轧轧作响、音量太大时,就赶快走过去,使纺车停下来,或者使它正常运转。安娜·帕甫洛夫娜也是这样处理事情的,她在自己客厅里踱来踱去,不时地走到寂然无声或者谈论过多的人群面前,开口说句话或者调动他们的坐位,使谈话机器从容不迫、文质彬彬地转动起来。但是可以看得出,她在为这些事操心的时候,对皮埃尔特别不放心。当皮埃尔走到莫特马尔周围的人们近旁听他们谈话,后来又走到有神甫发言的那一群人面前的时候,她总是怀着关切的心态注视着皮埃尔。对于在外国受过教育的皮埃尔来说,安娜·帕甫洛夫娜的这次晚会,是他在俄国目睹的第一个晚会。他知道,全彼得堡的知识分子都聚集在这里,他真像个置身于玩具商店的孩童那样,眼睛都看不过来。他老是惧怕错失他能听到的聪明谈话。他望着在这里集会的人们表现出的信心和文雅的表情,他一直在等待能听到特别深奥的言论。最后,他走到莫里约跟前。他心里觉得他们的谈话有趣,他于是停了下来,就像年轻人喜欢做的那样,等待有机会说出自己的思想。

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晚会像纺车一样开动起来了。纺锤从四面匀速地转动,不断地发出轧轧的响声。只有姑母例外,她身边只坐着上了年纪的太太,一位痛哭流涕、面容消瘦的太太,在这个出色的社交团体中,她显得有点格格不入,除姑母而外,这个社交团体分成了三个小组。在男人占有多数的一个小组中,神甫是中心人物。在另外一个小组——年轻人的小组中,美丽的公爵小姐艾伦——瓦西里公爵的女儿和那娇小的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是中心人物,公爵夫人姿色迷人,面颊绯红,但年纪尚轻,身段显得太肥胖了。在第三个小组中,莫特马尔和安娜·帕甫洛夫娜是中心人物。

子爵面目清秀、举止温和,是个相貌漂亮的年轻人。显然,他认为自己是个名人,但因受过良好教育,他在自己参加的社交圈子中,总是表现得谦逊、随和。很明显,安娜·帕甫洛夫娜利用他来款待来客。就像一个餐厅领班给客人端上一块上好的牛肉,而这块牛肉如果人们在肮脏的厨房里看见时,根本就不想吃它;今天晚上安娜·帕甫洛夫娜的做法也是这样,她先是把子爵,然后把神甫当作异常精致的菜肴向客人献上。莫特马尔那个小组马上谈论起杀害恩吉延斯基公爵的事件54。子爵说,恩吉延斯基公爵的死因是由于自己太宽宏大量,并说波拿巴发怒是有其特殊原因的。

54路易·安图安·德·波旁—孔德,恩吉延斯基公爵(1772—1804),法国王子,1789年革命后侨居国外,住在名叫埃坚海姆的巴登小镇上。他与1804年在巴黎揭穿的反对拿破仑的阴谋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为了报复参与阴谋的布尔邦,拿破仑,照他的话说,从“国家的利益”要求出发命令逮捕了公爵。1804年14日到15日的夜间公爵被闯入巴登领土的法国龙骑兵抓走。根据军事法庭的判决,在没有去寻找有罪证明的情况下,公爵被枪决。亚历山大一世以特别照会抗议处死公爵(欧洲的国家中只有瑞典同意这一方案)。

“啊,是的!请给我们讲讲这件事吧,子爵!”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高兴地感到“请给我们讲讲吧”这句话使人想起路易十五。

子爵鞠躬以示顺从,彬彬有礼地微笑了一下。安娜·帕甫洛夫娜让客人在子爵身边围成一圈,并请大家听他讲。

“子爵本人认识公爵,”安娜·帕甫洛夫娜轻声对一位客人说。

“子爵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她对另一位客人说。

“现在就可以看出这是个上流社会的人,”她对第三位客人说。这样,子爵就被以最优雅,对他最有利的形态端给了这些人,就像一盘撒上青菜的热气腾腾的烤牛肉。

子爵已经想开始讲故事,脸上流露出机灵的微笑。

“请您到这边来吧,亲爱的艾伦。”安娜·帕甫洛夫娜对美丽的公爵小姐说道。公爵小姐坐在稍远的地方,她是另一个小组的中心人物。

公爵小姐艾伦面带笑容,站了起来,她从走进客厅以后就一直面带美女的微笑。她从闪到两边给她让路的男人中间走过时,她那点缀着藤蔓和藓苔图案的参加舞会穿的洁白衣裳发出刷刷的响声55,雪白的肩膀,发亮的头发和钻石都熠熠生辉,她一直往前走去,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身边走去,两眼不看任何人,但对所有人都微笑,宛如她把欣赏她的身段、丰满的肩头、按当时时尚完全袒露的胸脯和脊背之美的权利恭恭敬敬地赐予每个人,宛如她给舞蹈晚会增添了光彩。艾伦是那么美,以至于在她身上不仅看不到半点卖弄风情的样子,相反,她似乎为自己那不容置疑、令人倾倒的美貌感到羞愧,她似乎希望减少自己美貌的诱惑力,可是无法做到。

55点缀着藤蔓和藓苔图案的参加舞会穿的洁白衣裳是一种华丽的在正式场合下穿的服装,在这里是指装饰有扁平扣子和轻柔细花边的节日盛装。

“多么迷人的美女啊!”凡是见过她的人都这样说。当她在子爵面前坐下并报以那不变的微笑时,子爵仿佛被一种不平常的东西惊呆了,他耸了耸肩,垂下了眼帘。

“女士,我真担心我在这样的听众面前不会讲话。”他微笑着说道,并低下头来。

公爵小姐将一只裸露的、丰满的手臂支靠在茶几上,她认为没有必要说什么,面带微笑地等待着。在整个谈话期间,她笔挺地坐着,时而瞧瞧轻松地搁在茶几上的丰满而美丽的手臂,时而瞧瞧更加美丽的胸脯,摆弄挂在胸前的钻石项链,几次弄平连衣裙的皱褶,当故事讲到引人入胜之处时,她回过头来看看安娜·帕甫洛夫娜,立刻表现出和宫廷女官同样的面部表情,随后便安静下来,脸上浮现出愉快的微笑。娇小的公爵夫人也紧随艾伦身后从茶几边走了过来。

“等等,我拿我的针线盒,”她说,“您怎么啦?您在想什么?”她把脸转向伊波利特公爵,问道。“请把我的手提包拿来。”

公爵夫人微笑着,和大家交谈。他突然换了个位子,坐下来,愉快地整理了一下衣服。

“现在我觉得挺好,”她一边说,一边开始做活,并请求继续讲下去。

伊波利特公爵把手提包交给她,跟在她身后走过来,又把靠椅移到靠近她的地方,并在她身旁坐下来。

这位可爱的伊波利特与他美丽的妹妹长得惊人地相似,然而更令人惊讶的是,两人虽然相像,但他却十分愚蠢。他的面部和他妹妹的一模一样,但他妹妹那乐观、自信、充满青春活力、永不改变的微笑以及不同寻常的、古典式的优美体态,使她光彩照人;而哥哥却相反,同样是那张脸,却是一副愚蠢的表情,而且总是表现出十分自负、怨天尤人的神态。他身体瘦弱,疲软无力。眼睛、鼻子和嘴挤在一起,好像在做一种不确定的、无聊的鬼脸,而手脚摆放的姿势总是那么不自然。

“这是不是关于幽灵的故事?”他说道,在公爵夫人身旁坐了下来,然后急忙举起长柄眼镜,好像缺少这一工具他就不能开始说话似的。

“根本不是。”感到惊讶的说话人耸耸肩膀说。

“问题在于我不能忍受关于幽灵的故事。”伊波利特公爵说,从他说话的语调可以看出,他是先说出这些话,然后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

由于他说话时显得十分自信,谁也弄不明白,他说的话究竟是明智呢,还是愚蠢。他上身穿一件深绿色的燕尾服,下身穿一条,正如他自己说的,受惊女神身体颜色的长裤,脚上穿一双长统袜和矮腰皮鞋。

子爵十分动听地讲起了当时广为流传的一则趣闻。恩吉延斯基悄然抵达巴黎,去与女演员乔治幽会56,在那里遇见了同样受到这位女演员垂青的波拿巴。拿破仑在和公爵见面之后,出人意料地昏倒了,他于是陷入公爵的掌握之下,公爵并没有借此机会控制他,但后来波拿巴却把公爵杀害,以此回报公爵的宽宏大度。

56玛加丽塔·约泽菲娜·韦梅尔,或称乔治小姐(1787—1867)是著名的法国戏剧演员。关于恩吉延斯基公爵去巴黎与乔治小姐幽会的故事属于历史趣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