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4826100000006

第6章 (1)

§§§第一部

“啊,公爵,热那亚和卢卡41现在是波拿巴家族的领地了,不过,我得事先告诉您,如果您对我说我们这里不处于战争状态,如果您还敢袒护这个基督的敌人(我确信,他是一个基督的敌人)42的种种卑劣行径和他一手造成的灾祸,那么我就不再理您了。您就不再是我的朋友,正如您所说的,您就不再是我的忠实的奴仆了43。啊,您好,您好。我看我正在吓唬您,请坐,快讲给我听听。”

41热那亚,意大利港口城市,1797年拿破仑在第一次进军意大利之后由热那亚组建成利古里亚共和国,1805年将它并入法国。卢卡,意大利城市,1799年被法国人占领,1805年成为拿破仑组建的卢卡公国的中心。

42这些话是有其现实基础的:在一份主教公会的信件中(在俄罗斯与拿破仑的第一次战争期间)拿破仑被宣布为“反基督者”。

43楷体字表示原文为法语、意大利语、德语,下同。

1805年7月,闻名遐迩的宫廷女官,皇后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的心腹安娜·帕甫洛夫娜·舍列尔,在欢迎首位莅临晚会的达官显要瓦西里公爵时说过这番话。安娜·帕甫洛夫娜一连咳嗽好几天了。正如她所说,她患流行性感冒(那时候,流行性感冒是个新词,只有少数人才用它)。清早由一名红衣听差在分别递送的便函中千篇一律地写道:

“伯爵(或公爵),如您意下尚无任何更好的安排,如今晚同这个可怜的女病人一起度过不会使您感到恐惧,那么我将十分高兴地于7时至10时在家里恭候您。安娜·舍列尔。”

“我的天哪,多么激烈的进攻啊!”一位进来的公爵答道,对这种迎接丝毫不感到困惑,他穿着绣花的宫廷礼服、长统袜子、短靴皮鞋,佩戴着多枚明星勋章,扁平的面部流露出愉快的表情。

他讲的是优雅的法语,我们的祖辈不仅借助它来说话,而且借助它来思考,他说起话来带有很平静的、长辈庇护晚辈时特有的腔调,那是上流社会和宫廷中德高望重的老年人独具的语调。他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跟前走来,把那洒满香水的闪闪发亮的秃头凑近她,吻了吻她的手,就从容地坐到长沙发上。

“亲爱的朋友,首先请您告诉我,您身体好吗?好让我放心,”他说道,嗓音并没有改变,透过他那礼貌的、关怀备至的腔调可以听出冷漠、甚至是讥讽的意味。

“当你精神遭受折磨时,身体怎么能够健康呢?……难道一个有感情的人在我们这个时代能保持平静吗?”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我希望您整个晚上都待在我这儿,好吗?”

“那英国公使的庆祝活动呢?今天是星期三,我必须在那里露面,”公爵说道,“我女儿会来接我,把我送去。”

“我还以为今天的庆祝活动取消了呢。说实在的,这些庆祝活动和焰火等变得越来越使人厌烦了。”

“假如人家知道您有这种心愿,庆祝活动就会取消的。”公爵说道,他俨然像一座上紧发条的钟,习惯地说一些他不想要别人相信的话。

“别折磨我了。关于诺沃西利采夫的电报44做出了什么决定?您可是什么都知道的。”

441804—1805年间欧洲强国结成同盟反对拿破仑统治的法国,参加这一同盟的有英国、俄罗斯、奥地利、普鲁士、瑞典和那不勒斯王国。1805年初俄罗斯派出亚历山大统治初年的大臣Н.Н.诺沃西利采夫肩负“特殊使命”与英国进行谈判。可就在这时拿破仑了解到同盟的计划后突然提出与英国讲和。英国请求亚历山大一世充当与法国谈判的中间人,于是亚历山大又派诺沃西利采夫前往巴黎。1805年6月15日来到柏林后,诺沃西利采夫了解到拿破仑占领热那亚和卢卡的消息,便用电报通知了亚历山大一世。由于等待外交授权的确认,诺沃西利采夫没有去巴黎。英国与法国之间的和平条约没有缔结。1805年秋拿破仑发动了反对奥地利和俄罗斯的战争。

“怎么对您说呢?”公爵说道,他的语调冷淡,索然无味。“做了什么决定?他们认为波拿巴已经破釜沉舟了,我们也准备那样做。”

瓦西里公爵向来是慢吞吞地说话,像演员口中道出旧台词那样。安娜·帕甫洛夫娜·舍列尔则相反,她虽说年满40,却充满活力和激情。

她以自己的满腔热情赢得了社会地位。有时她甚至不想那样做,但为了不辜负熟悉她的人们的期望,她还表现出满腔热忱的样子。安娜·帕甫洛夫娜脸上经常流露的持重的微笑,虽与她憔悴的面容不相称,但却像娇生惯养的孩童那样,尽管她经常意识到自己可爱的缺点,但她不想,也不能,而且认为没有必要去改正它。

在有关政治行动的谈话进行到一半时,安娜·帕甫洛夫娜的心情激动起来。

“哎!请您不要对我谈论奥地利了!也许我什么都不懂,但奥地利过去、现在、任何时候都不需要战争。它会出卖我们45。只有俄罗斯才应当成为欧洲的救星。我们的恩人知道自己的崇高使命,他将忠于自己的天职。这就是我唯一的信条。我们慈善而杰出的国君将在世界上发挥最伟大的作用。他是那么善良,那么优秀,上帝决不会把他抛弃,他也必将履行自己的天职,镇压革命这一邪恶势力;如今这股邪恶势力竟以这个杀手和恶棍作为代表人物,革命就显得更加可怕了。遵守教规者付出了鲜血,唯独我们才应该讨还这一笔血债。我们要指望谁呢?我问您……散布着商业气息的英国决不懂得,也没法懂得亚历山大皇帝心灵的高尚。它拒绝让出马耳他46。它想看到,并且探寻我们行动的用意。他们对诺沃西利采夫说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说。他们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我们皇帝的自我牺牲精神,我们皇帝丝毫不贪图私利,他一心想为全世界造福。他们许诺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他们许诺的东西,也将只是一纸空文!普鲁士已经宣布,说波拿巴是不可战胜的,整个欧洲都不能同他作对……我一点也不相信哈尔登贝格和豪格维茨的鬼话47。普鲁士这种臭名昭著的中立只不过是个陷阱。我只相信上帝和我们可亲的皇帝的高贵命运。他一定能够拯救欧洲!……”她忽然停了下来,对她自己的激昂情绪流露出讥讽的微笑。

45奥地利和其他所有日尔曼国家一样不敢公开抗议拿破仑违反了巴登领土不可侵犯的承诺和对恩吉延斯基公爵的刺杀。在俄罗斯过去的一些战争中奥地利的单独行动也是令人难忘的。在1787—1791的俄土战争中奥地利急于与土耳其人缔结单独媾和条约;1799年,当苏沃洛夫(在意大利)取得对法国军队的辉煌胜利之后,奥地利司令部的行动导致了俄奥军事同盟的瓦解;1801年,奥地利与法国签订柳涅尔和平条约,巩固了拿破仑在欧洲,尤其在意大利的统治地位。

46马耳他岛从16世纪起就获得约翰骑士团的骑士勋章,1798年被拿破仑占领,1800年被英国占领。根据1802年的亚眠条约英国应当撤出马耳他。1803年拿破仑要求英国让出马耳他,但英国拒绝了。俄罗斯试图调解冲突,建议由俄国警备队占据马耳他,但俄罗斯的调停被推翻了。

47普鲁士恐惧地观察,“不可战胜的”拿破仑是怎样迅速地惩罚西日尔曼和南日尔曼的一些公国,使它们归属法国或建立对法国的附庸关系。普鲁士拖延加入反对拿破仑的同盟并保持中立。1805年8月亚历山大一世在把俄国军队派往奥地利时命令在没有取得许可的情况下通过普鲁士的领地,在遇到抵抗时把普鲁士军队当作敌人而采取行动。普鲁士外交部长卡尔·阿夫古斯特·哈尔登贝尔格于1795年促成普鲁士退出第一个反法同盟,可现在他采取了矛盾的立场:时而说,中立对普鲁士来说是致命的,时而又表示担心,正是普鲁士,而不是俄罗斯会遭受对法战争的苦难。原部长赫里斯季安·阿夫古斯特·豪格维茨是拥护拿破仑路线的普鲁士外交家。

“我认为,”公爵面带微笑地说道,“假如不委派我们这个可爱的温岑格罗德,而是委派您去,您就会一举成功,迫使普鲁士国王同意48。您是个能言善辩的人。给我倒点茶,好吗?”

“我马上把茶端来。顺带提一句,”她又心平气和地补充说,“今天在我这儿有两位饶有风趣的人士,一位是莫特马尔子爵,他通过罗甘家族的关系与蒙莫朗西家结了亲49。罗甘是法国最优秀的家族之一。他是侨民之中的一个名副其实的佼佼者。另一位则是莫里约神甫,您认识这位思想深邃的人吗?皇帝接见过他了。您知道吗?”

48费迪南德·费奥多罗维奇·温岑格罗德1797年起在俄国部队服役,1802年任侍从将官,1805年5月亚历山大一世派他带着反拿破仑同盟的共同行动计划前往普鲁士和奥地利,当时预计,他能够说服普鲁士加入到这一同盟。8月奥地利加入俄英同盟协定,而普鲁士继续保持中立。

49蒙莫朗西和罗甘是古老的法国贵族姓氏。

“啊!我将感到非常高兴,”公爵说道,“请您告诉我,”他补充说,仿佛他刚才想起什么事似的,显露出特别漫不经心的神态,实际上他所要问的事情,也就是他今天造访的主要目的:“听说太后想委派冯克男爵出任维也纳的一等秘书,是真的吗?这个男爵好像是个无能之辈。”瓦西里公爵想把儿子安插到这个职位上,而大家却在千方百计地通过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为男爵谋到这个职位。

安娜·帕甫洛夫娜几乎闭上了眼睛,暗示无论是她,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能断定,皇太后乐意或者喜欢做什么事。

“是太后的妹妹向太后推荐的冯克男爵。”她用忧伤而干巴巴的语调说了这句话。当安娜·帕甫洛夫娜说到太后的名字时,她脸上顿时流露出无限忠诚和十分敬重的表情,并带有一丝忧伤,每次谈话中提到自己这位至高无上的庇护者时,她都是这样。她说,太后陛下对冯克男爵很尊敬,说完她的目光又显露出忧伤。

公爵表情冷淡地住了口。安娜·帕甫洛夫娜本身具备有廷臣和女人的那种灵活和麻利的本能,待人接物有分寸,她想抨击公爵,因为他胆敢肆意评论那个推荐给太后的人,而同时又安慰公爵。

“顺便谈谈您的家庭吧,”她说道,“您知道吗?自从您女儿抛头露面,进入交际界以来,给整个社交界带来了快乐,大家都认为她光彩照人。”

公爵鞠了一躬,以表示尊敬和谢意。

“我常有这样的想法,”安娜·帕甫洛夫娜在沉默一会儿之后继续说道,她将身子凑近公爵,对他露出亲切的微笑,仿佛在表示,政界和交际界的谈话已经结束,现在可以开始推心置腹地交谈,“我常有这样的想法,生活上的幸福有时分配得不公平。为什么命运之神赐予您这么两个可爱的孩子(‘除您的小儿子阿纳托利之外,我不喜欢他,’她扬起眉毛,不容争辩地插了这么一句,),为什么命运之神赐予您两个这么好的孩子呢?可是您最不珍惜他们,所以您不配拥有他们。”

说完,她兴奋地嫣然一笑。

“有什么办法呢,拉法特会说我没有父爱的骨相50。”公爵说道。

50И.К.拉法特(1741—1801),瑞士作家,著有《相面术》一书,在书中他确立了人的性格、能力和他的头部结构之间的联系,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拉法特的理论在欧洲十分流行。1801—1806年他的著作分三卷并附有插图在法国出版,1817年用俄语出版了拉法特书的一些片段。

“别再开玩笑了。我想和您认真地谈谈。您知道,我不满意您的小儿子。这些话也只能在我们之间说说吧(她脸上带有忧郁的表情),大家在太后跟前议论他,都对您表示惋惜……”

公爵不回答,但她沉默地、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等待他回答。瓦西里公爵皱了皱眉头。

“我该怎么办呢?”他终于说道。“您知道,为教育他们,我已做了作为父亲所能做的一切,可是到头来两个都成了笨蛋。伊波利特起码还是个温顺的笨蛋,可阿纳托利却是个不安分的笨蛋。这就是两人之间唯一的差异。”他说道,笑得比平常更不自然,更兴奋,同时嘴角边突然形成令人感到不快的皱褶,使人感到他很粗鲁。

“为什么像您这样的人要生孩子呢?如果您不是父亲,我就没有任何理由可责备您了。”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

“我是您忠实的奴仆,我只对您一个人承认,我的孩子们是我的生活负担。这就是我的苦难。我是这样给自己解释的。有什么办法呢?……”他默不作声,用手势表示自己对残酷命运的顺从。

安娜·帕甫洛夫娜陷入了沉思。

“您从来没有想到替您那个浪子阿纳托利娶亲吗?”她开口说道,“据说,老处女总热衷于给人做媒。我还不觉得我自己会有这个弱点,可是我这里有一个姑娘,她和她父亲一起生活,极为不幸,她就是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小姐,她是我的一个亲戚。”瓦西里公爵没有回答,然而,他具备上流社会人士固有的敏捷的想像力和记忆力,而对她的见识,他只是摇摇脑袋表示要加以斟酌。

“不,您知道吗,这个阿纳托利每年都要花费我四万卢布。”他说道,看来他无法遏制他那忧郁的心情。他沉默了片刻。

“若是这样下去,五年之后会怎样呢?这就是做父亲的好处。您那位公爵小姐富有吗?”

“他父亲很富有,也很吝啬。他住在乡下。您知道,这个大名鼎鼎的博尔孔斯基公爵早在已故的皇帝在位时就退休了,他的绰号是‘普鲁士国王’51。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可脾气古怪,难于相处。这个可怜的姑娘太不幸啦。她有个哥哥,在当库图佐夫的副官,就在不久前刚同丽莎·梅南结婚,今天他要上我这儿来。”

51在老公爵博尔孔斯基的形象里体现了Л.Н.托尔斯泰的外祖父Н.С.沃尔孔斯基的很多特点。后来托尔斯泰在《回忆录》中是这样写自己的外祖父的:“关于外祖父我知道的是,他在叶卡捷琳娜时期晋升为上将的高级官衔后,突然由于拒绝与波将金的侄女和情妇瓦莲卡·恩格尔哈特结婚而失去了自己的地位”;因此他“被任命为阿尔汉格尔斯克的军政长官,在那里他好像一直呆到保罗皇帝登基,当时他退了休……住到以自己父亲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名义得到的庄园亚斯纳亚波利亚纳。”(Л.Н.托尔斯泰90卷全集,莫斯科,1928—1958,第34卷,第351页,以后所有托尔斯泰的引言都来自这套书)博尔孔斯基公爵被取“普鲁士国王”的绰号是因为他固执地模仿普鲁士皇帝腓特烈二世的举止和外表,好戴扑粉的假发,穿长袍,留辫子。

“亲爱的安内特,请听我说吧,”公爵说道,他忽然抓住交谈者的手,不知怎么的把它向下压。“请帮我安排这件事,我将永远是您最忠诚的奴仆(就像我的管家在给我的信中所写的那样)。她出身于名门望族,又很富有。这一切都是我所需要的。”

他的动作灵活、亲昵而优美,可作为他的表征,他抓起宫廷女官的手吻了吻,握着她的手摇晃了几下,伸开手脚懒洋洋地靠在安乐椅上,抬起眼睛向一旁望去。